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呂雉和她的情人
第三章呂雉和她的情人(本章免費)
時間得倒溯個把月。
劉邦在沛城做了縣令,忙得不可開交,老家的事便一併托與呂雉照料。其時,劉太公患了輕度的痴呆症。當初劉邦犯案,他受驚不小,現在劉邦居然拉起人馬反抗朝廷,他又是一驚。這個向來安分的老農在惶恐中度日,反倒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快樂。
劉媼卧病在床,太公整日守著病榻,長吁短嘆或沉默不語,老兩口閉門不出,家中大小事,都交給呂雉。呂雉上要侍奉老人,下要照看兩個逐漸長大的兒女,便向劉邦抱怨:她太累了,如此熬下去,不消幾年,她就會青春盡失,熬成個黃臉婆。她不過三十齣頭,日子還長著呢。
劉邦體諒她,在家中添了丫頭,但丫頭不懂事,對呂雉幫助不大。呂雉復又抱怨,劉邦便派了一個小卒到里陽村,做她的助手。
這人叫審食其,十七八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呂雉見了很是喜歡,從此不再向丈夫抱怨了。劉邦一天到晚千頭萬緒,偶爾問起這個小卒在家中的表現,呂雉就說,他表現得很不錯。
審食其的確表現不錯。他不單人長得俊,而且伶牙俐齒,討人喜歡。他在劉邦身邊,原也充當勤務兵的角色,鞍前馬後地跑,蹦蹦跳跳,且能唱幾支曲子,逗主子開心。如今伺候長官夫人,他越發顯得出色。啟齒唱歌,紅口白牙;開口笑時,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呂雉望著他,時常走神。
她幾乎大他一輪,但這不要緊,他已是個發育成熟的男人,體格健壯,精力充沛。劈柴擔水,舉重若輕,連幹活都哼著曲子。他圍著呂雉轉,呂雉也圍著他轉。幾天功夫,便親昵得如同姐弟,須臾不見,心就發慌。尤其是呂雉,一個勁兒地呼喚審食其,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呼喚她的寶貝。
初始階段,尚屬正常,漸漸地,就有些邪味了。呂雉向審食其投去的目光,已含有男女之欲。也許,這仍是不經意的,是情慾在自然狀態下的噴發。
劉媼病故,劉邦帶了袁姣從沛城趕回家中。悲痛之餘,心中仍挂念著他的軍機大事,倒是袁姣心細,察覺了呂雉與審食其有些眉來眼去的。她行事謹慎,在沒有確助的證據之前,也不便向劉邦透露什麼。
喪事辦妥后,劉邦立即離開老家,他決定親率大軍東進。他要袁姣暫且留在中陽里,幫助呂雉處理家事。
袁姣留下了,不過,劉邦臨行之前,她忽然有一種預感:他們之間的緣分已到盡頭。
袁姣在劉邦身邊呆了一年多,不能說沒有感情,但感情是一回事,緣分是另一回事。中斷他們的緣分的,並非他們自己,而是另一個人。
她就是呂雉。
劉邦此番回家,住了十餘天,這十餘天對呂雉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她和審其食正在興頭上,一日不尋歡,便難受得不得了。劉邦一走,慾火再也難捺,縱有袁姣在,她也顧不了許多了,當了袁姣的面,她竟然與審食其嬉笑調情。袁姣眼睜睜地瞧著,心裡不是滋味,嘴上卻不便說什麼。
在芒碭山中,袁姣曾與呂雉處過一些日子,深知對方的性情。這是一個霸道的女人,劉邦也得讓她三分。日後劉邦事業有成,她們勢必長期呆在一塊兒,一正一庶,頗難諧和,不如趁早抽身。
袁姣動了抽身的念頭,恰好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促使她把念頭變成行動。
這天黃昏,她閑著沒事,在自己的房中獨坐。有人敲門,她起身把門打開,見門外站著審食其。這美男子衣冠整齊,像是剛剛化過妝,面上有一層薄薄的脂粉。他借口借一樣東西,然後賴在房中不走,東一句西一句,繞著彎子恭維袁姣。這是他的拿手戲,一般女人都會動心的。何況他生得如此標緻,唇紅齒白,面如敷粉。
袁姣聽他說著,少不了應酬幾句。平心而論,她對審其食並不反感。她的年齡與他相近,青春男女,言語容易投機,她只是自重身份,並預先存了戒心。
審食其扔下一大堆好聽話,抬腿走了。走到門口,忽又掉過頭來,一對亮眼望著袁姣,啟齒說道:「嫂夫人若有驅遣,叫一聲就是,食其隨時都樂意為嫂夫人效勞。」
話很甜,一如他的長相。然後,他躬身退出。那張俏臉隱入黑暗之前,又對袁姣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了某種弦外之音。
袁姣發了一回呆,自覺身子懶懶的,她打算熄燈睡覺。這時有人來敲門,她心中一緊:會不會又是他?
