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笙者生也,鏞者功也
第10章笙者生也,鏞者功也
他迷迷糊糊地跟著她走到鎮外的一片野地里,一路上專註地盯著她挎著洗衣籃的扭動的腰肢,和罩在褲子下面的一對豐滿而並沒有誇張地凸現出來的屁股。
黃金榮這個煙泡抽得比任何一次都舒服。
半小時前,管家程錫文進來告訴他說,杜先生拿著一包東西求見。他一骨碌從大煙榻上跳起來,敞著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扣上就忙不迭地迎了出去。他相信杜月笙肯定會帶來令他振奮的消息。
杜月笙果然沒讓他失望。
那一大包東西正是讓黃金榮茶飯不思、寢食難安的一批文件。這些文件到底有多麼重要,就連杜月笙也是在從露蘭春手裡接過它們之後才真正意識到的。怪不得黃金榮會急成那副模樣—這些文件和往來書信中記載了所有自黃金榮發跡以來和各界勾結串通所犯下的罪惡,牽扯人員之廣,職位之高,以及所犯事情之惡劣,即使是杜月笙,事後也要捏一把冷汗。其中有許多事是杜月笙進黃公館之前發生的,另有不少是杜月笙到黃公館之後發生的,可是,杜月笙對之常常是不甚了了。很顯然,黃金榮有許多事情是背著他的,杜月笙雖然認為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心裡也在早早地在瞄準了教父寶座的同時,對黃金榮平添了幾倍的小心。
首先,為了扼制、也是為了打擊一下老頭子,他不能讓露蘭春落到黃金榮手裡;現在那些文件書信杜月笙也帶來了,難保在老頭子拿到東西後為除後患不對露蘭春做出些什麼。只要露蘭春活著,而且仍然令人矚目地活著,老頭子心裡就會一直疙疙瘩瘩的;而且,露蘭春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全上海灘的人一個最好的提醒,每個人藉此都會立刻想起露蘭春帶給黃金榮的兩次醜聞和兩次把黃金榮搞得焦頭爛額的故事,而這對於持續不斷地打擊黃金榮而言顯然意義重大。
為此,他得給露蘭春安排一下妥善的去處。最妙的地方莫過於黃金榮的共舞台。
黃金榮一見杜月笙,道過辛苦之後,立刻就問那些文件找回來沒有。杜月笙恭恭敬敬地把手裡的那包東西遞給了黃金榮。黃金榮迫不及待地打開一一查看一遍,確認一樣不少之後,才真正鬆了口氣,隨即,黃金榮問杜月笙:「她呢?」
杜月笙知道這是黃金榮在徵求他如何處理露蘭春的意見,看著黃金榮急切的眼神,杜月笙故意避而不答,反而向黃金榮詢問打算如何對待那個捋了老虎鬍子的薛永恆。黃金榮一時沒能明白杜月笙的意思,愣愣地怔在那裡,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麼。杜月笙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薛永恆這個小子實在太可惡,不好好整治他一下,別說是師父您,就是我也咽不下去這口惡氣。可是,現在全上海都風傳著這小子和露蘭春的事。在這種時候,薛永恆隨便出一點兒事,上海灘立刻就會把這歸結到您的頭上。到時候氣固然是出了,可也惹了一身臊氣,我怕反而得不償失啊!」
一番話正截到黃金榮的痛處,他皺了皺了眉頭,咬著牙不再說話。
「其實,依我看,辦法還是有的。」賣了一通關子之後,杜月笙總算轉向正題,這句話也讓黃金榮眼睛為之一亮。
「薛永恆現在在蘇州,正和我給他找的那個『女學生』一天到晚泡在一起,我們正可以借這個機會出了氣還不至於把輿論引到我們身上來。就扮成是女學生的家裡人找上門去,說他誘姦少女,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當然,單憑這個也堵不住別人的嘴,必定還會有人把這件事往您身上拉。這也好辦,您明天就讓孫蘭亭出面,以共舞台的名義請露蘭春回來唱戲,您還可以天天去捧捧場,再拿5000塊錢出來作為你給她的分手費。也讓上海人看看您有情有意,根本沒把當初露蘭春的不是存在心上。這樣一可以堵住薛家的嘴,二來可以給共舞台招財進寶,何樂而不為呢?」
這麼便宜了露蘭春,黃金榮實在心有不甘,但杜月笙又的確說得句句在理,無奈,他也只好點了點頭。
幾天後,薛永恆在蘇州撞上了一幫「女學生」的「家裡人」,被他們不由分說痛打了一頓。一表人材、風流倜儻的薛公子給打得跟個血葫蘆一樣,勉勉強強保住了一條性命,只是不在床上躺個十年八年看來是不行了。至於那個梳著齊耳短髮的女學生,當然是被她的「家人」拉走了。事後,她在杜月笙賬上領出了3000塊錢。
