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現在,她怕見到他
第19章現在,她怕見到他
陳幗英是抱定了在杜公館當個溫良主婦的心思,打發以後的生活,可偏偏這時候,冒出個人來讓她心神不定。
匯中飯店六層的窗戶,俯視著下面車水馬龍的大街。吃過晚飯的時候,一度略顯冷清的街上又熱鬧起來。
孫佩豪剛剛洗過澡,擁著浴巾走到窗子旁邊,略帶茫然地向下看著黑夜裡星星點點連成一片的燈光。汽車的尾燈在霓虹燈的兩岸之間匯成一條條或巨或細的車流,讓高高在上的孫佩豪有些頭暈。
兩個女傭拿著梳子粉盒從身後走上來,小心地幫她把頭髮抖開梳干,又忙著往她身上灑著香水。
香水的味有點嗆,孫佩豪忍不住咳了兩聲,兩個女傭立刻如臨大敵地上來摩肩捶背,直到孫佩豪告訴他們只是讓香水沖了一下鼻子,並沒有別的不舒服時,她們才放下心來,臉上重新現出輕鬆的表情。孫佩豪也無緣無故地輕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顯得那麼重要,從今天早上到現在,兩個女傭一直謹小慎微地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生怕她有一點兒不順心,出一點兒問題。雖然從她今天一被從書寓里接出來,她就知道自己被杜月笙贖了身,所以肯定要嫁給杜月笙做姨太太。對此她雖然還是不甚了了,但看到兩個傭人對自己小心在意的程度,孫佩豪也能間接地揣度出來丈夫的權勢和威望。
孫佩豪並不習慣於這種處境,這讓她很不自在。整整一個白天,她仍然沒有習慣這間套房裡的任何一樣東西。兩個傭人拿來了孫佩豪的衣服,這是一種半透明的只在肩頭有兩條細細的弔帶的旗袍樣的東西,孫佩豪本能地不想穿上這件東西,但還是禁不住被人又勸又哄,勉勉強強穿上了。
她走到穿衣鏡前,疑惑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孫佩豪還沒有這麼仔細而且清楚地看過自己的身體,這一看讓孫佩豪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軟軟地在撓著她的五臟六腑,讓她一陣陣渾身發熱。
第二天,杜月笙把孫佩豪迎進了杜公館。
後進三樓,陳幗英的上面,整整一層樓,杜月笙把它全部送給了孫佩豪。
陳幗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挺著大肚子的陳幗英眼看著孫佩豪坐的汽車從大門口進來,闔府上下大小家人眾星捧月般地把她從車裡迎出來,然後一應儀式過後,杜月笙領著新過門的三太太入了洞房。
巨大的失落和寂寞從天而降,把陳幗英裹了個嚴嚴實實,她知道,在這間大房子里,再也不會有自己當年的快活了。現在,她終於可以體會到沈月英當年的感覺了:籠絡住了你的男人,你也就擁有了他所擁有的一切,直到另一個女人出現並打破這種平衡為止。現在開始,杜月笙又會有很長時間不從三樓上下來了,就像自己當年剛上二樓時一樣。
陳幗英下意識地翻出杜月笙那天交給自己的鑰匙,一片一片地看了個遍,然後緊緊地攥在了手裡。
無論如何,她沒有沈月英那麼傻。那個女人和杜月笙做了10年夫妻,虧她怎麼能那麼不了解自己的丈夫!杜月笙是一個只能支配別人卻絕不允許別人支配他的人,更不能容忍別人和他討價還價。沈月英錯就錯在太高地估計了作為杜月笙妻子的權利,所以她才會對自己進杜公館不滿,所以她才會在杜月笙有了第二個名正言順的女人之後,竟然也妄想著要有自己的第二個男人……這結果就是她「一勞永逸」地失去了杜月笙,退出了杜公館,自己的那個男人也被人砍成了個肉冬瓜。