來者卻是呂雉。
呂雉坐到床沿上,執了她的手,親熱地問一些家常。袁姣心裡正納悶,呂雉忽然話鋒一轉,問起她對審食其的印象。
袁姣一怔,脫口問道:「姐姐此話是什麼意思?」
呂雉笑道:「你不覺得他生得很英俊?方圓百里,挑不出比他更俊的男子。」
袁姣正色道:「我仍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呂雉復又笑道:「別哄我了,我的好妹妹。你二人剛才促膝交談,我在窗外已看得一清二楚。」
袁姣紅了臉:「姐姐這話,越發說得不像了。他是誰?我是誰?憑什麼說我與他促膝交談?」
呂雉在袁姣的臉頰上輕輕一拍:「我只知道你是美貌女子,而他是美貌男子。」
袁姣被激怒了,她憤然道:「姐姐何不將此話向沛公說去?」
袁姣抬出了劉邦,以為能將呂雉鎮住,不料呂雉只微微一笑。她說:「我與沛公十餘年夫妻,輪不到你來說我。他稱了王,我是王妃;他做了皇帝,我便是皇后。哪怕我老了,顏色盡失,你也得服從我,這是命。憑你是什麼大家閨秀,姿質超群,也逃不出這個命字。實話告訴你輕,我喜歡審食其,喜歡就是喜歡,我這人可不善於繞彎子。你是個聰明人,在家中又住了些日子,想必已瞧了分,我們想瞞你也是瞞不住的,不如推開天窗說亮話。他剛才來找你,明擺著是投懷送抱,而你未必對他有多大的反感——或許正相反,他的英俊已讓你動心,你不過加以掩飾罷了。容我勸你一句:不妨成全他一番美意吧。我們姐妹二人共同委身於同一個男人,也不是頭一回。」
聽了這席話,袁姣不禁身子發抖,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呂雉太厲害了,或者說,她這一招太厲害了。兩條路擺在袁姣面前,憑好挑選:要麼與呂雉一同做奸,要麼走人。不可能有第三種選擇,因為她已知道呂雉的秘密。
對袁姣來說,不存在選擇的問題,偷漢子的舉動,在她是不可想象的。她只能走人,離開劉邦,同時也離開這個厲害的女人。
她收了淚,漸漸平靜下來。她對呂雉說:「你儘管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夜已深了,姐姐請回吧。」
第二天,當呂雉再來時,發現已人去房空。袁姣消失了,不僅從中陽里消失,而且整個沛縣再難尋她的芳蹤。半年後,據說有劉邦的手下曾看見她在咸陽的宮牆外徘徊,她大約想飛身人宮,單刀取秦二世胡亥的性命。徘徊的結果,卻是走掉了,大概她終於明白憑她那點武功,只能白白送死。
袁姣未能為劉邦生下一男半女,因而正史不載,但她的故事至少見於兩部以上的野史,例如唐朝之,有一定可信度。本書不願略掉她的芳名,故加以沿用。
袁姣一走,呂雉便樂得眉開眼笑。沒人再來礙手礙腳,她也少了一個未來的競爭對手。她繼續和審食其暗中往來,直到審食其被調走。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劉邦率樊噲等駐紮在豐邑(今江蘇豐縣)。豐邑與沛縣相鄰,是劉邦的另一個根據地。
這天,忽聞秦軍來攻豐邑,劉邦遂調集人馬出城迎敵,來敵乃是秦泗水監平。一秦將在陣前耀武揚威,樊噲早已按捺不住,揮舞著長槍沖了過去,沒戰幾合,秦將敗走,劉邦急忙揮軍掩殺,秦軍大敗。泗水郡守被左司馬曹無傷一刀劈於馬下。
劉邦初戰告捷,便繼續進軍,數日後抵達亢父(今山東濟寧市南)。正準備駐兵亢父,突接探馬來報:陳勝的西進將領悉數死於章邯之手,規章邯又得咸陽援兵,向東撲來。
這消息不妙,表明陳勝不是秦軍的對手。陳勝若敗,將使其他的起義軍陷入不利的境地。劉邦正惶然間,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他留在豐邑的守將雍齒又拱手降魏。
