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歡喜(5)

第15章 歡喜(5)

第15章歡喜(5)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媽來侍候她梳洗,卻皺著眉頭直嘆氣:「這才太平了幾天,又這樣鬧……」

秦桑心裡正不耐煩,只不做聲。到了下午的時候,姚雨屏卻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先閑談了幾句,然後頓了一頓,對她說:「今天我約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說道:「那我只裝作是偶爾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讓你能動了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於是說道:「我約了他下午三點在西勝庄,你也來吧,我請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倒不必了,將來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湯,我倒是很樂意呢。」

姚雨屏雖然是符遠人,卻也有北方的同學,知道喝冬瓜湯在北方話裡頭,原是謝媒的典故,早就覺得老大不好意思。秦桑也知道她臉皮薄,不便過分跟她開玩笑,於是將話題扯開,最後大家約定了下午三點鐘在西勝庄見面,才掛上電話。

到了三點鐘,秦桑換了衣服出門,讓司機把自己送到西勝庄。西勝庄坐落在符湖邊上,原來是間老字號的酒樓,後來被人盤下來,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館子,生意一向興隆。不過下午三點是下午茶的時候,並不是吃飯的飯點,所以人還不算特別多。秦桑到了之後,姚雨屏早就已經到了,遠遠就對她叫了聲「姐姐」,然後微微紅著臉說:「他還沒有來呀。」

秦桑道:「別不是怕羞,所以不肯來了吧。」

姚雨屏說:「我可沒告訴他還約了你在這裡,所以他一定會來的。」

秦桑道:「你這小機靈鬼兒,你不告訴他,回頭他來了,你怎麼向我介紹他呢?」

姚雨屏說:「只作是偶遇的樣子呀,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的嗎?再說你替我把一把關,好好瞧瞧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秦桑說:「那倒是義不容辭的。」

當下秦桑叫過茶房來,另挑了個位置。那個位置雖然在姚雨屏的斜對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風掩去了一半,從外面進來的人看不到裡面,可是坐在裡面,卻能看清楚外面。秦桑點了咖啡,剛剛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對她遞了個眼色,然後姚雨屏就笑吟吟地站起來,說道:「你來了?」

秦桑心裡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歡的是什麼樣一個人,於是從屏風後頭微微轉過臉來,向外邊瞧了一瞧,這一瞧直如晴天霹靂一般,整個人不由得都怔在了那裡。原來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潘健遲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亦是一怔。姚雨屏只作是剛剛看見秦桑,笑著說道:「哎呀,姐姐你也在這裡,真是巧。」這原是事先約好的話,秦桑卻覺得這話像是有另一層意思似的,聽在耳中格外刺耳。她兩隻耳中只在嗡嗡作響,潘健遲卻鎮定下來,走上前來躬身行禮,叫了聲:「少夫人。」

這一聲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作他人婦,潘健遲縱與姚雨屏兩情相悅,也是應當之事。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不必多禮,原來你約了姚小姐在這裡。」

潘健遲並不多說,只是默然一躬。秦桑說道:「你傷好些了嗎?」

潘健遲說:「謝夫人惦記,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去當差了。」

「那也不必著急……」

秦桑跟他說著話,極力自持,只覺得說不出的吃力,像是透不過來氣。就好像站在水裡,水齊到胸口,所以壓迫得心臟跳動都格外沉重緩慢。她念的是西洋學校,風氣開放,體育課上還有游泳課,第一次下水的時候腳下一滑,幾乎沒頂,正是這種難受。那時候只看到頭頂有一點兒光,可是不管伸手怎麼撈,卻是再抓不住任何東西,整個人朝水底下沉去……沉去……

姚雨屏見她臉色十分的難看,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她的手,問:「姐姐,你不舒服嗎?你的手這樣涼……」

