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絕殺
第7章絕殺
這一睡卻睡得很沉,彷彿只是睡了沒一會兒,就又在做夢。因為聽到易連愷在講電話,模模糊糊的,雖然隔得遠,他的聲音卻像是格外清楚,斷斷續續:「……不行……看好了……別弄死了……」
一聽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來,天早已經亮了,只是窗帘沒有拉起來,外頭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陽一直照進來,大半個起居室都是陽光。易連愷穿著睡袍,就站在那淺金色的陽光里講電話。他身形魁梧,從身後看去,讓秦桑覺得陌生——易連愷突然回過頭來,看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於是對她笑了笑,又對著電話里的人說:「就這樣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她心驚肉跳,只怕他已經起疑,或者已經布置下什麼機關,那麼自己就是萬劫不復。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外頭光線明亮,他整個人逆著光,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神色,只覺得他一步步走近,語氣卻難得的溫和,問:「怎麼不多睡會兒?」
秦桑本能地仰著臉看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易連愷笑了笑:「跟一個朋友,說做股票的事,怎麼了?」
秦桑轉過臉去:「沒事。」
「好好的,怎麼又不高興了?」易連愷就在床邊坐下,彈簧床極是鬆軟,整個都往下一沉。秦桑本來還想往後躲,他卻就勢攬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兒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麼總鬧不舒服?」易連愷低聲笑了笑,在她耳邊問,「是不是昨晚把你累著了?」
秦桑又羞又怒,將他一推,自顧自睡下去,將被子連頭都蒙住了。易連愷笑著,來拉她的被子:「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你沒聽說過嗎?」
秦桑心中惱怒,攥著被子不肯鬆手,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卻聽到外邊似乎是宋副官的聲音,輕輕敲著門,叫了兩聲「公子爺」。
易連愷不由得大怒,問:「幹什麼?」
宋副官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似的,戰戰兢兢答:「是……是高督軍的少爺來了……」
易連愷聽說是高紹軒,只得強壓怒火起身洗漱,然後換了衣服下樓去見客。秦桑心中擔憂,於是過了一會兒,也悄悄下樓來。剛剛下了樓梯,就聽到笑聲,那笑聲是從偏廳里傳出來的。秦桑本來穿著一雙軟緞鞋,更兼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落足無聲,一直走到偏廳。這間偏廳被布置成吸煙室的樣子,原來易連愷招待高紹軒在這裡抽雪茄煙,秦桑從側開的門扇里望了一眼,只見煙霧瀰漫,易連愷與高紹軒各據沙發一端,正在談笑,而另一側單人沙發上坐著個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秦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險傳了紙條給他,他為什麼還不趁夜色走脫?竟然還敢這樣大搖大擺地上門來,萬一叫易連愷看出什麼,該如何是好?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叫:「少奶奶!」將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茶點的僕人,見著她所以恭敬地叫了聲。廳里三個人都聽見了,易連愷已經回頭望見她,便向她招了招手:「來,見見高少爺還有潘先生。」
秦桑強自鎮定,緩緩走過去,說道:「昨天高少爺就帶潘先生來過,偏巧你不在家。」
「是嗎?」易連愷興緻勃勃,「今天天氣真不錯,咱們出去打獵吧!秦桑也去,你們不知道,我的這位太太,當初我教她騎馬,可費了老大的勁了,不過架勢還是不錯,槍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紹軒自從秦桑進來,就老大不自在。聽見易連愷如此說,只是默然而已。秦桑並不去看那潘健遲,只是道:「消停些吧,山裡本來清清靜靜的,你又鬧得雞犬不寧。」
易連愷笑道:「玩玩而已,怕什麼。」一迭聲就叫人備馬,宋副官是最精於這些遊冶之事,一會兒就準備妥當了,親自來向易連愷報告:「夫人沒有馬在這裡,將標下的馬給夫人用吧,那匹馬最是溫馴。」
易連愷說:「你的馬給我,把我的給她用。」
宋副官答了個「是」,易連愷就催促秦桑去換獵裝。秦桑本來心裡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無奈只得換了一套英國式的獵裝下來,大隊的侍從早牽了馬來,在樓前靜候。高紹軒從來沒見過她穿獵裝,只覺得這位少奶奶,初見時淡雅如蘭,再見時富貴清麗,至今日這第三見,卻又有一種嫵媚英姿,頗為出人意表。
秦桑滿腔的心思,倒是絲毫提不起興緻來玩樂,兼之許久不曾騎馬,上馬的時候認鐙不準,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連愷從旁邊伸手扶了她一把,笑著說:「這馬太高了,回頭可仔細了,要是摔下來不許哭。」