豐邑原是魏國故都,魏公子咎投奔陳勝,討得這塊故地,立為魏王,但這只是名義上的,因為豐邑在劉邦手中。劉邦引大軍追擊泅水監,魏王認為機會來了,派人遊說雍齒,許以封侯,兩相權衡,他覺得魏王的勢力畢竟在劉邦之上,經不住誘惑,便獻出了豐邑。
丟了根據地,劉邦大為震怒。他立即班師回故鄉,欲奪回豐邑。豈料豐邑防守堅固,屢攻不下,劉邦又氣又急,終於病倒,只得住進沛城。
蕭何、曹參等一班部下都來望他。大家議論局勢,覺得十分複雜。在反秦的旗號之下,各種勢力競相搶奪地盤,力量分散,甚至互相蠶食,致使秦大將軍章邯的軍隊頻頻獲勝。齊、趙、魏、燕、韓諸國的舊貴族則忙於進行復國活動,無意與義軍聯合。
這種形勢下,特別需要一支有實力、有號召力的隊伍,像個大磁鐵,把眾多力量吸引過去,先擊敗秦軍,然後再劃分勢力範圍,或是再戰亦可,然而目前恰好缺少這樣一支隊伍,劉邦僅有三千人馬,遠遠談不上號召力。
前途渺茫,劉邦心情抑鬱,病情也纏綿起來,總不見大好。加以嚴冬天氣,沛城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陰雨,街上泥濘不堪,大多數居民都閉門不出,整座縣城更覺冷清,失去了舉事之初的那份熱鬧。
劉邦住在縣衙,雖不是畫棟雕梁,畢竟比一般人家整齊些。三進大院,兼有花園和小規模的樓台亭榭,劉邦在花園踱步,在亭中沉思。有時蕭何伴著他,與他討論天下事。蕭何擅長政務,有丞相之才,打仗卻是外行,也缺少這方面的戰略構想。兩人時常相對無語,唯有嘆氣。
呂雉從坐陽村趕來侍候丈夫,同行的是審食其,這美少年越發出落得一表人才。不見袁姣,劉邦問呂雉,呂雉故作驚訝地反問:
「她不是早就回沛城了嗎?」
劉邦愕然。細問緣故,呂雉將編好的一番話說與丈夫。劉邦將信將疑,心想:多半是呂雉容她不下,將她逼走。不過,他沒有想得更多。
人既已走,劉邦徒自神傷了幾天。憑高遠眺,但見煙雨迷茫,哪有佳人身影?憶及去年相逢於芒碭山中,交歡於絕頂之上,那是何等暢快!劉邦想一回,掉一回眼淚。男人堆中,他不失為一條漢子;兒女私情,卻能使他柔腸寸斷。別的女人他丟得下,例如曹女,經年不見也無所謂,唯獨這袁姣,正值妙齡,又英姿颯爽,乃是他的心頭肉。生生剝離,他怎能不痛苦?
呂雉勸他無用,倒是審食其能逗他破涕為笑。這小男人每天在劉邦身邊轉來轉去,編笑話,唱曲兒,乃至翻筋斗,故意跌個狗吃屎之類,千方百計博主子一笑。劉邦便命他住在外房,隨時傳喚。
十二月下旬,天始放晴。劉邦再次帶兵攻打豐邑,一則要奪回故地;二則要生擒叛將雍齒,剝他的皮,吃他的肉。三千人馬幾乎傾巢出動,攻了幾天,仍不能破城。魏王聞訊,領兵來助雍齒,劉邦只得退守沛城,一時別無良策。
劉邦領兵打仗,對呂雉來說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夜深人靜,她悄聲呼喚審食其,命他倒茶,小男人應聲而來。燭光下,呂雉倚在床頭,酥胸半裸,斜了眼,色迷迷地瞧著他,小男人居然嘆一口氣,然後寬衣解帶。
兩人擁作一團,不提。
呂雉抓緊時間行樂,而縣衙人丁眾多,不被人察覺倒是一樁怪事。這天,她帶了審食其在後花園散步,冬季的陽光暖暖地照著,臘梅初綻,滿園芬芳。數十里之外,劉邦正揮舞長劍,死命攻城,呂雉卻在花叢中握著情人的手。男人打仗,女人調情,在她看來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三十齣頭的婦人,俏臉生春,彷彿回到了少女時代,竟要同梅花爭春。小男人及時恭維說:
「嫂子,依我看,你比梅花還艷哩。」
呂雉笑得身子亂顫,笑得慾火升騰。她左右瞧瞧,忽地腦袋—晃,湊到審食其跟前,吻住了他的嘴。
這場面恰好被一個園丁發現了。園丁埋首在草叢中,所以呂雉未見。他直起身子,恰好看見那一幕,不禁嚇得魂飛魄散。光天化日之下,女主人竟然跟人通姦!這是真的么?他揉了揉眼睛,分明看見那對男女摟抱著,身子貼著身子!
