第九章 乞討者
午飯後，狄克安置好母親，就離開了住處。他在附近的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就是拿最少的錢干別人不願乾的臟活累活，狄克別無選擇，他先後找了十幾家小酒店，願意在裡面做個刷廁所的保潔員，即使他的要求低到了極致，但最終還是被拒絕了，他也曾對酒店的負責人說過他的徽菜廚藝很好，能做一個臨時廚師，可看他的一副乞丐樣子，又有誰信呢？
狄克的身體很單薄，找了幾個工地，可每次都干不長。狄克需要一份工作，需要錢，只有有了錢，才可以給阿媽買葯，只有給阿媽買葯，阿媽的病情才不至於惡化。從到上海的那一天算起，狄克從未在自己身上花過一分錢，他知道，他必須把錢留給母親。
經過一番周折之後，一個小工地把他留了下來，日薪雖只有十七塊，卻是個穩定的收入，可以勉強維持母親一天吃藥的費用。
狄克的步子走的很急，他怕遲到，怕丟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工地上很沉寂，許多工人還在午休。狄克找了一個能容身的地方，剛想躺下休息一會，就被一個身體偏胖，皮膚黝黑的中年人叫住了。他走到狄克的身前，高聲大嗓道：「狄克！我不是對你說了，叫你以後不要來了嗎？你怎麼還來？」幾個工人被工頭吵醒，他們翻了個身，又接著睡了起來。
狄克吱唔道：「我……我……我想在干半天，買葯的錢還差……差一點。」
「買葯？給誰買葯？」工頭問道。
「給我的母親，她身體不好，要天天吃藥才行。」
「可你知不知道這不適合你干，我當初可憐你，才答應你在這干十天，如今我已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了，你怎麼還賴在這。」工頭對狄克的態度越來越不好。
「我……我幹完今天就走，就今天。」狄克懇求道。
工頭沉吟了一會，似乎被狄克哀懇的語氣所打動，他從口袋裡掏出二十塊錢遞給狄克道：「你走吧，今天的工資算我白髮。」
狄克並沒有伸手拿錢，頓了頓道：「那我能做點什麼嗎？」
「如果真的需要做什麼的話，那你就趕緊拿著錢離開，不要賴在這影響我們的工期，並且永遠不要回來。」工頭指著狄克來的路大聲說道。
狄克剛想說話，工頭突然把錢扔在地上，然後頭也不回的走開。狄克撿起錢，突然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對著工頭的背影大聲道：「黃工頭，既然我今天不能做什麼，那這錢就算我借你的，總有一天我會回來還你的。」
工頭忽然頓住腳步，稍作停留，然後繼續前行，只是步子慢了許多，因為在他白髮的工資里，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那些人只是拿了錢就走人，並且不再回來。
狄克剛出工地沒多久，一聲哨響，工地上的人們又開始忙活起來。
大學的校園在下午一點多時，是非常清凈美麗的，情侶們便會利用這段時間拚命地培養感情，即便知道畢業那天百分之九十的分手幾率，也毫不在乎現在在做什麼。
大學的教室很多，且上課都採用流動教室，狄克好不容易才找到今天下午上高數課所在的教室，教室很大，寬敞明亮，桌椅齊整，而且空無一人，狄克驚喜無比，在教室里走了兩個來回，不時地默默桌椅，試圖全方位體驗一下這裡的氛圍。
也許是心的操勞，也許是肉體上的疼痛，另狄克非常的疲憊，他在最後一排靠牆角處找了一個位子睡著了。
不知隔了多久，狄克被嘈雜的聲音吵醒，舉目一看，班裡全是人，江少傑、錢威開幾人就做在自己的對側。狄克想起上午被這幾人戲弄的情景，自然是非常生氣，他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的天空，天很熱，也很混沌。狄克嘆了口氣，想到了家鄉蔚藍的天空，朵朵的白雲，也想到了那些曾今擁有但現在失去的朋友們。狄克陷入了一種悲痛之中，他想念和啞巴爺爺下棋的日子，更想念陪著痴妹妹菜野花的日子，可那些都已成了過去，並且永遠塵封在內心的深處。
「喂！小怪物，你在看什麼？窗外是不是有美女？」錢威開呵呵大笑道。江少傑，黃微微幾人也跟著一同笑起來。
狄克側過頭，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道：「沒什麼，只是隨便看看。」
「哦，原來是算便看看，那有沒有發現什麼美女呀？」胖子伸著脖子，一臉的淫相。
狄克知道江少傑幾人又在拿自己找樂子，心裡很是無奈，轉過頭，默然不答。
「喂，我們胖哥問你話呢？怎麼不說話，是不是想挨揍。」錢威站了起來，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狄克向錢威開瞅了瞅，想到上午被踹的情形，目光已然冒出火來。
「大開，你和一個天才這樣說話，你配嗎？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那拙樣。」黃微微白了錢威開一眼。
「怎麼？配不配關你什麼事，我高興。」錢威開一身火爆脾氣，平時在班裡就看不慣黃微微一副浪蕩的樣子，此時聽他這麼說自己，出口也是沒有好話。