秦桑不過勉強笑了笑。高紹軒見他們夫妻調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抬頭看著遠處的青山。只聽易連愷問:「潘先生會騎馬嗎?」秦桑不由自主回頭,只見潘健遲微笑道:「試試看吧。」說罷認蹬上馬,動作竟然十分熟練。秦桑雖然心中詫異,但唯恐易連愷瞧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只當不在意的樣子。四人縱馬沿著山道而去,後面侍從背著獵槍諸物,並有十餘只獵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隨。
等到了山林間,侍從們首先便將獵犬頸中的繩子解了,那些獵犬頓時如離弦之箭,紛紛衝進了林中自去尋找獵物。不一會兒就逐出好幾隻野兔,易連愷便在馬上舉槍瞄準。「砰砰」數槍連發,便打中了兩隻野兔。幾隻獵犬狂奔過去,叼著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馬前,擱下獵物便一陣狂吠。自有侍從割了大塊大塊的生牛肉拋出來,喂那些獵犬。那些獵犬都是半人來高,彷彿一群惡狼一般,圍著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聲,高紹軒見不得這些,只覺得頭皮發麻,只好轉過臉去不看。易連愷便叫著他的名字,問:「紹軒,你怎麼一槍不發?」
高紹軒道:「我素來不喜歡這種事,今天不過陪著公子爺出來逛逛罷了。」易連愷大笑,說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樣不會假惺惺地說假話。」高紹軒便笑了笑,說道:「公子爺快人快語。」
他們在山林里兜了一會兒,打了幾隻野兔山雞,易連愷嫌沒有打到大的獵物,便又一馬當先繼續往山林深處去。秦桑不慣騎馬,落後了幾步,正巧高紹軒停下來喝水,只有潘健遲沉默地策馬跟在她身邊。她趁侍從們不備,便低聲問:「為什麼不走?」
潘健遲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彎下腰去,緊了緊馬腹帶子。這麼一耽擱,高紹軒已經打馬追了上來,秦桑只得笑著與他說話:「高少爺的騎術真不錯,是跟高督軍學的嗎?」
「不是,是在國外的時候跟朋友鬧著玩,學會的。」
於是秦桑又問了些國外的風俗人情,高紹軒與她說著話,心裡一則是喜,一則是憂。喜的是可以跟她這樣自自在在地說話,憂的卻是另一層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雖然和他說著話,其實心裡也是有著另一層隱隱約約的擔心。兩個人既然說話,便放鬆了韁繩,任由馬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落在了後面。正在此時,突然聽到前面樹林中一聲馬嘶,緊接著喧嘩聲大起,好些人失聲驚呼。原來不知何故易連愷的馬突然受了驚嚇,易連愷連連拉動韁繩,那馬卻拚命地踢蹶,似乎要將背上的人顛摔下來。眾人驚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驚馬已經轉頭就往林前奔來。
那驚馬來勢極快,幾乎是瞬間已經衝過好幾名侍從,眼睜睜就朝著高紹軒和秦桑二人衝過來。這下子猝起生變,秦桑一時呆住了,而高紹軒也反應不及。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卻有一騎斜拉里橫衝出來,馬上人合身撲上,竟硬生生用手摳住了驚馬的轡頭。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人卻並不放手,只差被拖得從自己馬上摔下去。兩馬相併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連愷那匹馬的轡頭不放。易連愷騎術極精,趁機連夾馬腹,誰知胯下的馬卻更像發了狂似的,亂跳亂甩。拉住轡頭的那人被馬甩得拖出老遠,腳卻還勾在自己馬的鐙子上,兩馬背道而馳,眼看他整個人就要被生生撕成兩半,眾人驚呼不絕,那人卻並不放手,腳一蹬便甩開了馬鐙,只是整個人都被驚馬拖拽得幾乎懸在空中。那馬亂嘶亂跳,並不能將他甩開,最後連人帶馬拖撞在一棵大樹上。這麼阻了一阻,易連愷終於勉強拉住了韁繩,侍從們趁機一擁而上,抱馬腿的抱馬腿,拉韁繩的拉韁繩,最後終於將馬給按住了。易連愷翻身下馬,眾人都是驚魂甫定。宋副官一迭聲地問:「公子爺傷著哪裡了?」易連愷搖了搖頭,回頭只見潘健遲還緊緊拉著那驚馬的轡頭,於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來搶出來拉住驚馬之人,正是潘健遲。潘健遲手指早就被轡頭勒得鮮血直流,此時一鬆手,血便淋淋漓漓順著手腕往下滴著,看上去甚是駭人。他整個人更被拖撞到了樹上,臉上亦有好些擦傷。好幾名侍從忙上來牽開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傷葯來,替潘健遲敷上。高紹軒已經翻身下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騎的轡頭,似乎怕她的馬也會突然發狂一般。易連愷轉頭看見秦桑臉色蒼白,就那樣呆坐在鞍上,一手捂著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那神情讓人覺得十分憐惜。於是走過去伸出手來,便欲抱她下馬。
秦桑素來不喜在眾人面前有這般親昵的舉止,但今天也許是受了驚嚇,被他輕輕一攜就下馬來,亦並不說話,彷彿驚魂未定,只是臉白如紙,靜靜站在易連愷身邊。易連愷覺得她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不由得問:「嚇著了?」