園丁躲到了假山後,一顆心猶自跳個不停。他是個老光棍,一輩子沒碰過女人。他期待著不堪入目的畫面,同時又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道德感:先是視覺享受,然後加以批判,以獲得心理平衡。
老園丁緊張地注視著,然而,接下來的場景令人失望:姦夫淫婦彼此分開了,並沒有做那件他想看的事,他頓覺興味索然。等他們走後,他從假山背後轉了出來,東尋西望,急於找個人分享秘密,在傾訴中獲得另一種快感。
他步履匆匆地走著,在偌大的縣衙轉悠,尋找著合適的人選。他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蠟黃的臉皮竟有些泛紅了。
迎面遇上蕭何,蕭何問他何往,他站住了。
他尋思:蕭何是一位可親近的長官,從不拿架子,不如與他說罷。
「我正找你呢,想跟你說一件事。」
他先是自己發笑,繼而突然將笑容收斂,露出一臉嚴肅。
「老先生有話請講。」蕭何頗感詫異。
他抖抖索索地把蕭何拉到背靜處,「這事可嚴重哩,」他神秘兮兮地說。他兩眼發亮,連比帶劃地描繪著剛才見到的情形,在某些細節上玩味,諸如親嘴、撫摸、身子緊貼之類。講完了,他又嘿嘿地笑了兩聲。
蕭何皺起眉頭。「那男人是誰,你看清了么?」
「不甚面熟,八成是剛來的。」
「說說他長得怎生模樣。」
「模樣兒倒生得整齊,人也年輕,比夫人年輕了許多不過,兩人的那股親熱勁……」
「別說了。」蕭何打斷了他。
蕭何心想:定是審食其無疑。這傢伙色膽包天,竟敢偷沛公夫人,真是該死。
轉念又想:多半是嫂夫人勾搭上他的,他二人在中陽里住了些日子,大約就是那時攪上了。此事若讓沛公知道,他們夫婦必大鬧一場,或許沛公在一怒之下,殺了呂雉也未可知。
呂雉平日待蕭何不錯,蕭何實無心告她一狀。再說,此事鬧開去,也有損沛公的形象。私情事小,如今在節骨眼上,切不可讓這種事攪亂了沛公的心緒。
主意拿定,蕭何便道:「除你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人看見?」
老頭擺首:「沒別人了。」
「那你聽著。」蕭何稍稍板起臉,對待下人,威嚴是必要的,「此事關係重大,不可亂講。如果再說與別人,只怕性命難保。」
老頭被嚇住了,做聲不得。蕭何又緩和下來,拿出二百錢,讓他買酒吃,老頭接了錢,拜謝而去。他有些掃興,當晚在沛城的一家小酒肆自斟自飲,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有人問他時,則緘口不言。
且說蕭何將這事瞞下,劉邦攻城歸來,他隻字不提。過了三五日,他對劉邦說,審食其手腳勤快,他想借過去,幫他做些後勤方面的工作,這是小事一樁,劉邦隨口就答應了。當晚告知呂雉,呂雉一百個不情願,卻不便加以阻攔,於是,只得眼看著妙人兒離去了。
審食其在蕭何手下做事,蕭何倒也沒有為難他,只暫且斷絕他和呂雉的往來。時隔不久,審食期又回到呂雉身邊。後來劉邦稱帝,呂雉變成呂后,審食其也做了辟陽侯。劉邦嬪妃成群,自然冷落了呂后的身子,呂后便不時把審食其召進宮去。時光飛逝,當初的美少年已是微胖的中年人,但五官依然是那副五官,而且其間尚有舊情閃爍,仍能打動皇后寶座上那位老婦人的芳心。
此系后話。
蕭何處理這件事,可謂各方面考慮周全。日後的名相,由此可略見一斑。
呂雉是聰明絕頂的女人,不久便悟出蕭何之借走審食其,必是另有緣故。莫非自己的姦情已泄漏?她留意下人,察看他們的舉止,別人倒沒什麼,只是那園丁見了她,神情有些怪怪的。她猛然憶及不久前曾在園子里與情郎調笑,多半被這老光棍瞧了去,暗裡告訴了蕭何。
這麼一想,呂雉驚了一身冷汗。那老頭沒對沛公講,想必是被蕭何攔下了,以顧全她的臉面。她不禁對蕭何存了一份感激。
她把老頭打發回了家。這是一個凄風苦雨的日子,老頭打點行裝,凄凄惶惶地離開縣衙。他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無意中撞見別人的風流事,卻丟了自家的老飯碗。老家遠在數十里之外,他還得踏著泥濘,一步步地走了去。