這就是沈月英給杜月笙出的那個主意,自始至終,這都是一個早就挽好了的繩套,凈等著薛永恆和露蘭春老老實實往裡頭鑽。
英雄難過美人關,一個露蘭春,讓黃金榮和薛永恆這樣兩個吃得開、兜得轉的人物連著栽了跟頭。在這一長串風波中,真正得了實惠的是杜月笙。
露蘭春重返共舞台,但是在梨園中名聲招牌已經砸了,為了上座,只好演一些不甚高明的噱頭戲,招徠觀眾。把這樣的戲改得不今不古,不文不武,只是一味迎合觀眾心理。更有甚者,有些時裝京劇像,乾脆以色情為號召,在里索性排出了織女穿著抹胸和短褲晃胸擺臀的「洗澡」場面,讓有識之士和正經觀眾大跌眼鏡、搖頭而去。但是這路戲很招惹了一班市井閑人,共舞台藉此也能達到場場上座八成以上。半年之後,露蘭春終於離開共舞台,去了天津。
黃金榮經過了這些變故,明顯地衰老了,雖然從外表看來,他仍然紅光滿面的一副大亨派頭,但常在他身邊的人都能感到近來黃金榮的變化,昔日熱鬧非常的黃公館也冷清了許多。特別是薛水恆和露蘭春的這段私情,對黃金榮的打擊比他從共舞台被綁架到何公館那次還要沉重一些—他才因為破了雷狄主教綁架案而重新振作起來的威風,眨眼間又冷水澆頭消逝殆盡了。在外面,他還是風光無限的法租界麥蘭捕房的督察長,但每當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時候,黃金榮明顯地感到力不從心。在上海灘,他仍然不失他大亨的地位,但想繼續坐住當年的頭把金交椅,對黃金榮而言,已經是太吃力了。
就在此時,傳來了林桂生的死訊。
搬出黃公館后,林桂生住進了恆茂里的公館里。她是負氣出走,本以為過一段時間后,念及自己這麼些年來幫著黃金榮裡外操持,黃麻皮還會再把自己接回去,至少,不會絕情。誰曾想黃金榮真的一切不管不顧,就像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一樣,加上後來眼看著黃金榮醜聞橫出,上海灘鬧得沸沸揚揚,黃家的威儀漸漸七零八落,林桂生又急、又氣、又恨,疾病自找上身,沒有多久,已經形容枯槁,大病纏身了。
杜月笙幾次找黃金榮,想請他看看林桂生,好歹也是夫妻一場,可黃金榮是凡事好講,就是一談到林桂生,絕不相見。杜月笙只好自己去看了林桂生幾回,看到當年精明歷練、風采卓然的桂生姐在不到一年之內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心中不由一陣酸楚。到後來,杜月笙也不忍心去恆茂里,轉而讓沈月英替自己去看顧林桂生。
和黃金榮分手僅僅一年,林桂生就在恆茂里空空蕩蕩的公館裡帶著怨忿撒手西去了。等杜月笙聞訊趕到黃公館,索性連黃金榮的影子也找不到,急急忙忙讓程錫文四處尋找。杜月笙在黃公館的客廳里等了有兩個小時,才看見程錫文灰溜溜地從外面進來。杜月笙一問才知道,程錫文好不容易找到黃金榮,一說來意,立刻讓黃金榮罵了個狗血噴頭。杜月笙知道黃金榮對林桂生已然徹底絕情,只好自己一個人驅車趕往恆茂里。
林桂生和黃金榮分手后,一直到死也沒見到黃金榮一面,就連林桂生的喪事,也是杜月笙一手操辦。
死了林桂生,跑了露蘭春,黃金榮一天到晚躺在大煙榻上噴雲吐霧,一應事務都轉到李志清手裡,平時難得過問。杜月笙確信自己的機會來了。黃金榮的大虧吃在女人身上,所以杜月笙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但是,杜月笙的嗜賭與好色是出了名的,因此凡是打算結交他、利用他的勢力的人,無一不刻意從這兩個方面下功夫。這把沈月英弄得十分緊張,擔心自己有一天會步了林桂生的後塵,她幾次三番旁敲側擊地提醒杜月笙,千萬要記住黃金榮吃了大虧的地方。可是杜月笙依然我行我素、胸有成竹。他心裡明白,黃金榮吃虧就吃在被女人控制上面,而這一點,恰恰是他最有把握的:杜月笙最不怕的,就是女人。
如果說這之前的一段時間裡,杜月笙是懷著緊張、焦躁在女人身上、尤其是肉體上尋求一種發泄的滿足,藉以達到心理的平衡的話,現在的杜月笙則純粹是以一種君臨一切的態度把玩自己的所有物,在女人無條件的絕對順從中,他體會到一種莫大的滿足。
同時,還有一件事讓杜月笙臉上生光、飄飄欲仙。
他結識了章太炎。
這天,管家萬墨林拿著一封信走進來,杜月笙接過信封來看了一眼,又拆開信在寫信人落款的地方拿眼一掃,差點兒叫出聲來。
