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趙高的陰謀
第四章趙高的陰謀(本章免費)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五月,劉邦收回豐邑,扭轉了進退兩難的局面。更重要的是他贏得了民心,為擴大勢力打下了基礎。
前途變得樂觀了,劉邦的心情也隨之好轉。他仍然每天喝酒,不是借酒澆愁,而是開懷暢飲。蕭何、曹參、樊噲、夏侯嬰等人和他一同舉杯,大家興高采烈,暢想未來。興之所至,劉邦還要在席前舞一回,由於經常跳舞,他的舞姿已堪稱專業水平,一班子部下不時發出陣陣喝彩,幾個席間助興的舞女也看得發獃。
張良客居豐邑,繼續為劉邦出謀劃策,不過,這位高人遲早要回韓國。劉邦為之黯然,張良安慰他說,或許還會有相見之日。劉邦只當是客套話,殊不知張良是當真的。韓國勢小,很難成氣候,而且沒有一個像樣的人物值得輔佐,張良欲做大事,做帝王師,恐怕還得回到劉邦身邊。
當然,這是后話,張良也沒有多提。
這天,呂雉來到豐邑。夫妻二人似乎好久沒見面了。劉邦意外地發現,呂雉竟比以往白嫩了許多,言談舉止,額外增添了幾分妖媚,並且養成了化妝的習慣:每天早晨,必在房中塗抹一番,然後才出來與人見面。
劉邦納悶,對呂雉說:「你不在我身邊,反倒越活越滋潤了,這是什麼緣故?」
呂雉笑道:「我時常想著你,不在你身邊,倒勝似在你身邊。你打了勝仗,我一高興,人就顯得年輕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劉邦亦笑:「我就說呢,還以為不需要我來滋潤你哩。」
呂雉瞪他一眼:「你是我丈夫,除了你,難道還有別的男人來滋潤我?」
劉邦嘻嘻一笑:「你背著我養漢,我哪會知道?」
呂雉紅了臉,指著劉邦的鼻子說:「你這沒良心的,虧你就說得出口!人家為你——」
劉邦趕緊捂她的嘴。「逗你玩兒的,你倒急了。我知道你想著我,撇開丈夫這層,方圓百里,也數我劉季最英雄,你不想我想誰?」
呂雉點頭道:「這話也是。我一路上來時,只聽見百姓說你的好處。」
劉邦為之一動:「他們說些什麼?快講來聽聽。」
「說你能打仗,說你寬厚,有仁人之德,還說你將來要得天下。」
「是么?」劉邦喜不自勝,連呼擺酒,他要與夫人共飲。這是午後,夏季的陽光正在頭頂上,縣衙內靜悄悄的。
劉邦喝得三分醉,細看呂雉,越看越覺得媚氣十足。而呂雉有心伺候丈夫,也是故意露出這副媚態,斜了眼,低了頭,臉兒紅紅的,不知是由於酒,還是由於春心蕩漾。
劉邦湊過去,悄聲問:「你夜裡也想我么?」
呂雉也把聲音壓低:「怎麼不想?尤其是前些日子,春暖花開的時候,有時在床上翻來覆去,竟無法入睡。」
這時有客來訪。來者是張良,被守在門口的士兵攔住。士兵說:「沛公吩咐過了,無論是誰,都不得進屋。」
張良甚覺好奇,問那士兵:「這屋裡除了沛公,是否還有別人?」
士兵回答:「只有夫人。」
張良恍然大悟,轉身就走。走出院子,忍不住打起了哈哈。
劉邦與呂雉交歡方罷,仍倚在床頭說話。劉邦問她在沛城的生活可有不便,她回答說,別的尚可,只是審食其走後,諸事沒個幫手。她上要伺候太公,下要照顧兒女,有時也覺得勞累。雖有下人,畢竟比不得審食其那樣聰明伶俐。
劉邦說:「我叫蕭何將審食其交還與你,如何?」
「如此甚好,」呂雉把臉貼在劉邦的胸脯上,「只怕蕭先生未必答應。你們是老朋友,這點小事,你也不能對他下命令。」
「那是自然。我試試看吧,他真捨不得的話,也罷了。你另找一個吧。」
「可別說是我的意思。」
「這又如何?」
「我是婦道人家,哪能干預丈夫的公務?何況這種人事問題,人人都很敏感的。」
「哈哈,我的女人多守本分!日後我做了皇帝,你也如此么?」
「那要看情形。你是皇帝,我便是皇后,我領導後宮,總會參與一些事的。那時候,一大群女人圍著你轉,難免會出事端。」
「一大群女人,個個如花似玉,唉呀我的媽,我怎麼應付得了?!那時候,你該吃醋了。」
「我吃什麼醋!當初在芒碭山中,袁姣與你如膠似漆,我何曾露出半點不滿?等你得了天下,我也老了,說不定已是個老太婆,哪有資本同那些小女孩較量?不過,她們也得放尊重些,和你睡覺,為你生幾個娃兒,我沒意見。若是敢來搶我的位置,我必讓她死,死得不像個人樣,大卸八塊……」
呂雉說得起勁,比劃起來,臉上呈現出某種痴迷。
劉邦嚇得一愣,這個見過血雨腥風的漢子,竟覺得背上一陣陣發冷。
五月到六月,劉邦無戰事。從項梁手中借來的五千人馬如數奉還,卻從豐沛招募了兩千丁壯,這樣,劉邦自己已有一萬餘人,勢力僅次於項梁。而項梁樂意與他交好,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項梁以下,則沒人能威脅他。章邯的軍隊除了征討諸侯國外,便以項梁為主要對手,還輪不到劉邦。戰爭的間隙,劉邦樂得偷閑。短暫的和平時光,倍顯珍貴,劉邦便把心思投向別處。他不是那種居安思危的人。為了謀划未來而大皺眉頭,不是劉邦的性格。對他來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好日子過一日是一日,何必憂愁許多。打仗的事,不妨到打仗時再說。
內務有蕭何,演練軍隊有曹參與樊噲,作為最高首長的劉邦倒格外清閑。劉邦並非有意為之,卻暗合了極高明的統治術:無為而治,放權給部下,讓他們有充分展示才能的機會,讓他們也能品嘗權力的甜頭。權力這東西,是男人都想要,最好是大家都有份。劉邦雄居權力金字塔的頂端,只佔據一個點,便俯視臣僚,威風第一。如果一味獨裁,凡事躬親,權力面倒是大了,卻焉能持久?