要在杜公館混下去,陳幗英必須學會「容忍」,儘管每當她想到杜月笙就在自己頭頂上和孫佩豪顛鸞倒鳳,把和自己說過無數遍的情話再向孫佩豪說一遍,把自己和他之間嬉笑著進行的一些「遊戲」同樣做給那個身量未足的小丫頭時,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尤其是那股沖鼻的酸嗆氣味,每每激得她恨不能立刻衝上樓去,指著孫佩豪大罵一通。
但是,一想到自己砸向沈月英的那個花瓶,陳幗英又停住了。
她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皮,龐大圓鼓的腰身已經見不出一點當日舞廳皇后的風采,可是,這個把她和杜月笙遠遠隔開的大肚子,現在卻成了她把杜月笙緊緊拉住的最大砝碼。因為這是杜月笙自己的孩子,目前為止惟一的親生孩子,而她則是孩子的母親。這是自己與當年沈月英最重要的區別,這區別可以救她一命。
而且,陳幗英不會像沈月英那樣醋海滔天,因為那會適得其反。陳幗英甚至是帶著些快意地關注著樓上杜月笙和孫佩豪每一步甜蜜的進展,她斷定,孫佩豪絕不是走進杜公館的最後一個女人。既然如此,又何必那麼認真呢……
杜月笙對陳幗英出人意料的賢慧行為大為讚賞,他覺得在經歷了那次不大不小的綠帽子的風波之後,自己甚至更加順利了。他把這歸之於因禍得福,走了一個沈月英,又來了一個比她年輕一半的孫佩豪,陳幗英也馬上要給杜家添丁進口了,所有這些,都讓杜月笙覺得自己可以好好向世人展示一下自己教父的尊嚴了。
但是,外面的事情看來沒有「家政」這麼順利,新的國民政府里雖然有蔣介石的特別關照,和生死弟兄戴笠的撐腰,仍然給杜月笙帶來點兒小小的麻煩。
為了平息人們對自己過去青幫底子的議論,也是為了掩蓋一下政府對各種幫會打擊不力,反而與之沆瀣一氣的行徑,國民政府頒布了「刷新政治」的命令,嚴令禁止幫會活動。這對杜月笙可以說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即便他知道這不過是些換湯不換藥的把戲,但仍然不能不小心對待。與此同時,新的日漸提高的社會地位,也讓杜月笙覺得自己非要找一個比青幫更體面的組織來與現在的身份相稱。
杜月笙確實和黃金榮時代的大亨們不可同日而語了。
從青幫里一步一步爬成人上人的往往有這種感覺,就是不管自己如何權勢煊天,炙手可熱,仍然擺脫不了過去的影子。不論人們在當面對你如何畢恭畢敬,背後永遠免不了把你看成「下九流」的竊竊私議。
杜月笙要的是真正「人上人」的生活,就是說,不光要你怕我,還得讓你服我。
他首先看準了銀行界。
可巧,原任國民政府財政部次長的錢新之,在上海失竊了幾隻箱子,是由杜月笙出面給找回來的,杜月笙正好利用這個關係,和錢新之商量起了開銀行的事。
幾乎沒費什麼周折,由中國幫會大亨開設的第一家銀行—「中匯銀行」在上海擇吉開張,杜月笙出任董事長,黃金榮和張嘯林為常務董事,金廷蓀出任中匯銀行的總監事。在外人看來,「中匯」的成立速度之快,是不可想象的,別的不說,即以銀行的那些資金來說,也絕不是一時半會可以籌措到位的。但正所謂一通百通,杜月笙在黑道里吃開了,要想上岸找個體面行當,也輕鬆得很。
光是租界里的十家大土行,為了給「中匯」開張捧場,一次就送來幾十萬元現款存入了中匯銀行的金庫。而杜月笙自己,在上海控制的源利和富生、榮生、義生、利生五大賭檯,每天日進斗金,分一部分錢給自家辦的銀行,也只是舉手之勞。加上黃金榮和張嘯林在黑道上的買賣鋪戶,中匯可以吃進來的儲備金的確不少。
而且,銀行同業間還有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凡有新銀行開張,同業銀行都要在開張當天向新開的銀行里存一筆數額可觀的現款,算是對新開張銀行的扶持和歡迎,好比是錦上添花。中匯以青幫三個巨頭領班,杜月笙自任董事長,有哪一家銀行不會趁此機會好好和杜月笙維一維面子呢?