秦桑搖了搖頭,強自說:「我沒事……」話猶未落,卻是眼前一黑,整個人已經軟倒下去了。

她這一暈,倒像是昏昏沉沉睡著了一般,又像是母親正病著,她守在床前,熬了好幾夜,再也撐不住瞌睡,可是朦朧中總覺得床上的母親正在翻身,她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母親的手,可是喃喃叫了聲「媽媽……」,卻終究是抓了個空。身上出了涔涔的冷汗,心裡卻漸漸地明白過來,母親是早就不在了,家也是早就完了,而自己落在那樣的泥淖裡面,卻原來已經好幾年了。說是好幾年,卻只是短短三年工夫,不過這三年,比半生還要難熬,所以才覺得已經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包括母親病,母親死,自己出嫁……卻原來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這樣一想起來,就不願睜開眼睛,彷彿就這樣睡下去才好。可是耳邊「嗡嗡」的像是下雨聲,又像是很多人在那裡說話,吵得她不能不醒過來。她慢慢睜開眼睛,原來自己躺在床上,屋子裡倒真的有不少人,好幾個穿醫生袍的西洋大夫,還有幾個看護,朱媽一臉焦慮地望著她,見她眨了眨眼睛,歡天喜地地說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幾個大夫看她醒過來,也都鬆了口氣似的,為首的一個人便對易連愷說道:「夫人醒過來就沒事了,葯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沒想到易連愷也在這裡,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就是他,所以疲倦地合上眼睛,轉開臉去。易連愷便命朱媽送大夫出去,一時屋子裡的醫生看護都統統走了個乾淨,連傭人都退出去了,只餘下他們兩個人。

在秦桑的床前,有一個西洋式的軟榻,現在易連愷就坐在那個軟榻上面,默默地看著秦桑。秦桑睜開眼睛,見他仍舊瞧著自己,於是淡淡地問:「你還有什麼事?」

她這句話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這句話一說,依著易連愷的性子,定會又跟她吵嚷起來。只不過她今天身體十分不舒服,一點敷衍他的心情都沒有,所以只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氣走了,自己倒落得個清凈。可是易連愷雖然臉色並不好看,卻忍了忍沒說話。

秦桑見他不搭理自己,這倒是罕見的事情,但也沒有多想,於是又說:「我這裡沒事了,你出去忙你的吧。」

易連愷倒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秦桑只覺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但也沒有多想。易連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有話跟你說。」

秦桑倦到了極點,只將臉靠在枕頭上,說:「過兩天再說行嗎?我累得很。」

易連愷卻笑了笑,只不過他笑得也挺古怪似的,只說:「過兩天再說,也許又遲了。」

秦桑最見不得他這樣陰陽怪氣,於是欠身坐起來,說:「那你就說吧。」

「我知道你不待見我。」易連愷倒像是心平氣和下來,慢慢地說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肯聽我這番話,不過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可要對你實話實說。剛剛大夫對我說,你有了兩個月身孕。」

秦桑倒像是猛然受了一擊似的,整個人微微向後一仰,連唇上最後一分血色都失去了,只是看著易連愷。

「你平常玩的那些花樣我也知道,那種西洋的避孕藥,吃多了對身體並不好,所以前陣子我拿維他命,把你的葯都換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孩子,可是你要是敢跟去年一樣,再做那樣沒有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樣的事……」他低俯著身子,看著秦桑蒼白的臉色,卻像是快意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一槍崩了你!」

秦桑嘴唇微顫,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聲音倒像是鎮定下來:「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非逼著我說出來嗎?你去年害的什麼病,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孩子都快三個月了,你硬是吃藥把它打下來……當時我一直裝著糊塗,總以為你不至於那樣狠心……」他扭著她胳膊,硬逼著她看著自己,「我還一直盼著你自己來跟我說,我想著也許你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還等著你來跟我說……結果你卻偷偷去醫院,吃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一付葯,硬把孩子打下來,回來還說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到底心是什麼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你怎麼下得去那樣的手?世上怎麼有你這麼狠的女人?你以為你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你以為我不說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這次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我就讓你一起給孩子陪葬!」

秦桑瞧著他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倒像是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一般,她忽然覺得乏力,困在這樣的牢籠里太久,久得她都幾乎已經忘了掙扎。撕破了臉原來是這樣的面目猙獰,也難怪去年在昌鄴的時候,雖然自己一直病了大半年,他卻連家都不肯回,想必還是傷了心。可是這樣一個人,難道也有心嗎?