劉邦東走走,西看看,隔個三五日,與張良敘談一回,其餘時間便留給呂雉。呂雉堅持每天化妝,大熱的天,胭脂有時被汗水沖了,她用冷水洗凈了臉,又重新來過。她化妝只化給丈夫看,這表明她真是個好妻子,而劉邦則堅持每天與夫人同床,表明他是個好丈夫。倆口子恩恩愛愛,竟有點新婚的味道。
劉邦向來好色,自己也不忌諱這個,正如杯中物,乃是男人的嗜好。不過,帶兵打仗,他一般不攜帶女人,這習慣是如何養成的,他本人也說不清,總之就是不帶。為此,部下每每對他頗有讚辭。
呂雉有一個隨身侍女,喚做小翠,年方二八。不單人生得俏,而且行動可人,一顰一笑都充滿誘人的氣息。她時常在劉邦面前走動,劉邦聽她說話,看她走路,有時竟能發獃。那呆相,小翠回頭瞥見時,常常禁不住發笑。
劉邦有事沒事找小翠說話,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小翠迎著他,從不借口閃避。在她心中,劉邦是主子老爺,是眾口稱讚的英雄好漢,亦是能撫慰女人的男人,她有意奉承,只礙著呂雉,不便展露風情。
兩人明裡暗裡,眉來眼去的,都有意了,都以為瞞過了呂雉那雙銳眼,殊不料呂雉才是此中聖手,早已瞧得明明白白。
這天下午,三點鐘光景,剛才還是艷陽天毒日頭,一眨眼功夫,天就黑了,風就來了。好大的風,吹得大樹彎下腰,吹得房頂嗚嗚響。隨風而來的,是劈里啪啦的暴雨,打著房前屋后的石板地,打著園中的石拱橋,打著橋下初綻的荷花——白雨跳珠,圍著粉紅色的花朵舞蹈,煞是好看。
這等好景緻,可惜無人觀賞。因為人都跑光了,躲進了房屋,聽憑老天爺發怒。
唯有一個人,特別喜歡這種暴雨天氣。狂風呼嘯,電閃雷鳴,似乎剛好與她內心的節奏合拍。她不喜歡纏綿的秋雨或是春雨,那太小氣了,即使是抒情,也該是暴雨式的,陡來陡去,大起大落。
稱她「性剛毅」,真是入木三分的概括。
此人自然是呂雉,一個比大多數男人更像男人的女人。
有人稱她是「中國偉大的女性之一」,筆者不敢苟同,儘管對她的行為不無欣賞。她敢想敢做,完全不像一個舊式女子。即如養漢,對一個兩千年前的中國女人來說,似乎也稱得上一樁壯舉。
話扯遠了,且說呂雉喜歡暴風雨。
劉邦倚在床頭,手上拿著一冊古書,這是張良贈給他的,書上專門講述堯舜的事迹。劉邦讀得很勉強,並暗忖這些個竹片真他媽的費神。有話直說好了,文縐縐的,又繞來繞去,令人討厭。如果不是張良的贈物,他早扔進灶膛里去了。
天色暗下來,劉邦喚一聲小翠,命她點上蠟燭。小翠進來,一面點火,一面說:「快下暴雨了,天黑得像夜晚似的,真有些嚇人哩。」
劉邦抬起頭來:「別怕,有我呢。」
小翠點上蠟燭。燭光照著她的臉,艷麗不讓荷花。她說:「小時候,我最怕打雷了,雷聲一響,我就往父親懷裡鑽。」
劉邦笑著問:「你現在還怕不怕?」
「怎麼不怕?」小翠瞥了劉邦一眼。後者的目光落在她嘴上,她意識到自己的嘴唇鮮艷欲滴。她接著說:「不過白天要好些。若是夜裡打雷,我就直往被窩裡縮。」
劉邦很想說,打雷時,你往我懷裡鑽好了。他看一眼呂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呂雉倚在窗前,正望著天空出神。
劉邦心想:但願她此刻出去……
一念未已,呂雉已轉過身來。「我想出去走走,」她說,「看看池子里的荷花。」
劉邦又想:奇怪,她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似的。
走到門前,呂雉扭過頭,對小翠說:「你不用出去了,就呆在這屋裡,免得大雷砸下來,砸破你的頭。」
小翠說:「外面風狂雨急的,夫人就不怕?換了我,打死我也不敢出去。」
呂雉輕輕一笑:「有啥好怕的?打雷不過跟放爆竹差不多,我聽著只覺得好玩。暴雨天,這屋裡怪悶的,外面可要涼爽得多。」
劉邦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一雙眼只看著竹簡,好像讀得很投入。
呂雉出去了,在迴廊中穿行,走向那座石拱橋。她穿—條長裙,裙裾在風中飛舞,她輕飄飄的身影既像仙女又像鬼魂。迴廊的盡頭是一座小亭,她到了亭中,抱著雙臂,四下觀望。小亭之上,大塊大塊的烏雲急速飛動,風聲、雨聲、雷聲交織在一起。
呂雉臉上樂滋滋的,胸部劇烈地起伏,像是迎接前所未有的高氵朝。