可冷的老頭,哪裡料到呂雉又下了狠心,派人騎馬追上他,從背後只一刀,便結束了他的老命。
呂雉放心了,做事當做絕,她還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
這年初春,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秦嘉在距沛縣東南不遠的留縣,立楚國王族的後代景駒為楚王。從目前看,幾股反秦的勢力中,數這股力量最大。劉邦與蕭何等人商議,決定暫且投靠景駒,藉助景駒的兵力攻打豐邑。
劉邦帶兵到留縣,局勢已起了變化:秦大將軍章邯正命令他的別將掃蕩楚國邊界。劉邦想打豐邑,景駒根本不予考慮,反而命他引兵南下抵擋秦軍。結果在蕭縣,劉邦打了一仗,殺敵一千,自損數百,灰溜溜地退回留縣。
二月,經過了一番修整和補充兵源,劉邦再度出戰,攻打碭縣。經過三天三夜的苦戰,終於破城,並俘獲了秦兵六千。這六千人馬歸到劉邦旗下,加上原來的,劉邦已有一支近萬人的隊伍。
這回,劉邦覺得自己羽翼豐滿,有能力攻下豐邑了。他脫離了景駒,殺回故鄉,豈料雍齒為對付他,又招來許多士卒,大大加固了豐城的防禦。劉邦連攻數日,均被擊退,只得暫停攻城,把隊伍屯於下邳城西。
劉邦甚感沮喪,一個小小的豐邑都打不下,還說什麼打天下。他整天在營帳中喝悶酒,蕭何留守沛城,曹參、樊噲追隨左右,二人除了陪劉邦喝酒,同樣無計可施。這支九千人的隊伍,放哪兒合適,該打向何方?劉邦拿不定主意。
這九千人是他的全部本錢,如果不小心被別人吃掉,他就完蛋了。
類似的例子不是沒有,比他更強的人也會遭到殲滅。不單被秦軍圍剿,就是義軍與義軍之間,也互相虎視,隨時準備撲向對方。
果然,在三月上旬,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在會稽起兵的項梁攻下了留縣,殺掉了楚王景駒。看勢頭,項梁想自立為楚王。
劉邦大怒,欲轉攻項梁。曹參勸他說,項梁不可小視,他手下的八千子弟是出了名的勇武之師,兼有項羽這樣的力能扛鼎的猛將,倉促問罪,恐非上策。
劉邦咽不下這口氣,不過他答應緩幾天再出兵,先派人刺探軍情,摸摸項梁的虛實。
劉邦執意要進攻項梁,名義上是為楚王景駒報仇,而事實上他是不喜歡看到比他晚舉事的人聲勢反而在他之上。
幸好他沒有進攻留縣,正面為敵,他根本不是項梁的對手。
幾天時間,他舉棋不定。酒越喝越凶了,喝到七八分醉,便獨自在營帳中且歌且舞,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滿腹焦愁無處發泄。劉邦跳舞,在做亭長的時代是出了名的,特別高興和特別不高興的時候他就跳。看過他跳舞的人曾留下文字說,他看上去像一條龍在翻滾。
眼下,這條龍的四周,布滿了愁雲慘霧。
他邊跳邊唱,嗓門奇大,像是在吼叫。
曹參、樊噲等人在一旁瞧著,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們這些做部下的,不能為主公化解憂愁,只能望著他大跳,傷心舞。兩軍對陣,他們可以衝鋒陷陣,但長遠的戰略考慮,他們卻是外行,忠勇兼備,欠缺的是對時局的宏觀把握。
這時候,劉邦很需要一位出色的謀士。
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現在劉邦已經是一位草頭王,但要橫行天下,單憑几條槍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個傑出的頭腦來指揮這些槍。
劉邦運氣不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遇到了一位奇士。
歷史上有一種說法,稱此人「興漢四百年」,話有些誇張,但劉邦之成就帝業,此人確是立下了第一功。
不言而喻,這人便是張良。
秦朝末年,諸侯並起,擁有大智慧的人不多,張良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其後的兩千餘年,能與他比肩的智慧型人物也是寥寥無幾。張良這個名字,幾乎就是智慧的同義語。