她慢慢地說:「你為什麼非要逼著我?當初是你父親做主,遣了人來談婚事。我為著父母的緣故,不能不答應。過門之後,你和我脾氣性子都合不來,我這輩子賠在裡面,也就罷了,何苦還連帶饒進去一個孩子……你要是喜歡小孩子,不管你在外頭跟誰生的,帶回來也是一樣……為什麼就不肯放過我……」

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易連愷突然捏緊了拳頭,那樣子倒彷彿要揍人似的,可是終於慢慢地將拳頭放低下去。她也沒有覺得可怕,只是看著易連愷。他臉色通紅,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說:「是你不肯放過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連眼睛都紅了,轉過臉去,過了好一會兒,啞著嗓子說,「對不起。」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鎮定了一些,說:「我自己本來就是姨太太養的,已經夠可憐的了。所以這輩子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養。你惱我也罷,不喜歡我也罷,覺得跟我合不來也罷,這孩子你生下來,我也只要這一個,不要你生第二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從前我對你不好,我給你賠不是,將來你要不耐煩帶孩子,也有奶媽傭人帶著。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你要什麼我都去給你弄來,或者你說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馬上去跟姚師長說……只要你肯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從前那些壞毛病,我都答應你改……」他說到這裡,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又重新抬起頭來看著秦桑。

秦桑看他看著自己,倒從來沒有見過他是這樣的神色。她心裡十分混亂,像是繅絲的機子似的,混著千絲萬縷,只理不清一個頭緒。她吃力地往後靠在枕頭上,說:「那你替我找一個人,找到這個人來,我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問完了,咱們再說咱們的事。」

易連愷問:「找什麼人?」

「原來騙我父親錢的那個人,叫作傅榮才。他騙了我爹的錢之後,就無影無蹤。你將他找來,我有話問他。」

她一句話沒有說完,易連愷的臉色就已經變了,她慢慢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怎麼?找這個人很讓你為難嗎?」

「為難倒也不為難。」易連愷卻像是突然輕鬆了,渾沒事似的,說,「不過人海茫茫,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得慢慢去找。」

「你是聯軍司令,多派些人去找這麼一個人,應該不算難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願意找著他。」

「我怎麼會不願意找著他?」易連愷說道,「他騙了岳父大人的錢,那也就是騙了我的錢。我們做人子婿的,怎麼也應該將他找出來逼他還錢,才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頷首:「你有這樣的心,就成了。」

易連愷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連愷頓了頓,說:「還沒有派人去打聽,怎麼就知道他死了?」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人命如同草芥一般,還不是說生就生,說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許我想知道的事情,永遠也不能知道了。」

易連愷說:「你就愛胡思亂想,我這就派人去找這個傅榮才,等找了他來,你好安心地保養身體。」

秦桑慢慢地吁了口氣,說:「那麼就等找到他再說吧。」

易連愷見她臉色十分疲倦的樣子,於是站起來,說:「你休息一會兒吧,我叫朱媽進來陪你。」

秦桑微微「嗯」了一聲,像是答應了,易連愷本來已經走到了門口,可是又忍不住回頭,只見她整個人陷在床上的鴨絨被裡,身形嬌小,倒像個小孩子一般。不過她的臉龐襯在枕頭上,倒沒有多少血色,更顯得孱弱可憐。他心中煩惱無限,最後只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帶上門走出去了。

易連愷叫了朱媽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樓去。從樓梯下來正對著客廳,這裡本來是城防司令部用作辦公的地方,後來臨時改成住所,雖然布置得富麗堂皇,但是因為地方太大,所以仍舊顯得空蕩蕩的。搬進來的時候,就在中間加了一大張波斯地毯,然後在地毯旁圍著一圈沙發,牆角里放著一座古董式樣的落地鍾,現在那鐘的下擺慢顫顫地晃過來,又晃過去,越發顯得屋子裡安靜。

易連愷坐下來點著了一支煙,屋子裡太安靜,聽得著他划取燈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劃了一下沒著,又劃了一下,仍舊沒著。他索性拋在煙灰缸里,又重新擦了一根,這次終於點著了,於是點著煙,抽了沒兩口,卻又隨手掐熄掉了。遠處不知道哪間屋子裡的電話鈴在響,葛鈴鈴吵得人甚是討厭。他聽了一會兒,終於辨出應該是走廊那邊的房間,只是電話鈴響了幾聲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走過來,在門外先叫了一聲:「報告。」