秦桑本來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馬上又輕輕搖了搖頭。那匹驚馬被眾人按住,只是悲鳴不已,四蹄亂撅,似乎還想掙扎著站起。宋副官罵道:「這畜牲,看我今天斃了你!」拔出手槍來,便開槍欲射。
他剛一扣動扳機,易連愷卻抓住槍膛,向上一抬,只聽「砰」地巨響,他這一槍的子彈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愷立在那裡,語氣平靜地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從官便答應了一聲,走到驚馬旁,也不解繩子,抽出小刀割開,將整個馬鞍卸了下來。易連愷仍舊立在原地不動,瞧了馬鞍兩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將那馬鞍撥動翻了個兒,又瞧了幾眼,忽然淡淡地道:「把裡層割開。」
侍從答應一聲,便將馬鞍按住了,細細用刀將底層的皮子割開,然後將裡面整層皮子都揭起來,這一揭不打緊,眾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馬鞍底下,竟然豎著數十根銀光閃閃的細針,這些細如牛毛的長針藏在鞍下,騎行時間一久,便刺穿了皮層,深深扎入馬背,怪不得那馬會突然間發狂,原來竟然是這緣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連愷親自去檢視那馬,躬身一看,果然馬背上全是被針扎出的細密血點,只是不著意細看,斷難辨認。易連愷便起身,轉過臉來問宋副官:「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宋副官大驚,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嚇得腿一軟就跪在地上:「公子爺……我……我……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連愷腕上本垂著條馬鞭,此刻握著那細蟒皮的鞭子,輕輕擊著靴上的馬刺,「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宋副官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公子爺……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邊,我待你也不薄,為什麼做出這樣的事來?」
宋副官嚇得只連聲道:「公子爺,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易連愷笑了笑,說道:「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留著你有什麼用?」便輕描淡寫地叫了聲,「來人!」
兩名侍從上前一步,易連愷指了指宋副官:「綁在汽車後頭,什麼時候拖死了,什麼時候解下來!」
「公子爺!」
「蘭坡!」
高紹軒幾乎是和秦桑同時叫了一聲,尤其是秦桑的聲音,幾乎失了常日的溫柔圓潤。高紹軒瞧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聲音卻似鎮定下來:「蘭坡,你聽我說句話行不行?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查個清楚明白,怎麼能隨意處置。」
易連愷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婦人之見!」
「蘭坡!」秦桑見侍從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變了臉色,「你這是草菅人命!」
易連愷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從四德,,哪一條輪得到你來多嘴?」
秦桑氣得沒有法子,卻知道易連愷一旦少爺脾氣發作,自己是無論如何攔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著高紹軒。高紹葉早就想要說話,奈何易連愷處置他自己的副官,怎麼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過問。見秦桑望著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腦子一熱,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勸道:「公子爺,此人雖然可惡,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爺多年的份上,還是審問明白再做處置吧。」
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不能不給高紹軒幾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爺說的是。」臉色一沉,便道,「還用我再說一遍?」
侍從們不敢駁問,馬上就找了繩子來,宋副官雖然不住叫冤,但侍從們哪裡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樹葉子揉了,塞進他的嘴裡,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易連愷也沒了打獵的興緻:「叫他們把汽車開上來,接我們回去。」
有侍從答應一聲,縱馬往別墅那邊叫車去了。易連愷見侍從替潘健遲敷好了傷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虧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師承何人?」