另一部分錢,則來自杜月笙為別人包打訴訟的收入。以前,這些錢或者存入銀行,或者買成珠寶古玩留在家裡,現在有了自己的銀行,杜月笙就方便多了,而且獅子大張口,替人家辦完了官司,就要人家把十幾萬、幾十萬的銀票存進中匯銀行,說是存,但肯定沒有人日後會再取出來。這些錢,自然成了杜月笙自己的小金庫。
經過黑白兩道的苦心經營,中匯銀行由開張時的100萬元資本,逐漸發展成為資本3500萬的大型銀行。
隨後,杜月笙又指使門徒收購股票,落井下石地兼并了「大達輪船公司」和「大通江記航業公司」,一躍壟斷了長江下游的航運業。
緊接著,杜月笙的手又伸向了報界……
杜月笙真正成了權勢了得、在上海灘一手遮天的人物,這一點,我們只要是從他的門生陸京士給他開列的一張他所擔任職務的清單中就可以看出來:
董事長、世界書局董事長、大東書局董事、中華書局董事、「國民大會」代表、上海市參議會議員、中國紅十字會總會副會長、全國輪船業總會副會長、全國棉紡織業總會理事長,「榮豐」「大平」「恆大」「沙市」「中國」等各大紡織廠和各大紗廠董事長,上海市商業監事、上海市總工會主任委員、上海市地方協會會長、上海市銀錢業工會理事、上海市水果業工會理事長、上海慈善團體聯合會理事長、「中國」「交通」兩銀行的董事、中國通商銀行董事長兼總經理、「中匯」「浦東」「國信」等銀行董事長、上海南市華商電器公司董事長、「民豐」「華豐」兩造紙廠董事長、上海華商政卷交易所理事長、招商局、復興輪船公司常務理事、「大通」「大達」「裕中」輪船公司董事長、「中華」「通濟」「揚子」「嘉陵」等貿易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中國茶業公司及兩地毛紡織廠董事長
這一長溜的任職清單中雖然有一部分是杜月笙抗戰後的職務,但從中也足見杜月笙在上海幾十年的勢力。
有了這些冠冕作為後盾,杜月笙再也無需為自己的短粗手指和下九流的出身大傷腦筋了,此時,誰也不能把杜月笙再看成下九流里的暴發戶了,因為杜月笙不但有了所有頭面人物、上等人所應該有的一切,甚至,他有的許多東西都是那些上流人物也不具有而且讓他們朝思暮想的。
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講,杜月笙都具備了展示一下自己實力的條件和必要了。可是,究竟選擇一個什麼樣的方式,杜月笙還沒有把握。
就在杜月笙忙著預備這件大事的時候,陳幗英又撞上了麻煩。
孫佩豪進門的第二天,陳幗英就備了禮到樓上去看她。這大大出乎杜月笙的意料。
陳幗英的嫻慧舉動不但讓孫佩豪臉上有光,也給足了杜月笙這個老新郎面子,沒過幾天,孫佩豪和陳幗英就姐姐長、妹妹短地打得火熱。雖然兩人心中多少有一點對杜月笙的暗地爭奪,但表面上始終相安無事,一團和氣。好在杜月笙根本不關心兩人心裡各自怎麼想,只要能好好地在杜公館里把他侍候舒服了,杜月笙就心滿意足。為了表彰陳幗英的識禮與得體,杜月笙並沒有把家裡的內務分一部分給孫佩豪,而是仍由她掌管。
拿穩了那串鑰匙,陳幗英心裡踏實了好多,一邊在心裡一天幾次地盤算著孩子落生的時間,母以子貴,自古而然。陳幗英堅信自己一定能生個兒子。只要兒子生下來,她在杜家的地位就是無可替代的了。即便將來人老珠黃,也有了個可以仰仗的依靠;再者說,誰又能沒有玉容失色的時候呢?