室內,劉邦把書放下,搜尋小翠的身形。小翠比那些奇形怪狀的文字好看得多。
小翠卻不見了。劉邦喊一聲,她在外屋答應。俄頃,她端了一盅熱茶進來,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劉邦接茶時,順勢摸了摸她的手指。
這不是第一次了,小翠只佯作嗔怪,在他手背上拍一下。
劉邦說:「你就在床邊坐下,咱們說話。」
小翠推辭著,劉邦便拉她的手。小翠坐下了,嘴上卻說:「讓夫人看見,可不大好,我還是到外屋去吧。」
劉邦說:「你怕什麼?咱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什麼事見不得人呢?兩人互相看一眼,都心照不宣。小翠臉紅了,畢竟是少女,情竇初開,一顆芳心止不住地撲撲亂跳。
英雄燈下看美人,越看越喜歡,幾乎就要動手,到底又忍住了。呂雉說得好,好事得慢慢來,不可操之過急。
兩人忽東忽西地說著閑話,心思都在別處。小翠失掉了往日的伶俐,前言不搭后語,說出的話,自己聽了也發笑,笑聲銀鈴般地響,聽上去十分悅耳。笑過之後,她把頭埋得更低了,因為她的臉更紅了。她撥弄著裙帶,不勝嬌羞之狀。劉邦看得呆了。
劉邦住了口,不再言語,小翠也沉默著。空氣中有什麼東西竄來竄去,使兩人的呼吸急促起來。劉邦是老鬼,仍在玩味,小翠把持不住,起身欲走。
這時,一陣風猛地刮來,蠟燭閃了兩下,熄掉了。緊接著,一道閃電幾乎撕裂了天空。
「大雷!」小翠叫了一聲,近乎本能地靠向劉邦,劉邦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果然是一個大雷,打得驚天動地。
另一種震撼發生在兩人之間。劉邦趁勢撫摸起來,小翠低低地叫著:「別,別……」身子卻在原處,臉也貼著劉邦的臉。劉邦親她的嘴,她閉上了眼睛……
「這屋裡黑洞洞的,你們在幹些啥?」
兩人嚇一跳,同時分開。呂雉什麼時候進來的,他們竟未知曉。
「這蠟燭被風吹滅了……」小翠慌亂地說,一面悄悄地理著頭髮。
蠟燭重新點上,但見呂雉笑吟吟地站在屋子中央。剛才的情形,她八成是看見了,卻裝作未見,她打什麼主意?眼下不發作,日後再來整治小翠:毒打—頓,然後打發回家,甚至派人將她幹掉,把屍首扔進荒野。
小翠想到這些,臉都嚇白了。
床上的劉邦兀自架著二郎腿,那些個竹片又捧到了手上。他當然不用怕,他是沛公嘛。
呂雉對小翠說:「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對沛公講。」
小翠不安地走了,走到外屋,細聽動靜,呂雉回身把門關上了。
「說吧,剛才你們是不是正在親熱?我來得不巧,打攪了你們的好事。」呂雉不緊不慢地說,她仍然站在屋子中央,抱著雙臂。
劉邦一臉不解的神情:「你說啥?誰跟誰親熱?」
呂雉抿嘴一笑:「別裝了,從實招來吧,我明明聽見你吻得吱吱響,那個勁頭呀,只差沒有吞了她。多鮮嫩的小妮子,味道想必好極了。」
呂雉的模樣,不像要鬧事。劉邦便道:「小姑娘家,我逗她玩的,並不想真的和她做什麼。」
呂雉收斂了笑容,狠狠地說道:「你一味哄我,只當我是個傻婆娘。告訴你吧,我早就察覺你存了這個心。什麼小姑娘家,小翠的年齡比袁姣差多少?凡是好東西,只要經你眼前一過,你哪有不伸手的?旁人不清楚你這德性,我還不清楚?事實面前還想抵賴!剛才,若是我晚來二步,你們只怕已弄得天翻地覆了。」
呂雉發怒,劉邦只得賠笑臉:「夫人息怒。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這樣。你不讓動,我不動她就是了。譬如一盤好菜,沒你的允許,我就決不動箸。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
「你也不用發誓,」呂雉笑著說,「我也沒說不讓你動她。真像你說的,一盤好菜擺在你面前,我不讓你吃,那我成了什麼人了?」
劉邦翻身坐起,急切問道:「那夫人的意思是……」
「你儘管和她好。不過,得依我兩件事。」
劉邦喜出望外:「快講,哪兩件事?」
「頭一件,小翠是我丫頭,日後我回沛城時,她須跟著我回去——你不許向我要第二件,不許她為你生孩子。即使懷上身孕,也得服藥打下。你這種男人,見一個愛一個的,若是個個女人都為你生下一男半女,將來豈不亂了套?依我這兩件事,憑你和她如膠似漆,我都不管!」