進來的人正是潘健遲,易連愷對身邊的人素來是熟不拘禮,而且此時他又是便裝,潘健遲便沒有行軍禮,只是微微一躬,說道:「閔小姐打電話來,說是身體很不舒服,公子爺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連愷微微皺起眉頭,潘健遲壓低了聲音,小聲道:「閔小姐素來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

易連愷想了一想,說:「叫他們預備車子,我去去就回來。你留在家裡,若是少奶奶問起來,你就說我往姚師長那裡去了。」

潘健遲便出去命司機將車開出來,又安排出門的衛士,然後親自將易連愷送出大門,方才轉身回去。

汽車駛起來非常快,不一會兒就拐彎轉過街角,風馳電掣穿過好幾條大街,最後駛進一條僻靜的街巷。這裡雖然離鬧市不遠,可是鬧中取靜,一條斜街,兩旁的人家院外都栽著樹,不過時值隆冬,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像是西洋人製作的葉脈書籤,又扁又薄的豎在蒼藍的天空底下。又像是池塘里的荇草,被天光雲影倒映著,卻又被水流不停擺動,微微生出一層寒意。

閔紅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緻玲瓏的西洋小樓,前面還有一個花園,因為樹木掩映,所以顯得極是幽靜。易連愷的汽車是經常過來的,所以只在門口按了聲喇叭,門房裡的聽差就連忙奔出來,打開大門,讓汽車駛進去。

閔紅玉用的女僕也極是機靈,早就默不做聲從客廳里迎出來,看到汽車在台階底下停下來,便上前打開車門。

易連愷並沒有多問,下車后就徑直走進屋子裡去。這裡也裝了有汽水管子,暖烘烘的甚是暖和,所以他一進來就把大衣脫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僕捧了去掛起來。卻聽見有人在樓梯上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別脫衣服啊,過會兒咱們還得出去。」

易連愷沒有回頭也知道這嬌俏的聲音是誰,所以徑直在沙發上坐下來,傭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歡的龍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著那熱氣,那新沏的茶極燙,裊裊上升的霧氣彷彿輕煙一般,將他的眉目也籠得曖昧不明。閔紅玉就在他對面的沙發里坐下來,笑著道:「我還以為今天你不肯出來了呢。」

「我要是不出來,那個姓潘的怎麼肯放心。」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塊兒。」

易連愷的臉色猛然一沉,閔紅玉知道他立時就要發脾氣了,所以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這小氣樣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寶貝,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來開玩笑,不過我只是想著自己命苦罷了……」她說到命苦兩個字,眼圈不由得發紅,兩顆糯米細牙咬著殷紅的嘴唇,倒似要真的哭起來一般。

易連愷卻笑了笑,說道:「她算什麼心肝寶貝,我的寶貝在這兒呢!」說著伸手一摟,閔紅玉本來就腰肢柔軟,身輕如燕,被他這麼輕輕一使力,便就勢坐在他的腿上。她卻連嗔帶怒似的,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說道:「你也就只拿這種話哄我罷了,回頭見了你那太太,還不見得怎麼拿話作踐我呢?」

易連愷卻像是心情漸好似的,摟著她的腰,說道:「你沒有聽說過嗎,妻不如妾……」閔紅玉卻啐了他一口,說道:「誰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聯軍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禮吧?你打發媒人送了茶禮來,再看我願不願意給你作妾。」易連愷哈哈一笑,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們倆現在這樣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禮?」閔紅玉卻掙脫他的手站起來,冷笑道:「越說越不像話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你別教我說出好的來,當初你答應過什麼?結果一回到符遠,頭一件事卻想著殺人滅口。我現在對你是還有點用處,若是一朝無用,只怕公子爺連子彈都捨不得浪費半顆,立時便要命人將我綁了,縛了石板沉到那符湖裡去。」

易連愷卻慢騰騰地取出香煙匣子來,自顧自擦了根取燈,點燃了煙吸了口,好似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識趣些。」