雖說杜月笙自己大字認不得許多,可手邊上的還能認出幾個。這封信的信封上寫著「章緘」的字樣,信紙最後面寫著「炳麟謹上」。—這個章炳麟不就是享譽神州的國學大師章太炎嗎!杜月笙喜出望外,怎麼也想不到能有機會和章太炎拉上關係,這對於他而言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杜月笙一貫刻意給別人留下一個禮賢下士的印象,無論是失意政客、落魄文人,還是販夫走卒,只要是杜月笙認為他們在過去或將來曾有或可能有的成就和威望,他都不惜血本地與之交往,儘力幫忙,所以,他確實在許多人眼裡有幾分春申、孟嘗的古風。
最讓杜月笙得意的,莫過於1923年黎元洪的秘書饒漢祥為感謝他在黎途經上海時對黎的接待,欣然揮毫書贈的一副對聯:
春申門下三千客,
小杜城南五尺天。
聯中把杜月笙比作「春秋四公子」之一的楚國春申君,說他廣延天下賢士,把杜月笙捧了個不亦樂乎。事後,杜月笙一直把這副對聯掛在客廳里,誰來了都會誇讚一番。正是在類似這些地方,杜月笙表現出了自己和黃金榮、張嘯林迥然不同的特點。
另一件事,是杜月笙把民國著名才子、曾一度為袁世凱復辟張目、搖旗吶喊的楊度羅致到了自己帳下,為自己出謀劃策。
通過和這些名士的交往,杜月笙從中嘗到了不少甜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人們管黃金榮和張嘯林叫「黃老闆」「張老闆」,而稱呼自己為「杜先生」,儼然他已經是這些賢俊雅士中的一員了,無形之中,杜月笙在社會公眾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杜月笙有自己的考慮,像他這樣從社會底層一路賺著黑錢爬上來的人,最被人瞧不起的就是過去那一屁股老賬,不管自己多麼有錢有勢,也一樣讓那些「社會聞達」們看不上眼。所以,在發跡之後,杜月笙最關心的是名聲,他寧願一擲千金去買一個可以把他從過去的背景中分離出來的名聲。杜月笙在這方面的清醒和冷靜,確實是黃金榮和張嘯林無法比擬的。
現在,又一個機會自己找上門來,而且,此人又是聲威遠在饒、楊二人之上的章太炎先生,杜月笙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呢。
他立刻吩咐萬墨林給自己念章太炎來信的內容—杜月笙雖然認字,但只上了幾個月的學,因此只要是筆劃有些連筆的字,就認不太清楚了,更不用說章太炎手書的一筆流暢的小行草了。
聽萬墨林念完,杜月笙才明白章太炎來信的目的。
原來,章太炎有個侄子在上海,不慎卷到一件官司之中,無從脫身,這封信就是特地托杜月笙從中代為疏通的。
這樣一件事,對杜月笙當然不算什麼難事,在一天之內,杜月笙派出去的人就回復他說,章太炎囑託的事已經解決妥當了。杜月笙不但替章太炎解決了這場官司,而且還要去章太炎在蘇州的寓所專程拜望章太炎先生。
這次會面令杜月笙終身難忘,因為正是在這次會面中,「杜先生」改名成了「杜月笙」。
章太炎把杜月笙迎進客廳,首先感謝杜月笙幫著侄兒擺脫困厄,杜月笙自然要謙讓一番。隨後,二人拉起家常,杜月笙說到自己祖籍原本在浙江海寧,世代養蠶織絲,後來才搬到上海浦東高橋鎮。章太炎也是浙江海寧人,這麼一算兩個人居然還能算是同鄉,屋裡的氣氛自然更寬鬆融洽了。
杜月笙無意間向章太炎談起了自己的名字,說是自己出生時適逢陰曆七月十五,是傳統的「鬼節」,那天月圓如盤,大小如斗,又沒有一絲雲彩,一輪朗月映得夜空里一片清暈。於是父親就指月為名,為他起下了「月生」的名字。
杜月笙徑自說著,卻看見章太炎凝神屏息,若有所思,還以為是自己的話引不起章太炎先生的興趣,正疑惑不定的時候,突然聽見章太炎大聲說道:杜先生,老朽斗膽給您換一個名字,就叫做『鏞』,您的大號今後就稱『杜鏞』,在生字頭上加一個竹字頭,以『月笙』為號,杜鏞杜月笙……
緊接著,章太炎搖頭晃腦極為認真地背誦起來:
「上講:『東方之樂謂笙,笙者生也。西方之樂謂鏞,鏞者功也。』杜先生以為這個名字如何?」
杜月笙這才知道章太炎原來是在給自己改名字。章炳麟先生給自己定了名字,這事情傳出,是多大的面子!
杜月笙趕忙起身離座,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在章太炎面前畢恭畢敬地一躬到地。
「多謝章先生賜名,晚生三生有幸,依先生的意思,我從今天起就叫杜鏞了。」
杜月笙這一趟真是沒白來蘇州,不但結識了國學大師章太炎,還得了章太炎先生的賜名,回到上海,這無疑又是一筆增強名望地位的極其可觀資本。杜月笙特意把這幾個字在私底下練了不知道多少遍,以致不明白內情的人,要單看他的簽名,還以為是一位頗讀了一些書的文士呢!