「依得,依得!」劉邦跳起身來,欲以抱吻答謝夫人。呂雉閃開了:「省著些力氣吧,用到小翠身上去。這會兒,我還要去看我的荷花。」
呂雉轉身出門,迎面碰上小翠,小翠垂著頭,一副聽候發落的可憐相。呂雉托起她的臉,莞爾笑道:「快進去吧,沛公的蠟燭又熄了。」
這天傍晚,劉邦與小翠做成了好事,其間的纏綿或狂放,不消細說。呂雉獨自在亭中,一呆就是兩個鐘頭,天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其後的半個多月,劉邦時常與小翠捉對成雙,呂雉站到了一邊。她說話算數,表明她是個有風度的女人。有時她在外屋傾聽,臉上還浮現笑容:她想起同審食其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遺憾的是,審食其暫時還不能回到她身邊。蕭何倒是答應了,又說須緩一段時間,因為他必須找到一個能替代審食其的人手。
公務要緊,呂雉無話可說,何況蕭何手裡捏著她的把柄。
劉邦與小翠的恩愛,自不在話下。小翠動了感情,劉邦是她一生中的頭一個男人,又有幾分像她的父親。她希望長期留在劉邦身邊,做他的小妾也行。這當然行不通,呂雉根本不予考慮。
分手的日子說來就來了。七月下旬,項梁派人送來書信,邀劉邦前往薛城議事,劉邦約張良同行,擇日啟程,他有一種預感:這將是一次不同尋常的聚會。
有了正事,情事就退居次要了。小翠亮麗的面孔不再佔據著劉邦的心思,她整日傷心,而劉邦只管同張良、蕭何議論不休,似乎遺忘了她的存在。這就叫男人,而且據說是有出息的男人:權力的慾望是第一位的,情慾當在其次。
赴薛城的前一天,劉邦同呂雉講好,留小翠在自己房中過夜。呂雉嬉笑著說:「這是最後一夜了,好生享受吧,明天我就帶她回沛城。」
劉邦記住了這句「好生享受」,當晚早早就上床,與小翠恩愛。
第二天,兩人各自東西,以後再未見面。劉邦南北轉戰,無暇顧及這位小情人,雖時有念及,終不能一面。小翠在呂雉身邊又呆了三年,然後嫁給一位沛城的富家子弟。劉邦的軍隊幾度被項羽打得七零八落,急於擴充兵源,這富家子弟亦未能倖免,垓下一戰,血濺沙場。小翠從此守寡,膝下有一子,相伴度日,不復再嫁。
劉邦稱帝,小翠曾被呂后召人後宮,敘談舊事。兩人都不提入見高帝一事。後宮到處是鶯鶯燕燕的少女,單憑顏色,小翠當然沒法與她們相比。純粹敘舊,也未見得有多大意思。小翠寧願守著一份記憶,以至終老。
這段故事見於明末的,野史的記載,或於史實有出入。小翠其人,我們寧信其有,因為她的形象較之武負、曹女更為感人,尤其是結尾一筆,展示了中國女人特有的忍耐與謙讓。
小翠與呂雉不同,她是傳統型的,呂雉則像個現代婦女:為了自己的權利,不惜與男人一爭高下。兩種女人各有特色:小翠可愛,呂雉可敬,如果不計較她後來的某些殺人伎倆的話。
劉邦赴薛城,與項梁合兵一處,對秦王朝發起強有力的衝擊。他即將轟轟烈烈地大幹一番:闖關奪城,一路西進,最終直搗秦都咸陽。一系列精彩故事即將圍繞他展開,一個個極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也即將登場,各呈姿態。
與此同時,一個陰暗的人物正在咸陽大肆活動,能量之大,一般人絕難想像。他巨大的陰暗覆蓋了整個秦都,這個霸道的秦王朝與其說是被劉邦項羽打垮的,不如說是不明不白毀在他手上。他一心一意做著拆解大廈的工作,劉邦稱帝,要感謝的第一人,不該是張良或韓信,倒應該是他。
此人名叫趙高。
指鹿為馬,就是他的傑作,今天的中國人也幾乎是家喻戶曉。
這個人是怪異的,有一張蒼白的臉,一對看似沒精打採的眼睛。他不苟言笑,似乎少有開心的時候,即使在皇帝面前,也總是木著那張臉。秦二世即位,他已是五十開外的人,在秦宮混了二十餘年。
趙高是宦官,卻有個女兒,史書上記載得很明確,日後殺二世,即是他與女婿閻樂合謀。這不免令人生疑:宦官哪來的生育能力?有人猜想是閹割未盡,那玩意兒尚未完全失去功能。
另一種說法是,秦國曆來有一種官,叫做隱官,屬工匠之類,負責宮廷的修繕工作。這種人可以出入後宮,但不得拋頭露面,所以稱為隱官。趙高初入宮時,即在隱官之列,不知什麼時候,他混到了宦官的位置上:這大約是內侍總管的一個疏忽。他暗中生了個女兒,女兒長大后,他又暗中有了一位女婿,並想方設法讓這女婿做了將軍。