閔紅玉咬了咬牙,只覺得一陣陣的恨意湧上來,這個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謂的面如冠玉,氣宇不凡,特別是一雙利眼,正經瞧著人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霸道。相書上說鐵面劍眉,兵權萬里,原來竟是真的。但此刻他英氣盡斂,就斜倚在沙發上,很閑適地將腿擱在一方繡花方墩上,怎麼看也是濁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腸,只怕是鐵打的吧。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嗓子就啞了下去,說:「我知道你遲早是容不得我,不過你的那些事,我卻給你記了筆總賬,你要是哪天多嫌著我,別怪我全都給你翻出破。」

易連愷「噗」地一笑,將嘴裡的煙取下來,往那隻水晶缸里一扔,說道:「當初是你自己說要替我辦事,我可沒有逼著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連慎的老婆,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連慎從前的那些事,你說一半瞞一半,我也就裝著糊塗。難道你還為著他老婆,來對我興師問罪?」

閔紅玉倒吸了一口氣,聲音卻好似輕柔了幾分:「我原道他是個沒良心的,不料你卻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里,可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泯滅人倫勾引二嫂倒也就罷了,虎毒尚且還不食子……」她話音未落,卻聽見「啪」一聲,卻是易連愷清清脆脆給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極狠,閔紅玉那凝雪似的臉頰上,頓時被煽出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幾道指痕立時就鼓了起來。她咬著嘴角,卻也不哭,只是狠狠盯著易連愷。

易連愷打完了人,卻慢條斯理將西裝口袋裡的手巾抽出來,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說道:「既然跟著我,就該知道有些事當說,有些事不當說。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事情辦完之前,你也不許作死。」

閔紅玉將臉一揚,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才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著,活著看你的下場。你那個愛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這些喪盡天良的勾當,瞧她會怎麼待你。」

易連愷瞥了她一眼:「你會去跟她說嗎?」

閔紅玉笑起來:「我才不會去跟她說。」她慢慢地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那個太太又不是傻子,她遲早自己會知道,這比我告訴她,可要狠多了。你等著吧,你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

易連愷聽她說得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點了支煙:「我的報應太多了,說實話,真不必在乎了。」

閔紅玉看他坐在那裡,神色竟是十分從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樣子,似乎他們剛剛說的那些話,都只不過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陣寒意湧上來,這個人不過二十餘歲,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論到心狠手辣,簡直無人能出其右。她幾乎沒有見過他在意世間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從前覺得他心裡唯一佔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因為每次他若是有什麼古怪舉止,必然是為著他那位夫人。可是現在看來,這位夫人似乎也只是一個幌子,他太習慣拿旁的人或事來當幌子了。她心裡終於有些游移不定,只見他坐在那裡不以為然地抽著香煙,外頭起了風,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綠樹,這種冬青樹冬天也不掉葉子,反倒生出簇簇紅果,極是好看。現在隔著窗子,凜冽的北風早就無聲無息,只是樹影不停搖動,便在他身後投下巨大的陰影,彷彿他的背影生出詭異的巨翼。

窗子外面原有一棵樹,現在起了風,樹枝便敲在窗上,有輕微的聲音。秦桑本來睡著了,可是迷迷糊糊聽到那樹枝敲窗的聲音,又醒過來了。從前她還住在寄宿學校的時候,如果約了酈望平,他就會往她們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種沙沙的聲音,就像現在樹枝敲著玻璃的聲音一樣,熟悉而親切。她一想到酈望平,不由得就徹底地醒過來。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無,於是索性坐起來。

朱媽本來在外面做著針線活,可是時時刻刻注意著卧室里的動靜,她一坐起來,朱媽就連忙放下針線走進來了,問她:「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卻笑著說:「這個時候正是害喜的時候,想必是口裡寡淡無味,廚房裡燉了雞湯,要不我叫他們用那湯給你做一點麵條?」

秦桑問:「他人呢?」

朱媽知道她問的是易連愷,於是說:「說是有公事,出去沒多大會兒。小姐,其實我看姑爺挺心疼你的,這回姚師長的小姐把你送回來,說是你在飯館裡頭昏死過去了,把姑爺給嚇得啊,我看他臉都白了。站在門口直著喉嚨叫人去請大夫,一直等到大夫來了,還守在你床旁邊,可是一步都沒有走開過呢。」

秦桑心裡正自膩煩,聽著她絮絮叨叨說著,更是不耐煩,於是說:「他是一個人出去的嗎?」

朱媽愣了一下,說道:「當然帶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語氣像是漫不經心似的,問,「他也跟著出去了?」