陳幗英是抱定了在杜公館當個溫良主婦的心思,打發以後的生活,可偏偏這時候,冒出個人來讓她心神不定。
那天,正好趕著杜月笙不在公館裡邊,門房裡來了個年輕人,說是陳幗英的親戚,一定要等著見她。陳幗英正在客廳里陪著幾家來和她聊天的太太小姐們方城大戰,聽到門房的稟告,幾位太太小姐借著這個由頭紛紛告辭回去了。陳幗英今天牌運極佳,眼看著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親戚攪了她的牌興,又把幾個手邊的財神放跑了,心裡就憋了一肚子氣。轉臉看看門房還眼巴巴地等著她回話,只好沒好氣地罵了兩句,讓門房放他進來。
來人怯生生地站在客廳門口良久,陳幗英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顧著逗懷裡的一頭肥得出奇的波斯貓。別人為這個勸過好幾次,說懷著孩子不應該老逗這些貓啊狗啊的,但陳幗英天貓,加上現在成天挺著個大肚子閑得無聊,所以仍然一有空就把胖貓抱到膝蓋上來玩。
半晌,門口的人才囁嚅地喊出了一聲:
「幗英……」
陳幗英不耐煩地一翻眼珠,撩了那人一眼,想罵他太沒規矩;但一眼看過去頓覺眼熟,等第二次再仔細地打量來人的時候,不禁「啊」地叫出聲來。如果不是挺大的一個肚子壓著,陳幗英差點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坐,……請坐。」
「謝謝。」
來人是當初陳幗英從表叔那裡受辱跑出來,等著他吃了一碗陽春麵也沒能等出個主意來的羅建文。
陳幗英萬萬沒有想到,山不轉水轉,事隔幾年,兩人竟然在杜公館的客廳里相會了。他還是當初那副倜儻風流的樣子,面龐上憂鬱的眸子尤其讓女人為之夢縈魂牽。陳幗英心裡不由輕輕一動,意識到自己幾年來對他其實還是未能忘情。
女孩子往往如此,當時陳幗英恨羅建文懦弱無能,不敢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伸一援手;更恨他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忍心拋下她不管,把兩人間心照不宣的愛戀也遺棄路旁。可是,當羅建文又一次出現在陳幗英面前的時候,原來的愛和恨都交織成久別後的綢繆繾倦,化解不開。更何況,現在的羅建文竟然如此潦倒窮愁。
雖然在眉宇間還能清楚地尋覓到陳幗英少女時代曾為之怦然心動的瀟洒俊逸之氣,但和那時代比起來,他顯然吃了不少苦。陳幗英不由感慨起來,時光催人,尤其摧折女人的風神姿容。羅建文儘管落魄,依然不失當初才子的清秀俊雅,可是自己已經為人婦,而且是將為人母了,看著自己傲然地鼓起的大肚子,陳幗英不禁要問,當年梳著兩條辮子在放學的路上一路哼著校歌的小姑娘就是現在這麼個又老又胖的樣子嗎?雖然自己終於體會到了貴婦人的感覺,但這樣的生活真的那麼誘人嗎?如果不當舞女,就絕不會要嫁個闊佬大亨;如果沒有羅建文當年在煤氣燈下的逃避和拒絕,自己就不一定要去當舞女,而且,很可能自己已經和他……
究竟哪一種生活才是自己本來的願望,究竟什麼樣的生活更適合自己呢?命運捉弄人,原來這般殘酷。
「幗英,你……」
羅建文的問話把陳幗英從縹緲的思緒里拉了回來,陳幗英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趕緊重新清理了一下思路。無論如何,過去對她而言都是太奢侈的記憶,再無可留,也無法重新拾起了。
「你……你不是說你要去留學嗎?」
陳幗英想起當年羅建文為了自己的前程拋棄了她,兩人就此分手的事,心裡至今還不能釋然。
「咳,慚愧,慚愧……」
羅建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很艱難地往事重提般地拾起了話頭,只是頭也埋得更低了。
藉此機會,陳幗英大膽地好好審視了一下羅建文,他的落魄是讓人一望可知的,更仔細的觀察卻讓陳幗英大為感動—羅建文顯然為了今天的會面刻意準備修飾了一番,舊得袖口磨毛了的西裝很乾凈地穿在身上,領子也小心地漿過:顯然,他還很在意留給自己的感覺。陳幗英開始感到一絲緊張,她胡亂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目光落到大著的肚子上。她突然覺得很難堪—這種時候讓羅建文看到自己懷著人家的孩子究竟有些不自然。
羅建文卻沒有更多地注意到陳幗英短時間內的心理變化,而是低著頭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經歷。
「我原以為自己能很快地到國外去。說老實話,那天,你走了之後我很後悔—這不是因為現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如此懸殊我才這麼講的……現在,我這麼講又有什麼用處呢……我也討不到什麼便宜,只是徒增煩惱而已。不過,我還是要說,這樣,我可能會好受些。」
說著,羅建文突然抬起頭來,眼神定定地盯著陳幗英,下了決心似地頓了兩頓,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幗英,我對不起你!」
說完,羅建文立刻像被撒了氣一樣,頭更重地垂下去,兩肩也跟著塌低了許多。