和社會名流、文人雅士交往,又蒙國學大師賜了名字,但這些絲毫也不影響杜月笙做出毫不文雅、甚至是極其野蠻殘忍的事來。杜月笙手中的賭檯、煙土公司仍然不停頓地替他聚斂著大量的財富。這些財富背後,是數不清的家庭傾家蕩產、妻離子散。雖然杜月笙已經把注意力更多地投向工商業,希望能給世人一種「乾淨」的印象,可這路黑錢因為來得容易,牟利可觀,仍然是杜月笙無法放棄的重頭戲。
可是,真正奠定了杜月笙在滬上的霸主地位,使他成為不可一世的一代教父的,卻是與這些毫不相干的一件事,在很大程度上,這件事使得杜月笙在1949年匆匆逃離上海,躲到香港做起了寓公,而沒有像黃金榮那樣留在即將解放的武漢。說起這件事,就不得不提到1927年,不得不提到一個在中國現代歷史中佔據了相當篇幅的人物:蔣介石。
蔣介石曾經是黃金榮的門生。
那是1916年,辛亥革命中的著名將領,時任滬軍都督的陳其美被袁世凱的刺客暗釘在自己在上海的寓所內,在他身邊的蔣介石立刻失了勢,轉而在上海搞起了證券投機,不想時運不濟,不多的本錢接連賠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走投無路之際,蔣介石首先想到的是虞洽卿。
無奈虞洽卿不願把銀子白往這個敗子勢的毛頭小子上搭,但是虞洽卿又想給自己留一點餘地,山不轉水轉,日後蔣介石真混出一點眉目來,自己當初總歸也曾幫過他的忙。於是,他賣了個人情,介紹蔣介石去投奔黃金榮,認黃金榮做自己的老頭子。
黃金榮在知道了虞洽卿的這個意思之後,很爽快地就答應下來。黃金榮對自己即將收下的這個徒弟是何許人也並不知情,他對此也不感興趣,促使他同意收下蔣介石的主要是虞洽卿的面子。此前,黃金榮還沒有機會和這個巨富買辦交往,這次虞洽卿給他舉薦門生正好是一個不錯的機會,他當然不會回絕。
由於虞洽卿根本不懂得青幫拜師的規矩,所以在蔣介石拜師那天,虞洽卿並沒有讓蔣介石去填什麼「門生帖子」,更沒有拜師的壓帖贄敬。蔣介石只是由虞洽卿引見,向黃金榮投了一張帖子,黃金榮就收下了這個徒弟。那張貼子也寫得非常簡單,只是一張寫著「黃老夫子台前,受業門生蔣志清」的紅紙,但畢竟就是憑著這麼一張紙,證明了蔣介石和黃金榮的關係。
蔣介石剛剛拜完了師,就在黃金榮的柜上支了200元錢,拿著當做路費下了廣州,投奔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去了。
這些事,杜月笙都在場,那200塊錢還是杜月笙替黃金榮交給蔣介石的。很快,無論是黃金榮還是杜月笙,都把當年窮愁潦倒投奔黃門的蔣介石几乎忘到腦後了,可是蔣介石突然奇迹般地回到了當年避債離去的上海,而且,這時的蔣介石,已經是北伐軍總司令,儼然一位革命領袖了。
此時距離蔣介石被迫離開上海,整整過了10年的時間。
幾乎是被上海一腳踢出的蔣介石,就要隨著北伐軍的炮聲耀武揚威地回來了。這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之後,張宗昌派到上海的「陸海軍總司令」畢庶澄也沒能「彈壓」住工人糾察隊的起義鬥爭,狼狽地逃離上海。此時,距畢庶澄屯駐上海,才一個月的時間。第二天,蔣介石兵不血刃進了上海。
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立刻忙碌起來。
在蔣介石還沒有到上海之前,杜月笙比其他人都更早、也是更準確地得到了蔣介石動向的消息。在和蔣介石打交道的方面,有一個優勢是甚至蔣介石的老頭子黃金榮都不具備的,那就是杜月笙有一個在蔣介石身邊深得寵信的傳信人—戴笠。從最初聽到一點北伐軍的消息時想,杜月笙就總是為自己當年的知人善用而暗自得意。
戴笠曾經差一點兒死在自己手裡。
三年前,杜月笙的賭檯里抓住了一個玩假骰子的年輕人。照規矩,遇到這種情況,賭場看台角的幾個人會二話不說把他廢掉,就算完事。可是這個人在賭場里大吵大鬧,還說自己是杜月笙的朋友,賭場那邊沒辦法,把電話打到了杜月笙的公館。10分鐘后,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身後還跟著兩個橫眉立目的打手,惡狠狠地瞪著他。看那架勢,只要杜月笙說一聲不認識,這個青年人立刻會被拖下去卸了八塊。
杜月笙確實不認識。
他仔細打量著來人,只見他高挑兒個子,一張大長臉,方廓的下巴,顯得有些愣愣的。可再看那雙眼睛,卻極有神,而且,從眼神中找不到絲毫的緊張和慌亂。其實,以杜月笙的腦力,從這個高個子一進門,他就已經斷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但是這個人表現出來的驚人的鎮定,卻讓杜月笙暗挑大拇指。在江湖上這麼多年,這樣有膽色的人還非常少見,要是現在自己手下有個把這樣的人,杜月笙早就成就大事了。
不過,他還要好好看一看來人的膽魄和才幹。
「這位先生,恕杜某冒昧,我好像並不認識你呀?」
杜月笙一邊研磨著手裡那盞碗茶,一邊用眼角掃著對方,注意著他的反應。
兩個保鏢早已按捺不住了,按青幫的規矩,應該賞這小子一個三刀六洞,現在只是礙著在杜先生府上,不便立刻動手。只要杜月笙一個最小的暗示,這個膽大妄為的臭小子就會立刻消失在上海灘、死無葬身之地。