潘健遲道:「潘某畢業於東洋陸軍士官學校,在學校里學過些擒拿小術,沒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高紹軒「咦」了一聲,道:「這個學堂我知道,在東洋非常有名,號稱東洋的將軍搖籃。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卻偏偏是個中國留學生,鬧得東洋人好生沒有面子,我當時聽家父說起,老人家還伸出大拇指誇了一聲『好』,說這個學生,真替中國人爭氣。」
潘健遲淡然道:「高少爺謬讚了,那個中國學生,不過盡他自己的本分。中國人本來就不輸於東洋人,考個第一名也不算什麼。」
高紹軒有些不悅之色,說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對此頗不以為然,不知潘先生畢業的時候,考績名列第幾?」
他語氣微帶嘲諷,卻不想潘健遲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個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話一出,不僅易連愷,連同秦桑乃至高紹軒都大吃一驚。秦桑驚的是,他出走數載,竟然是去了東洋,竟然以第一名畢業於士官學校。而高紹軒驚的是,這潘健遲竟然就是父親一直頗為讚許的那個中國學生。
易連愷則是又驚又喜,說道:「原來高督軍曾經誇讚的那個學生就是你呀!怎麼不早說?來來!咱們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一來給你壓壓驚,二來多謝你今日救了我,咱們不醉不歸!」
本來因為驚馬的事,眾人都覺得十分掃興,此時易連愷重又興緻勃勃,拉著潘健遲詢問他當日在軍校里的情形。潘健遲也並不隱瞞,將軍校的一些逸事都講給他聽。一直到汽車來了,易連愷還聽得興味盎然。於是對潘健遲說:「你坐我的車吧。」一轉念覺得冷落了高紹軒也甚為不妥,於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願和潘健遲同車,於是便點了點頭。對於高紹軒,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這喜,也不過一時片刻,因為在車上,他也覺得不便對秦桑說什麼話,所以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坐在那裡。幸好秦桑有滿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無語,兩個人沉默地坐在後座。高紹軒坐在那裡,只覺得她身上一陣陣淡雅的香氣,隱隱約約襲人而來。可是要說些什麼,心裡卻是一片茫然,想起剛剛在山林間,她盼著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無助地瞧著自己,那一種神色,真是讓人覺得無限憐惜。如果她開口相求,自己說不定願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樣一朵解語花,卻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觀易連愷對待她的態度,既不溫柔,亦不體貼,只能用唐突佳人來形容。他禁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只擔心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什麼有違禮法的話來。好在汽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易家的別墅。
易連愷請了高紹軒作陪,竟然將潘健遲當做上賓招待,特意命廚房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秦桑自回來后便上樓去了,到了晚間易連愷叫人上樓去催請,韓媽下來說道:「少奶奶頭痛,說不想吃晚飯了。」
因為秦桑經常鬧這樣那樣的小病,所以易連愷也沒有當回事,只有高紹軒悵然若失。席間易連愷命人開了一壇乾平送來的好酒,他素來酒量不錯,而潘健遲喝酒更是豪邁,這下大大對了易連愷的脾性,命人換了大杯。高紹軒雖然不擅飲酒,可是心事重重,難免借酒澆愁,席間易連愷又不斷詢問軍校之事,潘健遲語言簡利,可是娓娓道來,如何在文試、武試中連奪第一,如何應對東洋教官的挑釁,如何深夜和東洋學生在操場上決鬥,最後如何揍得他們望風披靡……聽得高紹軒也不禁連連舉杯,說道:「當浮一大白!」三個人說得熱鬧,喝得也熱鬧,只是高紹軒不勝酒力,喝了幾大杯酒之後,沒一會兒就醉過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連愷見他醉態可掬,便命侍從進來,將他扶到車上,用汽車好生護送回去。
餘下的酒還有大半壇,易連愷與潘健遲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將大半壇酒喝完了。依著易連愷的意思,還要再啟一壇好酒,潘健遲十分誠摯地道:「公子爺,實不相瞞,在下今天晚上是捨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爺一般,要麻煩公子爺的侍從將我抬出去了。」