如果此說成立,趙高的本事就太大了,稱得上搞陰謀的天才。
始皇末年,趙高已是皇帝身邊首屈一指的宦官。丞相李斯也右幾分怵他,儘管從表面上看,李斯與趙高簡直不能相比。作為秦王朝最大的功臣,作為文字、度量衡統一和焚書坑儒的直接策劃者,作為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李斯的威顰無人可比。而且,這老頭把自己的根須深入到皇族之中,他的幾個兒子都討了公主做老婆。如此盤根錯節,使他本人、也使他的家族的地位更為牢靠。
李斯這樣的人,何以怵趙高?原因很簡單,趙高是皇帝身邊的人,見皇帝的機會比他多得多。
其時,秦始皇大抵過著一種隱居的生活,隱於后官,被美酒、女人和方士所包圍,大臣們難得見他一面,所有的聖諭都由趙高轉給丞相府。趙高宣讀聖諭,李斯率百官跪了一地,時間一長,趙高的身形和面孔便沾了幾分皇帝的威嚴。李斯甚至養成了習慣,一見趙高就想下跪。
趙高像影子一樣穿梭於後宮之中。他走路永遠是靜悄悄的。光線幽暗的深宮密幃,地上鋪著黑色地磚,趙高悄無聲息地行走著,身後總是跟著兩個小太監,他們竭力模仿趙高,不發出任何聲響。趙高偶爾也回頭看一眼,他從沉思中醒來,覺得身後沒人似的。
這個影子似的人物,這個幽靈般的男人,內心卻充滿慾望,除了權欲,還有情慾。
秦始皇每個晚上都有女人侍寢,而趙高負責挑選這些女人。他深知皇帝的胃口,由誰侍寢,他說了就算。嬪妃爭寵,於是都來討好趙高。她們暗中潛入趙高的住處,獻上珠寶,並獻上自己的身體,趙高一概笑納。最初他還比較謹慎,只動那些二流角色,後來便越搞越大膽,皇帝最心愛的女人他也敢品嘗。
他自忖是安全的,一個太監能對女人們做什麼呢?
事實上他也很安全,年近五十的秦始皇正走向死亡,他朝思暮想的是天上的神仙,而不是身邊的女人。趙高忠心於他,替他傳旨,替他安排生活中的大小事宜,這就夠了,趙高同他的嬪妃鬼混,他偶有所聞,卻懶得去深究。說到底,一個太監能混出什麼名堂?
於是,趙高在百花園中左摘右采,猖狂得很,皇帝不來過問,別的人就沒資格過問了。
秦始皇五十歲那年,最後一次外出巡幸,終於一病不起,死在河北境內的沙丘。從那天起,趙高把手伸向權力的最高層。
誰來繼承皇位?這問題敏感之至。按理該是太子扶蘇,據說扶蘇與胡亥大不相同,學問、品行都遠在胡亥之上。胡亥繼位,事實證明是昏君,而且昏得超凡出眾。如果是扶蘇繼承皇位的話,情形就是兩樣了,秦王朝不會如此短命。
其時扶蘇遠在塞北,以監軍的身份,住在蒙恬的軍營里。蒙恬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戰將,秦蕩平六國,他功居第一。帝國成立后,他又率三十萬大軍北上,追擊匈奴。秦始皇築萬里長城,蒙恬就屯兵於接近邊境的上郡(今陝西綏德縣東)。
秦始皇的二十多個兒子當中,堪稱英才的,只扶蘇一人,余者均是享樂之徒。有威播四海、雄視百代的父皇在,這些個皇子樂得整日逍遙。扶蘇是長子,閱歷廣闊,深知秦王朝的弊端。與始皇不同,他是主張仁政的。丞相李斯建議焚書坑儒,他竭力反對,結果,秦始皇嫌他多嘴,將他遠謫塞外,太子身份卻沒有予以取消。
扶蘇是趙高的一塊心病,因為他是太子;蒙恬是趙高的另一塊心病,因為蒙恬手中有幾十萬軍隊。兩塊心病合成一處,又同時發作的話,趙高就完蛋了,他將被逐出權力的舞台。
所以,宴緊的是廢長立幼,擺平扶蘇,把胡亥扶上台,胡亥做皇帝,趙高的日子就好過了。胡亥是他的學生,從小就跟他在一起。
秦始皇的屍體被置於輦車中,趙高找胡亥商議,決定秘不發喪。龐大的巡幸隊伍迴轉咸陽,時值炎夏,屍體很快腐爛,臭不可聞。趙高早已考慮到這一層,混以鮑魚,對外只說是鮑魚的氣味。一般人哪能料到秦皇已死,只道是一日三餐,均在輦車中進行。臣下有事奏請皇上,也都由趙高代呈。
始皇生前,趙高時時伴駕,並引以為無上光榮。現在,始皇變成了一具屍體,趙高出於權謀的需要,還得隨侍左右。從沙丘到咸陽,路途遙遠,趙高日復一日地守在屍體旁,那滋味想必是十分難受。不過,為了權力,他豁出去了,在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刻,他可不能放任自己,讓某些感覺器官——嗅覺和視覺——摧垮了意志。