來人卻沒有一丁點驚慌失措的表示。
「杜先生當然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杜先生。」兩個保鏢已經上來扭住了高個子的胳膊,就要往下面拖了。「不過—我和杜先生都認識一樣東西。」
杜月笙用眼神制止了兩個保鏢,讓來人繼續說下去。年輕人在屋裡踱了幾步,然後站在饒漢祥寫的那副對聯前面,朗聲地念一遍,然後轉過身來,面向杜月笙:「這副對子杜先生可認得嗎?」
連一直站在旁邊的管家萬墨林都覺得這個小子的確是太放肆了。
杜月笙根本沒有惱火的表示,來人的表現讓他感到此人必非等閑之輩,而在杜月笙沒有完全了解一個人時,他是從不輕易做出決斷的,無論是殺、還是留。如果手下人直接在賭場里把這小子「辦」了也就罷了,既然已經把人帶來了,他倒要看看對方是何路神仙。因此,杜月笙非但沒有著惱,反而心平氣和地說:
「杜某一個粗人,約略認得幾個字,這副聯上的幾個字還能認識。」
「我看杜先生也只是認識字罷了,說認得這副聯,恐怕未見得。」
杜公館規矩極嚴,因此屋裡的人雖然恨得牙根發癢,沒有杜月笙發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杜月笙還是那麼不緊不慢、微笑著等著來人的下文。
「這對聯里把杜先生比作楚春申君,謂先生能得士,知人善任;又把杜公館比成唐長安城的杜曲,說此處出入的都是權熱煊赫、才能非凡的人物。小弟正是為此才特地趕來投奔,誰知一來,才知道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所謂杜公,也不過爾爾,只是我有眼無珠投錯了門……好吧,杜先生,我聽憑處置!」
說完,來人往沙發上一坐,自顧自地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飲而盡。
杜月笙起身拱手:
「不知先生有此抱負,杜某失敬,請來重新見禮!」
隨後,喝退了兩個還不知就裡的保鏢,又吩咐萬墨林下去擺酒,給年輕人壓驚。
杜月笙極少看錯人。雖然來人一沒通報姓名,二沒展現出什麼身手才能,杜月笙為什麼僅憑著幾分鐘的交往就如此客氣呢?這其中當然有他的道理,除去多年混跡江湖的直覺之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來人的一進門就表現出來的膽識。不管他究竟有什麼本事,單是這點膽略,就難能可貴。
半月後,杜月笙交給年輕人一封黃金榮寫給時任黃埔軍校校長的蔣介石的推薦信,讓他南下廣州去投蔣介石。
這個人字春風,號雨農,大名戴笠。
杜月笙當年放下的這顆棋子,幾年後已經威力無窮了。
早在2月間,戴笠就秘密遣人找到杜月笙,要他儘力配合北伐軍攻克上海,維持秩序。隨後,又是戴笠密告杜月笙,使杜月笙趕在了絕大多數的滬上名人和蔣介石接觸之前,率先和蔣介石進行交涉。所以蔣介石還沒到上海,就高度重視杜月笙。不光是戴笠總在蔣介石跟前幫杜月笙說話,而且,通過戴笠認識了蔣介石手下的一批人,特別是蔣身邊的外文秘書張康年、顧耕野,杜月笙都竭力拉攏,這批人給他幫了不少忙。
這次,就是從這兩位秘書那裡,杜月笙獲悉蔣介石3月26日將抵達上海,並且會拜望上海地方上一批要人,其中頭一個就是黃金榮。
杜月笙立刻趕赴黃公館,和黃金榮、張嘯林商議如何迎接蔣介石抵滬。
黃金榮立刻提出送蔣介石金條,但具體送多少大家產生了分歧,十根、二十根?還是一百、兩百?似乎都不大合適。
張嘯林有些不耐煩,扯著大嗓子叫了起來:
「金榮,阿元是你的徒弟,送與不送還不是一句話?就說你不送,他還能不認你這個師父!要送吧,就痛快一點兒,別在幾根條子上費心思。依我看,你徒弟當了總司令,你臉上也有光,送禮也應該氣派體面一點兒。也別送條子了,索性打一個純金大匾,找兩個秀才想幾個字鉗在上面,這才是你當師父的疼徒弟的情分嗎!」
一句話把黃金榮嚇了一跳,連連咂舌:「乖乖!嘯林,你替我算算,這得多少金子?」
這時,杜月笙在旁邊說話了:「師父,嘯林,我看先別吵了。東西是肯定要送,但一不是條子,二不是金匾。條子他現在根本不缺,送金匾又過於招搖了。他剛剛到上海,是否喜歡這種辦法,還不一定,萬一馬屁拍到驢蹄子,可就沒意思了。」
黃金榮連連點頭,張嘯林卻有些不耐煩:「依你說,送什麼?」
「送面子。」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黃金榮和張嘯林的意料,兩個人幾乎是一齊直愣愣地看著他。杜月笙不慌不忙地接著說下去,「蔣總司令初到上海,當年在上海落難南下,這段日子一定還讓他記憶猶新,我們現在就要讓他風風光光地回上海!而且……」
似乎是怕被別人聽見似的,杜月笙又降低了聲音轉向黃金榮:「當初他拜你時不是有一張大紅帖子嗎?你回頭轉交給虞洽卿,當初是他引薦的,現在就還由他出面,把那張門生帖送還給蔣總司令,一定要私送……您說,這不是最大的面子嗎?」
黃金榮和張嘯林恍然大悟,立刻著手去辦。