他的故事已廣為人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句話便是起源於劉邦對他的評價。而最為令人稱道的,是他功成身退,「從赤松子游」。這不是消極避世,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看透了人性,尤其是吃透了劉邦。與他相比,韓信略遜一籌,因而吃了大虧。
張良這種人,無論制敵還是與自己人周旋,都顯得輕鬆自如。這種人毋寧說是可怕的,他看得太透,玩同類於掌股之上。
當然,張良並非一開始就如此,他同樣有血氣方剛的時代,欲逞匹夫之勇,刺秦皇於博浪沙。這使他的形象更豐滿也更可信,不像傳說中的諸葛亮,多智而近妖。人非神聖;都有一副血肉之軀,智慧乃是慢慢積聚的,要靠經驗,更要靠悟性。
張良刺秦皇不成,一面東躲西藏,一面總結教訓。在下邳郊外的屺橋,他有一段傳奇般的經歷。
屺橋是一座石拱橋,張良愛在橋上散步。一天,他遇到一個奇怪的老人,老人穿得破破爛爛,一雙眼格外有神。張良起初並未留意他,老頭的一隻破鞋掉到橋下,要張良為他揀起來。張良照辦了,並為他套到滿是泥垢的腳上。
老頭也不言謝,彷彿是張良該做的。過了一會兒,他又把另一隻破鞋弄到橋下的淤泥中,張良只作未見,心裡想:這大概是個瘋老頭吧。
這時,老頭開口了:「喂,後生,我的鞋又掉了,勞駕你再跑一趟。」
張良皺起眉頭:今天真是撞了鬼了。不得已,對方是老人,聽他說話也不像瘋癲,張良只得第二次奔到橋下,從淤泥中拔出鞋,用清水洗凈,第二次穿到老頭的臭腳上。老頭摸著骯髒的鬍子嘻嘻地笑。
張良轉身就走,再待下去,這老頭多半還會耍什麼花招。剛走到橋頭,老頭又叫起來:「唉呀我的鞋!後生,後生……」
於是,張良第三次奔向那破鞋。
張良忍氣吞聲,老頭眉開眼笑。笑過以後,他忽然嚴肅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對張良說:「孺子可教矣!」
張良詫異地抬起頭。
這段故事見於。關於它的意義,蘇東坡在中說:「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憤而就大謀。」
老頭原來不是尋常老頭,而是一位世外高人,名叫黃石公。黃石公隱於山林,過著閑雲野鶴般的日子。他本人無意於功名,卻要通過授徒來介人世事,希望他的徒弟將來為帝王師,可見他的一隻眼睛始終是盯著朝廷的。事實上,張子房名垂後世,黃石公的大名也隨之寫進了歷史。
老頭約張良第二天五更時分在橋上見面。這又是一個神經兮兮的舉動,但張良立即答應下來,他已經察覺到老頭的不同尋常。
赴約的結果,是張良得了三卷本的,於是埋頭苦讀,終成一代智謀大師。
這故事的結尾,令人想到現代的武俠小說:某人得了武功秘籍,便理所當然地坐上武林的頭一把交椅。這種故作神秘,反倒沖淡了神秘的氣氛。我們寧願相信張良根本沒得過什麼兵書,老頭的意義,只在於訓練了張良的韌性。
張良是韓國人,祖上曾經五世為韓相,是個地道的貴族。史書上形容他「貌如好女」,這也令人想到他的貴族血統。就是這樣一個面目清秀的男人,胸中裝著千軍萬馬。
秦始皇滅掉韓國,張良蓄志報仇,於是有博浪沙刺秦之舉。他並不是一個頑固的復國主義者,日後幫助劉邦,從未試圖打出韓國的旗號,可見他是明智的,識時務的。博浪沙事件后,秦始皇下令全國大收捕。收捕帶有盲目性,因為替張良行刺的壯士已擊柱而亡,死前一直拒絕供出主使者的名字。
眼下,張良住在下邳城項伯家中。時殊勢易,張良刺秦的豪舉已使他的大名遠播天下。在秦軍的勢力之外,張良不必再躲藏了。
劉邦屯兵下邳,張良自然知道。這天傍晚,他潛出城外,造訪劉邦。
劉邦正在大帳中獨坐,長几上擺著一壺酒。士卒報告張良來訪,劉邦說:「請他進賬。」
一個白淨面皮,身穿儒服的男人悄然而入。
「在下張良,特來拜見沛公。」
劉邦好奇地打量著對方:「你就是博浪沙行刺秦皇的張子房?」
「正是在下。」
劉邦笑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不意竟是個文弱儒生。」