車隊晝行夜伏,到了晚上,趙高得以離開腐爛的皇帝,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透一透新鮮空氣。胡亥總是跟在他身後,兩人在密林中竊竊私語,一談就是幾個鐘頭,彷彿是一對戀人,情話綿綿說不完。負責警戒的士兵遠遠地注視著他們,心中偶有猜疑,但大抵是一片空白。
這天晚上,與趙高一同走入林子的,是另一個男人,這人是丞相李斯。李斯的背影比較寬厚,不像趙高,薄得像一張紙。
這一厚一薄的兩個男人,面對面地站定了。頭頂上是皎潔的半輪月,月光下,趙高原本蒼白的臉一片死灰:他不知不覺地染上了屍體的顏色。
李斯望著趙高,等他開口,是趙高約他到這兒來密談的。
趙高淡淡地說:「有一件事,公子胡亥要我轉告丞相:皇上已駕崩了。」
李斯驚得說不出話,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念頭。政治家的敏感自然啟動,像一台電腦,若干個問號同時顯示在屏幕上。
趙高又說:「皇上是三天前去世的,為了穩定人心,公子決定秘不發喪,到咸陽再說,未能讓丞相及時知道,還請丞相見諒。」
李斯說:「這個不妨,不妨……敢問公公一句,皇上有沒有遺詔?」
「有。」趙高回答得很乾脆。
李斯張大了嘴,準備聆聽下文。
「不過,皇上的遺詔對我們都不利。」
「我們?」李斯表示不解,心裡想:什麼時候「你們」把我也拉扯上了?李斯歷來不屬趙高一黨,畢竟是丞相,有自己的一派勢力。始皇在時,他的勢力並不弱於趙高。
趙高微微一笑,「是的,我們。你,我,連同公子胡亥,我們三個人的利益已經連在一塊兒了。」
「此話怎講?請公公見教。」
「皇上的意思,是讓太子扶蘇繼位。」
「那好啊,扶蘇這人不錯,將來一定是個明君。」
趙高皺了皺眉頭:「丞相,你怎麼老不愛說心裡話?恕我直言,若是扶蘇當上皇帝,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你。」
李斯又是一驚。旋即豎起耳朵,準備細聽趙高的高論。
趙高平常不說話,像啞巴一樣沉默著,而一旦開口,就顯得不同尋常。在宮中,趙高向來享有辯才之譽,倒不是高談闊論,旁徵博引,而是簡單明了,每一句都擊中要害。
趙高說:「請問丞相,太子一向與什麼人交厚?」
「當然是蒙恬將軍。」
「蒙恬文韜武略,均非常人可比,太子繼位,恐怕他就得回咸陽,不只做一個將軍了。依我看,你的丞相位置……」
李斯「啊」了一聲,像是被誰打了一拳,趙高此言的確有道理。他想了想,對趙高說:「如今之計……」
「如今之計,只能阻止扶蘇登基,另立胡亥為秦國之主。」
「可是,先皇遺詔……」
「這還不好辦?我們另造一份就是了,反正死人不會重新說話。」
「啊!這不是矯詔么?」
「矯詔就矯詔吧,瞧你嚇成什麼樣子,還老丞相哩。處變不驚,方是英雄本色。丞相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該為這點小事驚惶失措。」
「小事?」
「以趙高觀之,只能算小事,大事還在後頭呢。」
李斯直想說:你太偉大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擔心此言有諷刺對方的意思。在「偉大」的趙高面前,他自覺渺小,干不得大事。無法可想,唯一的選擇是跟在「偉大」的屁股後頭……
月光下,但見趙高面色如常,而李斯頭上一陣接一陣冒虛汗。
趙高暗笑:你這個老傢伙,等我擺子扶蘇,下一個就輪到你。
幾天後,矯詔出台,立胡亥為太子。另有書信一封,專門針對長子扶蘇與將軍蒙恬,書云:
「朕巡天下,禱詞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趙高命車駕繼續往咸陷進發,同時派一心腹,持矯詔趕往上郡的蒙恬大營。
扶蘇接旨,大驚失色,當即就要揮劍自刎,蒙恬急忙拉住,並說:
「這封詔書來得古怪,恐其中有詐。殿下不如親赴咸陽請命,如果屬實,再自殺不遲。」
扶蘇對此事亦有懷疑,無奈使者催促甚緊,便亂了方寸。他長嘆一聲,淚如雨下,「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何必多請!」
言訖,把劍一橫,倒在血泊中。
扶蘇一死,秦朝最大的希望便破滅了。亡秦者胡,有史家開玩笑說,這胡不是指匈奴,而是指胡亥。