3月26日,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在碼頭上等了一天,也沒看到蔣介石的影子,日薄夕山,黃浦江昏光一片,三大亨一起在碼頭上翹首而待數時,只好悻悻然地回去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蔣介石是26日夜裡11點多鐘才抵達上海的,但天一亮,他還是立刻去拜會了黃金榮,並且執意要執弟子禮,臨走時又取出一隻金懷錶送給黃金榮,算作孝敬師父的一點心意,這使黃金榮感激涕零,受寵若驚。蔣介石又特別向一旁的杜月笙和張嘯林兩人致意,說國家危難時刻,正是用人之際,再三敦請他們為革命多做貢獻。蔣介石告辭時,三人一起送出門外,目送蔣的汽車消失在街拐角。
就是這天晚上,杜月笙徹夜難眠。
無論是黃金榮還是杜月笙,所以能成事,一方面是靠著自己的手段和運氣,另一方面靠的是租界的庇護。現在看來,這沒有什麼不好的,可租界畢竟是外國人的天下,洋人今天可用你,明天還可以用他。說不定哪一天,洋人在上海就待不下去了。到那時,他們這些靠洋人的勢力聚攏錢財的人,難保不因為洋人敗了勢一損俱損,到那時他們這幫替洋人做事的人越是一度風光,恐怕會跌得越慘。對這一點,杜月笙深信不疑。小時候在高橋鎮,杜月笙曾親眼看到一個被洋人擄去的弱女子如何淹沒在同胞的巨大的無理智的瘋魔中。
那是高橋鎮一個有名的美女,這美女無需有什麼人的評判,高橋鎮所有年輕小夥子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證明。十來歲的杜月笙還無法想象出當年浣紗的西施如何用自己的美麗掩映了一溪碧水,但是,他卻實實在在地見到了一個美若西施的人如何在高橋鎮的水邊展示自己的美麗。隨著搗衣槌的一起一落,飛濺而起的水花四散噴洒,在日升日落的霞暉里,映著身下的汩汩活水,散成一片虹影。在杜月笙少年的心中,那實在是最美的圖畫。那時的杜月笙,日復一日地和高橋鎮的風流少年們跑到鎮口的河邊,不知疲倦的注視著她洗衣時的身姿,這些平日里在高橋鎮上無法無天的小子們,竟然沒有一個敢衝出去占她一個便宜,甚至是攔在路中間堵住她回家的路,藉機多看她一眼的事都沒人敢做。時至今日,看慣了上海灘上男盜女娼的杜月笙,還是沒法明白當年那一夥小痞子是在什麼力量的驅使下從始至終對這樣一個美艷的女孩子保持著一種奇特的心情:熱切地渴望而又沒有一個人敢越雷池一步。
也許,她已經成為杜月笙心目中的女神,而女神就如同廟裡的水母娘娘,如同奶奶故事裡的嫦娥,是美到你無法去破壞或佔有的地步的。甚至,只是在心中有了一點佔有的慾念,也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一想起來,就要面紅心跳,愧作不已。
當時杜月笙惟一的希望就是,等著高橋鎮上所有和自己年齡相當的男孩子都娶妻生子之後,如果她還沒有被哪一個幸運的男人據為自己的妻子的話,自己可以成為她的丈夫。這個願望那麼渺茫,渺茫得杜月笙從來不敢真正抱有希望。她是高橋鎮的驕傲,因此她決不可能成為被鎮上人不齒的杜月笙的妻子。但是她真的太美了,美得讓人無法拒絕,因此,杜月笙永遠是那個在她旁邊待得最久的人。當然,杜月笙只敢看著她在溪邊洗衣的秀美身影,並不敢有絲毫的非分之想。
可是,有一天,當夕陽又一次墜落天邊,一群高橋鎮的男孩子一鬨而散,奔向各自家中暖暖的炊煙時,她卻把一個遲遲不忍離去的孩子叫住了。在所有的那些孩子當中,他絕不出眾,一對招風耳直到他的晚年還極不體面地跟隨著他,不甚規則的腦袋也記載著他每一次打架中的收穫。可是,他卻被她叫住了。
他感到從未體驗過的局促與不安,對命運的突然垂青他還無法適應,他的年齡也讓他無法體會到這中間的真正意義。他只是被她的美震懾住了,在她面前,他不但體會到一種朦朦朧朧的對於母親的情感,而且,一種分明不同於母子之情的眷顧也無可扼制地潛滋暗長,雖然,他還不能明了這情感真正的意義。
他迷迷糊糊地跟著她走到鎮外的一片野地里,一路上專註地盯著她挎著洗衣籃的扭動的腰肢,和罩在褲子下面的一對豐滿而並沒有誇張地凸現出來的屁股。他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在心裡說了一聲:「真好看。」
她帶著他在一片蘆葦盪中停下。突然,她扔下洗衣籃子,抱住頭放聲大哭。他只是見過她各式的微笑,尤其是在水邊的笑,陽光里美不勝收。但是,現在她哭了。而且,哭得那麼慘,哭得他也忍不住要跟著一起落淚。他走過去拉住她的衣服,向懷裡牽了一下,彷彿是要告訴她不要再這麼哭下去。
她從哭泣中抬起頭,望了望這個還是孩子的男人,勉強地笑了一下,淚水卻從眼眶中滾落。他發現原來她哭泣的時候也是那麼動人,而且,比她的微笑更加動人。只是,這勉強的微笑中竟然也那麼凄涼,透出一股驅不散的寒氣。他抬眼望望西邊的落日,那半邊天的紅艷竟然在一瞬間變為青灰,等他再看過去時,才重又看到一天的雲霞綺麗。只是,他總是認為,在那一瞬間里,西邊的落日餘暉,確實曾經是青灰色的。
他伸手抹掉了還掛在她眼角的淚珠,這讓他想起了逝去的母親。當年,母親也曾經莫名其妙地哭起來,特別是在妹妹丟了以後,母親更是經常以淚洗面。那時他就會伸出手去,在母親的臉上抹去那些多餘的水分。有時母親會破涕為笑,有時則是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淚水卻更洶湧地流出來。這時他往往很緊張,聽任母親把自己越抱越緊,甚至把自己勒得很疼,也不多哼一聲。