張良淡淡一笑。雙方分賓主坐了,劉邦吩咐換燭擺酒。
「先生酒量如何?我與你對飲。」
「我酒量有限,不敢與沛公相比。」
「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豪飲才是。」
「若是借酒澆愁,喝得再多也無濟於事。」
劉邦一怔,繼而笑道:「講得好。我目前的處境的確有些不妙。不過,酒還是要喝的。」
劉邦舉杯,一飲而盡,張良只喝下一小口。
「下邳城守擔心我攻城,先生此來,想必是為他做說客。」
張良搖頭。
「那麼,你是來投奔我的?」
「我是韓國人,還得為國家效力,或許以後與沛公有緣。」
「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歡迎。我對你印象不錯,儘管你像個儒生。」
劉邦快人快語,張良也頗覺暢快。對這個農民出身的草莽英雄,他產生了好感。
劉邦兀自飲酒,長時間一聲不吭。他的臉紅紅的,挺直的鼻子在燭光下格外惹眼。張良默默地望著他,想著心事。
張良原是有備而來,準備與劉邦討論時局,必要的時候點撥他幾句。張良有一種預感,不久他就將投到劉邦帳下,共謀大業。就他的學識和雄心而言,韓國太小,並不是理想的棲身之地。
但劉邦不發問,他也不便啟口。
兩人就這麼呆坐著。夜很靜,大帳之外,月光如水,兩個手執長槍的士兵直挺挺地站在大帳門口。
劉邦忽地抬頭,對張良說道:「我欲攻項梁,先生以為如何?」
「我以為不可。」
「哦,說說看,為何不可?」
「論實力,項梁在沛公之上,何況他現在氣勢正旺,沛公避之尚恐不及,何苦與他正面交鋒。」
「他殺了楚王景駒,著實令人氣憤。」
「小不忍則亂大謀。目前秦軍勢大,各路義軍若互相殘殺,總有一天會被秦軍消滅。」
「依你看,我現在該怎麼辦?總不能老是按兵不動吧。」
「不如向項梁借兵,轉攻豐邑。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消除項梁對你的猜疑,二是增強實力,一口氣拿下豐邑。」
劉邦面呈喜色:「這主意不錯,只是得派個能言之士前去。」
張良說:「若沛公信任,我願前往。」
劉邦大喜:「如此甚好,甚好。以先生這樣的辯才,說動項梁,諒也不難。」
「我試試,也沒有絕對把握。」
兩人又談了許多。張良稍稍抖摟胸中之學,劉邦即為之傾倒,只恨相見太晚。
第二天,張良去了薛城,搖動三寸不爛之舌,果然把項梁說動了。項梁原本疑心劉邦與景駒是一夥,現在劉邦借兵,便消除了他的疑慮。劉邦有一支九千人的隊伍,未可小視,與其得罪他,不如做個人情。
項梁答應借兵五千,助劉邦奪回豐邑。
這年五月,劉邦第三次攻打豐邑,終於得手。遺憾的是,雍齒逃到了魏國,並從此隱姓埋名,劉邦始終未能抓到他。
劉邦率軍人城,一臉怒容。豐邑城中的百姓惶惶不安,因為他們曾經幫助雍齒抵抗劉邦,他們擔心劉邦屠城,殺個雞犬不留。
劉邦無意屠城,但他要殺掉一批人,以儆效尤。黃昏時分,幾百條漢子被五花大綁,置於城中的一塊空地上。只要劉邦一聲令下,這幾百顆腦袋就會被砍飛,鮮血將從幾百個頸腔噴射而出……
圍觀的百姓堆山泄海。殺人的場面既嚇人又好看,嚓嚓嚓,滿地腦袋打滾,血流如注……有親人將被砍頭的,則強忍悲聲,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更有可怕的消息在人群中傳開:這幾百人只是第一批,還將有第二批、第三批……於是,許多張臉呆成一片。他們暗自盤算,自己是否會列入被誅殺者的名單。
城門早已關閉,稍有叛軍之嫌者,勢必在劫難逃。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情形比屠城更可怕。屠城意味著趕盡殺絕,大家死在一塊兒,沒有生者值得羨慕,也就無所謂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要命的是一批人先死,另一批人等死,再一批人則不得不親眼目睹親友被處死。如果劉邦有意設計這個場面,那麼,他就簡直是個魔鬼!