兩人這麼一吵，把大黑和胖子也牽扯了進來，狄克自是少了很多麻煩。
后兩節課是英文，英文老師授課期間從沒說過一句中文，狄克以前所學的啞巴英語此時全然不頂用，隻眼睜睜地看著老師的紅唇動了兩節課。
放學的鈴聲響起，暗示著食堂開始登上校園文化的舞台，食堂里散發出的香氣，瀰漫著整個校園，本想節食減肥的女生們，也抵擋不住這種激發食慾的香味，不知不覺中就會走向食堂。
由於物質的極度缺乏，狄克從十二歲那年以來，極少吃過一頓飽飯，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通常是把所剩的食物儲存好，留到下一頓，或者是明天，好的留給身體欠佳的母親，變質的留給自己。
狄克咋咋舌，從早上到現在他只吃了半碗米飯，肚子里咕嚕嚕的叫的厲害。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享受著食物的香氣。
也許是餓得厲害，狄克突然有一種想進食堂的慾望，他心裡很清楚，身上的二十塊錢是給母親買葯的，自己絕不能亂花一毛錢。
狄克的步子再邁向食堂，他告訴自己，進去只是看看，僅僅是看看食堂到底是怎麼一個樣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賣食堂的飯菜。狄克的步子忽然慢了下來，眼神飄忽不定，視線也突然模糊起來。他想起了六七歲時母親帶著他到街上買東西的情景，在去街上之前，母親總會告訴自己「不許指著蘋果、橘子和其它的零食說，阿媽，我要吃那個，如果不聽話，阿媽就不買，如果聽話，阿媽就給你買那些好吃的。」幾次下來，狄克都很聽話，可他的母親卻沒有遵守諾言，始終沒有給他買過那些東西，有一次，狄克實在忍不住了，就指著一堆水潤光澤的桃子小聲說「阿媽，我要吃……」
狄克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母親狠狠地打了一把掌「上街前不是對你說了嗎？要就不買！不要就買！」當時狄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是捂著臉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怔怔地望著兇巴巴的母親。之後，狄克每次跟母親上街時，再也沒有說過話，漆黑明亮的雙眸不停地在那些說果攤上打轉，有時還能看見同齡的孩子在水果攤旁大哭大鬧地賴著不走。狄克並不是每次上街，都一無所獲，他關注著水果攤旁周圍的空地，看看有沒有從攤上滾出的蘋果獲橘子，如果有，就默默地走上去撿起抓在手裡，然後再一聲不響地回到母親的身邊，那時狄克的膽子非常小，個頭稍微大一些的水果，他就不敢走上去拾了。一些心腸軟的商販們在看見狄克寒酸的衣飾后，都會裝作沒看見，可一些只為錢而活著的商販們，則會兩步搶上，奪走狄克手上的東西。
狄克嘗到甜頭后，常常趁天還未大亮，就從自己的小窩中爬起來，瞞著母親獨自一人跑到街上，尋找著那些小個頭的水果，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進預備好的塑料袋中。狄克沒有獨自吃掉這些東西，他懂得分享，知道抱恩，他會把這些辛苦找來的東西，洗撥乾淨，分給他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啞巴爺爺和痴妹妹，然後看著他們吃完，他的痴妹妹什麼都不懂，吃了之後還要要，而他的啞巴爺爺在吃的時候，則是一邊微笑一邊含淚。
食堂很大，也很喧鬧，打飯的窗口熱氣騰騰，有的餐桌上歡聲笑語，口水與菜飯共舞，熱鬧非凡，有的餐桌上是一片狼藉，食堂的阿姨們正在拿著抹布和它們戰鬥。而一些別緻的小餐桌上則顯得很溫馨，一男一女不停地往對方的嘴裡喂菜，食堂的阿姨們看到這一特寫時，會本著臉，很不高興，嘴裡咕噥著一些話，心裡會想「那個男孩或女孩若是我的孩子，在這樣的場合下瞎搞，我一盤子掄上去就把他（她）砸死」。
狄克剛進食堂，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眼求，當然，狄克已經習慣了這種眼神。他來到一個較為冷清的窗口，檯子上擺著香噴噴的雞腿、魚、紅燒肉，直吊人的味口，狄克不禁吞了一口唾沫。
「你想要什麼？」一位打飯的年輕女人硬生生地道。
「我……我不要什麼。」狄克道。
年輕女人臉色一沉，用勺頭指著狄克：「不要什麼趕緊給我走，這麼臟，又這麼丑，別耽誤我做生意，我看你八成是個來混飯吃的乞丐。」
「我……」狄克想解釋，但又止住了口，他知道自己不管怎樣解釋，別人看他的眼神，是始終不會變的。
餐車上的剩菜殘羹堆積如山，雞魚肉蛋什麼都有，以致那些阿姨們推餐車都要使出男人般的力氣，狄克皺眉念道：「難道那些東西就不能吃了嗎？這可太浪費了。」狄克的肚子咕嚕嚕的又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肚子，舉目看見一個靠牆角的餐桌還沒有收拾，上面一片狼藉，飲料瓶、香煙盒還有幾個餐盤裡留下的飯菜，顯得很豐盛。