易連愷哈哈大笑,說道:「好吧,你手上還有傷,我就不勉強你了。」於是命人撤了殘肴,又重新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並幾樣清爽小菜。山間晚涼,只聽窗外秋蟲唧唧,不時有飛蛾被廳中明亮燈光所引誘,「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卻飛不進來,於是停棲片刻,復又飛起盤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遲瞧著那飛蛾隔著玻璃撲扇著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借著酒蓋臉,想說出來。就是猶豫不決,不知當不當講。」
易連愷也已經頗有幾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麼不當講的?」
潘健遲抬頭看著他,易連愷只覺得他目光灼灼,只聽他緩緩道:「潘某大膽,勸公子爺一句,今晚立時將那宋副官殺了。明日只說他是畏罪自殺,賞他家人幾個錢了事。」
易連愷猛吃了一驚似的,扶著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轉睛望著潘健遲,過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遲卻從容自在,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公子爺此計本來是滴水不漏,想必易連慎日後即使是知道了,亦無可奈何。堂堂高督軍家的少爺當時正陪著公子爺,乃是絕好的人證。證明宋副官確實心存不軌,暗算公子爺。可是如果公子爺一時心軟留下宋副官這條性命,以易連慎的精明厲害,將來未必不借勢翻盤。」
易連愷緩緩坐下來,隨手拿過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雖然有些齟齬,但畢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這裡挑撥我們兄弟。我只當你喝醉了,這樣的胡話,下次可不要再說了。」
潘健遲一笑,道:「我不過是個外人,公子爺不信我是應當的。只是提醒公子爺一句,少夫人心地慈柔,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齊就會想法子,甚或會私自偷偷將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爺含辛茹苦熬到今時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畫……」他輕輕笑了一聲,「可莫被一個婦人耽擱了。」
易連愷慢慢啜著茶水,沉吟並不做聲。潘健遲將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說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已經都說完了,公子爺如若要殺人滅口,此時便給我一槍吧。」
易連愷擱下茶杯,仔細打量他,但見他一派洒脫不羈,似乎絲毫不以生死為意。他方才一剎那確實動過殺機,但是見潘健遲這副樣子,卻油然而生一種惺惺相惜。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你今日才救過我的命,我為何要殺你?」
潘健遲卻哈哈一笑:「公子爺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業的買賣,豈會拘泥這種婆婆媽媽的小節?何況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爺,公子爺也不過狠狠摔上一跤,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子爺摔得越狠,巡閱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驚馬,只怕還耽擱了公子爺這一條絕妙的苦肉計。公子爺若要殺我,心中怎會有半分愧疚?」
易連愷笑了笑,道:「你錯了,我真的並不想殺你。」他頗有意興地打量著潘健遲,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裡露了破綻,讓你瞧出端倪來?」
潘健遲道:「公子爺沒露任何破綻,如果今晚當機立斷殺掉宋副官,易連慎就算心有疑惑,這條苦肉計在巡閱使面前卻也依舊是行得通的,正好順便在老人家那裡給老二栽點兒贓……讓大帥他老人家認為,宋副官是事情敗露后,被老二滅口。」
易連愷不由得放聲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長窗,密閉四合,他的笑聲回蕩在餐廳中,久久不絕。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順便給老二栽點兒贓……這句話真是……有趣……有趣。」
「難道公子爺不正是這樣打算的?一石二鳥,一箭雙鵰。既除去了對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又讓大帥對老二所作所為不滿。」
易連愷卻微微含笑:「你雖是秦桑的遠親,但剛從符遠大牢里出來,你知道你今晚對我說這些話,會有什麼後果?」
潘健遲神色恬靜,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對公子爺說出這些話來,就是願意輔佐公子爺以成大事。否則的話,潘某一句話也不會說了,只要胡亂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辭而去。其實公子爺與二公子鬧家務,何用我這個外人置喙?」
易連愷並不以為然,目光凝視著他:「你為何願意替我效力?」
潘健遲摩挲玩弄著桌上的水晶酒杯,緩緩道:「因為我和易連慎有仇。」
「哦?」易連愷不動聲色,「什麼仇?」
潘健遲放下酒杯,一字一頓地答:「奪妻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