太陽退下,最後一抹晚霞也漸漸消失了。仲夏的風吹來,竟像是陰風,帶來的是地獄的訊息。死期臨近,那幾百條漢子紛紛垂下頭。
劉邦尚未出現,他一旦出現,死神也隨之降臨。成千上萬的眼睛盯著縣衙方向,成千上萬的嘴都屏著呼吸……
劉邦卻遲遲不現身,莫非他改變了主意?
原來,他遇到了阻力。有一個人反對他殺人,而且反對得異常堅決。這人是張良。
張良說,欲得天下者,必先得人心,現在殺這幾百人,除了泄憤,別無益處,實在是一種愚蠢的舉動,不如放他們一條生路,令他們感念沛公的恩德,也使更多的人歸附於沛公。善行與暴行,都能使人名揚天下,但兩者的結果截然兩樣,沛公應當三思。
張良的話有道理,這是明擺著的,劉邦握在劍柄上的手漸漸鬆開了。他轉而下令,押在刑場上的幾百犯人統統釋放。
這是劉邦的可貴之處:只要你說得有道理,我就照你的辦。所謂從善如流,原本不是一句空話。張良笑了,欣慰之情,溢於言表。對他來說,一句話就免了幾百人的死罪,那是什麼樣的功德啊。不過,他無意居功,對外只說是劉邦忽動憐憫,與別人無關。
張良這麼做,並不是因為謙虛,對從事政治的人來說,有比德行更為重要的東西,這便是謀略。如果形勢需要,張良也會把善名往自己身上攬,眼下卻沒這個必要,劉邦作為義軍統帥,有個好名聲,比別的任何人都管用。
劉邦領悟了張良的深意,對張良越發敬重。
在張良的陪同下,劉邦出場了。此時天色已晚,刑場四周燃起了火把,到處是身披鎧甲、手執利器的士兵,氣氛異常森嚴。劉邦緩緩走向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左右是樊噲與曹參兩員猛將,其後才是賓客身份的張良,文弱的張良在人群中很不顯眼。
恐懼像風一樣刮過,有人昏了過去,有人開始哭爹叫娘。
劉邦使勁揮了揮手,人群大致安靜下來。他發表了一通講話,由於激動,有點語無倫次,大意是說他斬蛇起義,只為反抗暴秦,為天下蒼生著想,豐邑的百姓應該理解他,不該為雍齒這樣的叛逆小人效命,等等。
劉邦這段話,語焉不詳,於是人群復又騷動開來,議論聲不絕於耳。有膽子稍大的犯人,已知橫豎是個死,索性提高嗓門嚷道:要殺便殺,何必再編什麼堂皇的理由!
這一嚷,便有人應和,抗議之聲此起彼伏。
劉邦一時懵了。話說到一半便卡了殼,卻怎生是好?總不能對著人群大叫:你們誤會了!火光熊熊,劉邦的一張臉漲得通紅。
張子房在一旁暗笑:這個劉季呵,看來還得加強鍛煉,提高提高講話能力。身為領導者,面對的就是群眾,焉能如此詞不達意。
但劉邦畢竟是劉邦,慌亂只是一時,統帥固有的鎮靜便又重新控制了他。
當劉邦頒布特赦令時,所有的人都以為聽錯了,劉邦只得重複一遍。人群突然靜得出奇,接著,爆發出各種聲音:有人高興得大哭,有人高興得大笑,甚至有人高喊沛公萬歲。
此時此刻,劉邦感動得無以復加。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高峰體驗,比之芒碭山遇美女、大澤斬白蛇有過之而無不及。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爭著向他發出歡呼,這就是群眾的力量,這就是民心。短短的幾分鐘時間,劉邦覺得自己學會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