狄克心想：「餐盤裡還剩那麼多的食物，倒了太可惜了，不如自己再去吃上一遍，這樣晚上又可以省不少的食物。」狄克覺得吃別人剩下的東西，不能算偷，也不能算搶，只是會招來一些異樣的目光罷了。
狄克心一橫，低著頭，快速走了過去。他把飯菜摺合在一個餐盤裡，滿滿一盤，上面還有幾塊肌肉，心裡暗暗歡喜，隨手從桌上拿起兩支較為乾淨的筷子，坐下就吃。
一口飯剛咽下，突然聽到啪的一聲巨響，桌面同時一震，餐盤裡的飯菜差點要跳出來。
狄克站了起來一看，見一位五十歲上下身材臃腫的女人正氣急敗壞的看著自己，狄克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狠狠地拍一下桌子。
「你這個偷菜！偷餐盤！挨千刀的丑乞丐！害得我被老闆罵了一天，今天我是終於逮住你了，快把你偷的那些餐盤拿出來，不然我絕饒不了你！」胖女人指著狄克，齜牙咧嘴地咆哮道，彷彿要把他吃了一樣。
狄克聽了這些話一下子懵了，怎麼自己成了一個偷菜，偷餐盤的乞丐了，自己什麼時候偷過的。
胖女人喘了口粗氣，又咆哮道：「別站在那像個死人一樣，快說，你把那些餐盤都藏哪去了！」
狄克一臉不解：「什麼餐盤，我沒偷過餐盤。」
胖女人這兩次咆哮，直把周圍吃飯的學生們都引了過來，轉眼間一百多號人把狄克堵在牆角，並且還有很多學生正在向這湧來。胖女人見來人眾多，氣勢更盛，掐著腰向身後的學生們道：「大家都來看看，就這個丑乞丐，偷了咱們食堂一百多個餐盤，害得許多同學一時沒有餐盤用，今天被我抓住了，人贓俱獲，竟還不承認，大家說該怎麼辦？」
胖女人剛說完，周圍嘩然一片，所有的手指都指向了狄克。
「這乞丐這該死，什麼不偷，偏跑到我們學校來投餐盤。」
「剛才他進來時，我就見他偷偷摸摸的不像什麼好人，阿姨把他送到派出所去，沒準他還偷了別的東西。」
「對，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阿姨，我看這乞丐挺可憐的，讓他把東西交出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一百多個餐盤，能買不少錢，我看這乞丐八成是把那些餐盤贊助給了廢品回收站。」
「嘿嘿！話也不能說，沒準他良心發現，把那些賣餐盤的錢捐給了希望工程。」
……
在眾位同學的閑言雜語中，狄克感到一種窘迫，一種從未有過的窘迫，他似乎已經知道，面前的這位胖阿姨認錯了人，把他當成了那個真正偷餐盤的乞丐。狄克往後退了退，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胖女人，道：「阿姨，我……我沒有偷過食堂里的餐盤，我是這個學校的一位學生。」
狄克剛說完，就引起了周圍的一片大笑。
胖女人也是冷冷一笑：「嘿！你還真能扯，你說你是這裡的學生，誰能證明你是這裡的學生，你這丑乞丐也太不誠實了，我看今天要是不叫校警來收拾你，還真不想行了呢？」
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有的站在餐桌上，腳底還踩著餐盤，他們心安理得的看著狄克的笑話，因為他們沒有偷餐盤，從狄克的身上他們會找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這種自信可以使他們緩解一下大學空虛而又無聊的生活。
這時，一張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出現。
「易珍珍。」狄克驚喜地默念道，心想這下是有救了。他興奮地看著易珍珍，欲要開口對她說話，突然，易珍珍的身子轉了過去，並很快在人群中消失。
興奮的目光頓時暗淡下來，狄克垂下頭，顯得異常的無助，心道：「人群中唯一能證明我是學生的人已經離開了，即便我再怎麼解釋，也沒有人會相信，難道我的人格真的就值那一百多個餐盤嗎？」
狄克抬起頭，目光散亂，迷惘地看著那些湊熱鬧的人。
「這傢伙長得和西遊記里的小妖怪一樣，即便他不是乞丐，就算他是學生，誰要是和他在一個班，真是那個人的恥辱，甚至是那個班的恥辱。」一個大嗓門的男生叫道。
狄克聽了這寫話后，心裡猛然一震，他想起了母親對他說的幾句話，你這輩子註定不會有人願意和你做朋友，因為你只能給他們帶來恥辱，他們不希望別人看見他們會有你這樣的一個朋友。
心灰意冷的狄克皺眉頭，他找到了易珍珍為什麼要離開的原因，但他還是對胖女人道：「阿姨，我真的是……是一名學生。」語氣中充滿絕望。
「我剛才不是和你說了嗎？你說你是學生，可有人證明你是學生嗎？」胖女人橫眉怒眼的看著狄克。
「我……」狄克剛想應話，就被周圍的笑聲壓住了。
「我能證明她是學生！」一個清脆響亮而果斷的女聲頓時讓整個食堂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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