現在,她也把他抱在懷裡,也是那樣淚水洶湧。只是,這讓他感到和過去的明顯不同,這一次的擁抱似乎喚起了他身體里某種熱烈而不安分的東西,它們在他的體內奔突涌動,就像是即將噴薄而出的岩漿。可是他並不知道這股熱力該向何處發泄,他只是在她的擁抱中不知所措地掙扎著,盲目地想著要做點什麼其實卻什麼也做不了。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外表看來嫻靜優雅的女孩子竟然能有這麼大的力量,讓他只能順從地被抱在她的懷裡。後來許多年,在有了無數經驗之後,他才明白:女人在許多時候都能爆發出比男性強而有力的力量。但在當時,這卻讓他難堪。
他餓了,他希望外婆還在等著他一起吃晚飯,那些早早地就離開的人現在一定正和家人圍坐在飯桌前,等著補充生活必須的能量。想到這裡,杜月笙抬手向她臉上打去,外祖母說,當年外祖父就是被一個嘴巴打清醒的。
一聲脆響,空氣彷彿都凝滯不動。她白皙的左臉上立時泛出一個暗紅的掌印,但這一巴掌總歸讓她清醒過來了。
她猛地鬆開他,一邊用手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攏了攏頭髮。她又轉向他,只是這時的目光明顯黯淡了許多,好看的雙眼前面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玻璃。
她幽幽地向著他說:「你要是他該多好啊……可惜,你不是。你太小了,實在太小了……」與其說是她在和他說,不如講是她自己講給自己聽。從始至終,她的眼睛只是盯著那一片在傍晚的風中萃萃作響的蘆葦,隨後,她轉向他,眼裡又恢復了素常的光亮,臉上的神情也自然了許多。只是缺少了他熟悉的一份動人的神采。
她拾起剛才那一陣無法控制的情緒激動中扔下的籃子,把散在籃子外面的兩件衣服重新放回籃子里,然後,突然對他笑了笑,那笑容依然是那麼好看:「你快點長大吧,長大了,娶個好姑娘,好好待她……」
「我要娶你。」他終於開口了,而且一開口就說出了這句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的話。他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這樣的膽量,定定地看著在漸漸黯淡的天色里那張輪廓清晰的面龐,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作為男人的自己有能力把一切自己想要的女人帶走,這裡當然也包括她。他無比激動地等待著她的反映,他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反應,但一定令人興奮。
出乎他的意料,她只是淡淡地一笑,或者說,只是嘴角似乎向上翹了翹,眼裡卻立即重新被蒙上一層霧氣。半晌,她囁嚅地說:「等你長大,你真的會娶我嗎?」
他堅定地點了一下頭,用牙齒輕輕咬住下嘴唇。然後,很果斷地一個轉身,離開了那片晚風中的蘆葦盪,只把她留在身後越來越濃重的暮色的蒼茫里。
從此,每次再看到她在水邊洗衣服時,他都會油然而生一種使命感,這感覺讓他熱血沸騰,有好幾次他都差一點和另外幾個在她身後指指戳戳的男孩子打起架來,只因為他們對她的背影開了一個下流的玩笑。他開始想她,每天都必須看見她,否則,就缺少了什麼最要緊的東西似的一整天都手足無措。
但是她卻一天天地和他疏遠,而且,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她每每用一雙秀眼暗示自己因為對她的情感而壓抑不住的過失的行為。這時,脾氣暴烈,從來不肯馴服的他會立刻安靜下來。高橋鎮的人們常常會詫異於為什麼剛才還握緊了拳頭要和人拼個高低勝負的他怎麼會在片刻之間變了一個人似地低了頭悻悻然而去?其實,這多一半是因為她在遠遠的地方的一個簡單的眼神。
他一天一天盼著,盼著自己長大。「等你長大……」—這聲音時不時地會在耳邊響起來,到那時,他可以當一個響亮的男人,當著所有的高橋鎮人的面把她抱進自己的家。
幾乎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找遍了高橋鎮內外的街道、湖漢、野地,就是沒有她的一點兒消息,他像被抽了筋一樣地垮了下來。
三個月後,他又見到了她。
那天一大早,他就被街上的混亂鬧醒了。他匆匆忙忙跑出去看,滿街的人都亂亂地往一個方向擁,人群里引出一隻手,把他一拉,他便一起被裹挾著擁過去。直到這時,他才看清拉他的是平時常一起在街上走動的一個朋友,趕緊打聽,一問才知道,說是今天要處置一個敗壞鄉規的人。
人群向鎮外的河邊擁去,然後在河岸上停下來,隨即發出一陣嗡嗡聲。他從人縫裡拚命向前擠進去,在周圍人低低的咒罵聲中,他總算擠到了最前面。在老里正的身邊,低著頭跪著一個身材嬌好的女人,散亂的頭髮在風中抖動,和老里正因為憤怒而哆嗦在下巴下面的根根銀須相互呼應,河岸上的人群彷彿同時感到一絲寒意。