陳幗英只覺得心頭一震,眼圈一熱,淚水差點就要流下來。她趕緊把頭一偏,向旁邊看去,幸而羅建文一直低著頭,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
「我太想出人頭地了,對我來說,只有上學、讀書……我不能失去這個深造的機會。而且,我擔心自己養不了你,真的,我不願意眼睜睜看著你在我面前受苦……」
「所以你寧願扔下我,寧願我去當舞女,只要你看不見?」
陳幗英脫口而出,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太激動了。
羅建文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看著陳幗英,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忽然,他明白了什麼似的,上前一步,撲到陳幗英腳前,抱住她的腳腕祈禱般地看著她的臉。
「幗英,幗英,我還喜歡你,直到你走了以後,我才突然明白你對我多麼重要,幾年來,每當我看到你的照片,還有你寫給我的信,我就……」
「信?」
陳幗英嚇得一哆嗦,這才想起自己當初曾給羅建文寫過不少信,表達愛慕。沒想到,這些東西他還一直留著。如果被外人知道了,專搞花邊新聞的小報記者可以一夜間讓她身敗名裂。陳幗英突然警覺地把羅建文伏在自己膝頭的腦袋向後一推。
「建文,你放尊重一點!這是杜公館。」
聲音不高,卻把羅建文唬得向後一閃,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縮回到座位里不說話了。
看來,他不是為以前的事來敲詐錢財的,陳幗英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又是一陣感動:這麼說,羅建文這次只是為了看看自己,才冒險到杜公館?
「你怎麼這麼……」
羅建文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把垂到額前的一綹頭髮向後攏一攏,嘆了口氣。
「我本來以為可以到外國去讀書,可是上了船才知道原來收了學費說好要帶我們去的中間人根本沒有和那邊的學校聯繫過,我們一行20多人都上了他的當……後來,我又在船上做了半年多的工,才把回來的路費攢出來。等我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又不好意思回家裡去,現在就靠不定期地給人家捉刀代筆勉強糊口。幗英,我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我很後悔當初的一時糊塗。看見你今天過得這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說完,羅建文向後一仰,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陽光從身後的窗戶里落進來,映得他的臉色慘白得讓人發冷,陳幗英一陣憐愛,幾乎無法自持:不論這個男人當初如何辜負了自己,他畢竟是自己平生深愛的頭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男人。對杜月笙,她的下嫁只是一個謀生的策略,如果有一個王月笙、李月笙,她也會嫁的。更何況,羅建文幾年來吃的苦,也足以補償他昔日的懦弱絕情了。
只是,他為什麼這個時候才來……
羅建文走後很久,陳幗英也沒回過神來。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雖然她和羅建文之間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但是杜月笙肯定不會對這件事漠然視之。自己剛剛費盡心機地在自己和杜月笙、孫佩豪之間維持起來的圓滿在頃刻間就會煙消雲散。
可是,讓她拿羅建文怎麼辦呢?他從始至終沒有失禮的地方,除了那次情不能自己地撲過來,但立刻被自己推開之外,他只是來看一位老朋友。對自己懷了杜月笙的孩子,他除去一層掩蓋不住的痛悔之外,也再沒有別的什麼。他甚至在臨走時還真誠地提醒自己:懷孕的時候不要逗貓逗狗地玩。
總之,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沒有絲毫惡意。可是,陳幗英依然緊張而煩躁,一種莫名的危險籠罩著她。
幾天後,門房送進來一封信,陳幗英一看信封,立刻知道是羅建文寫來的,她緊張地回到自己屋裡,關上房門。
信里什麼也沒說,只是說了分手這幾天的情況,再有就是告訴她懷孕時應該注意點什麼,因為他知道她一向是非常任性不聽勸的。
陳幗英把信撕得碎碎的,扔進煙灰缸里燒掉了。看著最後一點點跳動著的火苗漸漸熄滅,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陳幗英心有餘悸地往那堆紙灰上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動也不想動。
現在,她真的很怕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