蒙恬不像扶蘇那麼老實,為一紙書信就去抹脖子,也被押解咸陽,囚在大牢中。蒙恬的囚車抵達咸陽之時,胡亥己正式登上皇帝的寶座。蒙恬幾番上奏,均被駁回,自知性命難保,索性自殺了事。
這一年,胡亥二十一歲,雖是成人,看上去卻像個孩子,只一味貪玩。他是被趙高扶上台的,所以格外親近趙高。趙高做了郎中令,為內廷之首,雖在丞相之下,但說話行事,只有李斯瞧他的臉色的份兒。
是年九月,秦始皇的棺木移往驪山安葬。
胡亥率百官、后妃前往參加葬禮。儀式剛剛結束,胡亥突然下一道旨令:先帝后妃,未有子者,一律殉葬。此令一下,號哭之聲響徹山谷,不少絕色女子當場撞壁而亡,真是慘不忍睹。連趙高也直搖頭,因為命令是突然下達的,事先他並不知情。
事後問胡亥,胡亥嬉笑著道出隱情:他歷來討厭父皇的嬪妃,恨不得讓她們死,如今有這殉葬的借口,何不加以利用呢?
趙高板起面孔說:「陛下太任性了。憑自己的好惡殺人,不是一件好事。那些女子有什麼錯?你不喜歡她們,盡可以逐出宮去,何必非要置之於死地呢?該殺的你不殺,不該殺的你倒殺了。」
胡亥忙問:「什麼人該殺?公公快講。」
趙高說:「陛下的兄弟姐妹,一個個猖狂得很。據可靠消息,他們正在暗中調查矯詔之事,並聯絡朝臣,伺機發難。陛下的寶座是朝不保夕啊。」
胡亥憤怒了,拍案而起:「他們敢!」
趙高笑道:「有什麼敢不敢的?二十多個皇兄,各有各的勢力,只消其中的一半聯手,就足以同朝廷抗衡。再者,朝廷的軍隊未必靠得住,蒙恬死在獄中,他手下的將士必定心中不服。若有人去號召,拉起為扶蘇、蒙恬報仇的大旗,倒戈相向,殺奔咸陽而來,幾十萬軍隊,我們如何抵擋?」
胡亥臉色發白,感到問題嚴重了:「那可怎麼辦?請公公教我。」
「殺啊。陛下不是喜歡殺人嗎?」
「對,殺!殺它個痛痛快快。所有的皇兄,一個不留。」
「不必。殺掉一半就夠了,剩下的一半就不敢再猖狂。另有幾個刁蠻的公主,也應當教訓一下,投入大牢或流放邊塞。」
「依我看,還是殺掉為好。這幾個公主,我歷來就看不順眼:動不動就教訓我,挑我的不是。他媽的,好像我是傻瓜痴兒。如今我做了皇帝,她們表面上不挑三揀四了,但我敢肯定,她們背地裡仍舊瞧不起我,一有機會,她們就要謀反!」
胡亥越說越氣,臉色轉而發紅,紅得像一攤血。趙高有點想笑,又忍住了。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兩個可怕的男人呼吸著,大覺暢快。
接下來,他們開始分頭行動。趙高忙著羅列罪名,胡亥則忙著降旨。李斯也被拉了進來,他是丞相,想躲也躲不開。參與了一次陰謀,就得參與一百次,這老頭只得自認晦氣,閉了眼,鐵了心,與趙高保持行動上的一致(思想上是否一致,已經無關緊要了)。好在於殺人之道,他並非生手,當初他一句進言,四百六十個儒生就被生生活埋。
肅殺的深秋,咸陽城滿是殺氣。捉人的馬隊忽而衝進這個門,忽而包圍那個家,而且多是在深更半夜,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襲擊的對象全是豪華府第,沒有一個是尋常人家。公子王孫披頭散髮,千金小姐花容慘淡,轉眼間,一個個被扔進死牢,倒以為是一場噩夢,未曾轉醒。
短短几天時間,十二個皇子,十個公主,二十多個朝廷大臣盡遭屠戮,幾十顆尊貴的腦袋在刑場上被快刀砍下。圍觀的百姓成千上萬,他們睜大眼睛,伸長頸項,並一個勁地往前涌,當砍下的腦袋像足球一樣朝他們滾來,他們又急速往後退。如此一進一退的,搞了幾十回,真是刺激得無法言說。
百姓當中,不時可以聽見「權力鬥爭」之類的字眼,畢竟是京城的百姓,對政治的敏感遠在別的城市之上。秦國曆來崇尚刑名,殺人乃是尋常景觀。秋天是殺人的最佳季節,所以每到九月,人們便期待著觀看砍頭。那股瘋勁,遠遠超過今天的中國人觀看足球。
頭砍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是大規模的流放。被誅的皇子和公主的家人,全部趕出京城,遷往邊寨或西蜀等蠻荒之地。對朝廷略有不滿的大臣,一旦被告發,亦在流放之列,總計有兩千餘人。車駕如流,滿載著細皮嫩肉的上流人士。當初是何等風光,今日卻背井離鄉,而且很可能是有去無回了。男人垂首,女人抹淚,白髮蒼蒼的老人仰天長嘆。