朱媽說:「潘副官倒沒有跟著出去。」

秦桑點了點頭,說道:「那麼你叫潘副官來,我有話問他。」

朱媽說:「小姐,你現在不舒服,還是躺著吧。要是有什麼話,讓我去問他也是一樣。」

秦桑本來半靠在床頭,現在攏了攏頭髮,說道:「沒事,我自己問他。」

朱媽只道她要向潘健遲盤問易連愷的去處,所以儘管心裡犯嘀咕,還是侍候秦桑換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臉梳頭,這才下去叫潘副官。

這麼一耽擱,潘健遲上樓來的時候,天其實已經黑了。冬天裡白晝短,秦桑屋子裡已經點上了燈。她穿了一件孔雀藍色的旗袍,上頭綉著疏疏朗朗,綉著梅花竹葉。她坐的沙發后原擱著一架落地燈,現在那燈澄金色的光虛虛地籠在她身上,那藍色的旗袍倒像是一隻瓷瓶,有一種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臉,卻蒼白得沒什麼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潘健遲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她卻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

她抬起臉的時候,燈光彷彿流水一般,從她身後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虛化成帶著點紅暈的半透明,像是易連愷書桌上那方荔枝凍。所以在那麼一個恍惚的剎那,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地行禮。

秦桑卻十分謹慎地叫了聲「朱媽」,又向她使了個眼色。朱媽明白她是有話跟潘副官說,於是收拾了針線走到外邊去,隨手又帶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本來很輕,「咔嚓」一響,潘健遲卻彷彿受了什麼震動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聲音卻輕得幾乎沒有人能聽見:「夫人。」

秦桑聽著他這麼一聲,整個人也微微一震,不過她旋即就恢復常態,指了指一旁的沙發,說道:「坐吧。」

潘健遲卻沒有動,說道:「夫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麼,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跟著易連愷,想要利用他來做什麼其他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可是姚家四小姐,還只是一個小姑娘,你這樣的手段,未免太過於卑鄙。」

潘健遲許久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子。窗外夜色無垠,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著室內的人影,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原來只是他自己。他聽見樹枝被風吹動,打在玻璃上的輕響,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過了好久,他才說道:「小桑,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為什麼去遊行?」

當然還記得,因為內閣答應了俄國的條款,要將川離三島割讓給俄國。那時候的血亦是熱的吧,她在心裡想,不像現在,連整個人都彷彿鈍了。那時候一腔熱血,覺得女子並不輸與男兒,可以一呼而起,徑直上街去抗議內閣的喪權辱國。成百上千的同學都通宵未眠,趕著寫出無數標語口號,拿床單做了橫幅,上面寫著「還我川離三島」,在街頭、在巷尾,無數雪片樣的傳單四處散發,他們像潮水一般,一直越過軍警的警戒,闖到外交部長家中去與部長理論……

不過區區數載,卻遙遠得一如前世。

「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軍閥、藩鎮割據、內閣傀儡、外強中乾。這些軍閥自相殘殺的時候,無一不驍勇善戰,可是面對列強的時候,卻個個軟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將橫川以北大片領土讓給俄國人,那是幾百萬畝的森林、礦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軍港,活脫脫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雙喜跟英國人不清不楚……這些軍閥,每個人都打著自己的算盤,想著搶糧、搶地盤、搶政治資本,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真正的替國民、替國家在著想,他們都是外國人的走狗。要想讓這天下太平,要想讓國人過上好日子,就得先消滅這些軍閥。」

秦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聲音極其細微,她只要稍稍動一動,幾乎就聽不到了。他一字一句,聲音仍舊非常輕,可是咬字極准,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渲訴:「我知道我在你眼裡就是一個混蛋,可是我並不是為著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的妹妹……都是怎麼死的嗎?他們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雙喜的那次內戰,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家破人亡?你以為我就不想報仇嗎?你以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嗎?可是國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國都搖搖欲墜了,還有什麼家可言?我的家是毀在軍閥的手裡,還有千千萬萬的家,都是毀在這些人手裡。比起他們做的事情,我利用一個無辜少女的感情,算什麼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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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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