人們在竊竊私語,細碎末屑的聲音在人群頭頂上遊絲般飄動,最後匯成一股沉悶的洪流,涌動而肆虐,無數的目光把跪在前面的女人的頭壓得更低了,她拼力地要向後縮過去,可後面是毫無表情的河水,人們能看到她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恥辱而輕輕顫抖的身體,和粼粼的水波彼此呼應。
女人是水做的。
老里正把一直捻著鬍鬚的手放下,又重新舉到胸前。人群中滾動著的嗡嗡聲戛然而止,每一個都知道,這是老里正講話之前的習慣動作。
河邊霎時間死一般沉寂,女人被這驟然的寂靜嚇住了,她驚懼地抬起頭來,看著她平日的鄉親,不知道他們將如何決定她的命運。
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他突然渾身冰冷,即使有一天有誰告訴他已是世界末日,他的絕望也不過如此。
老里正舉起了手,人們的目光一齊聚集在老里正有些鬆弛的嘴唇上。
「各位父老,陳有山之女陳杏花,鮮廉寡恥,敗壞婦道,今天……」
他聽不下去了,他不能相信那個淚眼在黃昏的蘆葦盪中迷離閃動的女人和今天跪在大庭廣眾面前的這個女人是一個人。可是剛才她抬起眼睛的那一瞬,又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就是那個在河邊溪畔的衣槌起落間窈窈窕窕的身影。此時,隨著老里正的話音越來越高,她已經完全瑟縮成一團。他想再看一眼,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也幾乎不可能了。
「……這就是陳杏花和洋毛子生下的妖孽!」
這句話如巨石入水,立刻在人群中激起浩大的聲浪,人們的議論響成一片,剛才還在下面竊竊而談的人們此刻突然放出了聲音,無論男人和女人都用一種不明白的眼光和語調在她身上指指戳戳,彷彿要用眼睛剝掉套在她身上的衣服一般。在人們的搖頭、議論中,他們似乎於痛切中也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老里正的手裡赫然舉著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臉上的皺紋還沒有完全平展,一望而知是才出生不久。他看不清那個嬰兒的樣子,但身邊的兩個女人正議論著這個孩子的眉眼的確與中國人有些不同。
人群又一陣嘩然。
裹在孩子身上的被子突然鬆開,弱小的四肢暴露在風中,無奈地舞動,孩子響亮的哭聲隨風播散。
她像被電擊一樣地抬起頭,哀求地望著那條高舉的手臂。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可怕的眼神,那眼裡除了被舉在半空的孩子,只剩下可以燒掉一切的暗火,只是這火凄冷得可怕,連火焰也是藍顏色的。
「摔死他!」
人群在這一聲喊中瘋狂了,老里正的手臂驟然落下,她不顧一切地掙扎著站起來,立刻又被站在身後的兩個老婆子拉扯著按在地上,風撕開了她的頭髮。小生命得到了「異種」的下場,無聲地團在里長的腳前。
她沒能喊出聲便昏了過去。
他看見她慘白的臉、禁閉的雙眼—那曾經和落日與晨曦一道感動了他的心靈、和嘴角殷紅的血痕,他猜想,那一定是她自己咬破的。
「除妖啊!」
人群一齊向前涌動,他險些被身後的人衝倒。片刻之後,那雙好看的眼睛被淹滅在同胞浩大的憤怒和說不清的苦澀情感里。
那年,杜月笙13歲。
在杜月笙心裡,她是他生平頭一個女人。
後來,杜月笙從別人嘴裡隱約得知,她有一個英國水兵的相好,那個孩子就是這次經歷的紀念。只是後來英國水兵回國,撇下了她。也有人說是始亂終棄的那種。當然,還有人說是她讓洋人搶了去,結果一來二去竟弄假成真,不可收拾了……總之,對於她,高橋鎮的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給英國人生了一個兒子。
不管鎮上的人怎麼議論,13歲的杜月笙卻怎麼也抹不掉記憶中那個美麗的影子,和那個被她抱著的如血殘陽。
杜月笙還能依稀記得,她是被剝光衣服后活活打死的,沒有誰的號召,只是出於大家的不約而同,和那個英國鬼子的交往讓她由同胞變為異類,那個「小鬼子」的出生更強化了這一差異,鎮上沒有人承認她,接納她,這一切完完全全是因為那個英國人。
而現在,他杜月笙身後站滿了法國人。
杜月笙永遠記得她的下場,這教會了杜月笙許多東西,最鮮明的兩點,一是和外國人打交道要足夠的小心或者是有足夠的能量:要麼小心到無人知曉,要麼是大到沒人敢動你;二是中國人對待「洋奴才」可能採取的激烈手段。現在的杜月笙的每一個毛孔都印著法國人的印記,每一舉手投足都有葡萄酒的氣息。有一點杜月笙深信不疑:雖然現在他身邊到處是同胞的笑,可一旦哪一天法國人的勢力從中國消失,這些笑臉說不定會最早、也最狠地咬他一口。他的腦海里一片血紅,落日的紅、血色的紅、落日與鮮血映在江水中的紅。
這讓他必須早做打算。
法國人有一天會走,英國人也會走,還有美國人……杜月笙只有儘早另投門庭,而這,就是蔣介石。他可以替法國人做事,但一定還要有中國官方的牢固基礎和足夠高的靠山。這和他早早地就在工商業方面尋求發展,要求有自己的實業其實是一個道理。
可他能為蔣介石做些什麼呢?這就不再是那個猩紅背景中的身影可以告訴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