剛剛看完大砍頭的咸陽百姓,轉過臉來,又目睹悲慘的大流放。前者令人恐懼(恐懼自有恐懼的魅力),後者令人悲傷(悲傷亦有悲傷的妙處),兩者加到一塊兒,這個秋天就太豐富了,一生一世也說不完。
恐懼和悲傷之餘,一般庶民還深感慶幸:幸虧他們是老百姓,與榮華富貴不沾邊,不然的話,他們也可能被砍頭,被流放。「還是窮人好哇!」他們互相告慰,並用以教育自己的兒孫。
說到底,老天爺是最公道的。今日享福的人,保不定明日不遭殃;今生得意的人,保不定來世不倒霉。一切都有定數,想逃是逃不掉的。
看來老天爺的確很公道,類似的例子真是不勝枚舉。遠的不說,且說這趙高。
趙高剷除了異己分子,安靜了一段時間。整個冬季他閉門不出,除了上朝,一般就呆在戶內,胡亥有時請他去,他也稱病拒絕。他擁有一座堂皇的府第,僕從如雲,整日里卻靜悄悄的。他不喜歡輕歌曼舞,寧願安靜。朝中大臣都以為他又在策劃新的陰謀,瞄準了下一個清洗對象,而事實上,他不過是在養神。
有幾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陪著趙高,趙高需要女人,已是公開的秘密,沒人敢說什麼,他也不需要煞費苦心地隱瞞了。權傾朝野的大人物,玩幾個女人豈在話下?最能理解他的,首先是皇帝胡亥。胡亥特意從他的嬪妃中,挑了兩個絕色的送給趙高。
但趙高對付女人,不像玩弄權術那樣得心應手,慾望和能力都有限。大約他當年是做過手術的,只是不徹底,滿足自己和滿足性夥伴,對他來說都是一件艱難的事。為此他感到焦躁,他剛好能夠想像性力充沛的男人是怎麼回事。
好在時間不長,慾望一經退潮,他就恢復如初了。
天長日久,他已經習慣把自己擺在合適的位置上。既然女人不能構成他關注的對象,他就拿男人開刀,這同樣能夠獲得一種精神上的、乃至肉體上的滿足。
權力是一切。他已經接近權力的頂端,換了別人可能就此罷手,但他不會,他一旦收手,生活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春天來了。富麗堂皇的秦宮,到處是春的氣息。紅花綠葉映襯著女人的笑臉,她們四處遊盪,花園裡,水池旁,鞦韆下,隨處可見她們俏麗的身影。唯一的男人是胡亥,他混在女人們中間,調笑著,追逐著,這兒一台酒宴,那兒一場歌舞,簡直是人間天堂。
出乎意料的是,久不露面的趙高也出現在御園中。他倒背了手,慢慢穿行於亭台之間,一個小太監跟在他身後,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他登上假山,遠遠看見皇帝正與一群嬪妃戲耍。她們銀鈴般的笑聲傳過來。這種充滿情愫的、極富感染力的笑聲,趙高聽了無動於衷。
他在想心事,那張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決定除掉李斯,這老頭不該呆在丞相的位置上,而應該去干點別的。當然,最好是去死。
李斯一死,趙高便是丞相的唯一人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是當年的趙高連想也不敢想的,如今有機會變成現實,他豈能放棄?
單是動一動念頭就令人愉快,它帶給他的衝動和快感將是空前的,絕不亞於一位絕代佳人。
這件事,他已經想了幾天了。對方畢竟是丞相,除掉他,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得想個巧妙的法子。
趙高朝胡亥遊玩的方向望著。胡亥正與女人們捉迷藏。他的眼睛被一塊絹蒙上,眾嬪妃在他身邊,一面大呼小叫,一面東躲西藏。胡亥終於捉到了一個,那女人顯然是有意讓他捉到的,趁機偎到他懷中。胡亥大笑……
假山上,眯著雙眼的趙高忽地心中一動。
他想出了一條妙計,這妙計使他興奮起來,雙頰竟有些泛紅了。
他沒去找李斯,李斯倒來請他了,大約是命數,這老頭活該倒霉。
李斯把趙高請到丞相府,設宴款待。主要目的是敘談。李斯心中有話,已經憋了好長時間了。他對趙高說,眼下只有咸陽是一片太平景象,關東一帶,群盜蜂起,陳勝吳廣剛被剿滅了,項梁等人又冒出來,公然與朝廷作對。各種各樣的勢力也想趁機撈一把,攻城掠地,雄霸一方。朝廷的軍隊雖然強大,卻不能力敵四方。再者,阿房宮曠日持久,耗資巨大,國庫為之一空,民間也怨聲載道,如此發展下去,只恐……
只恐什麼,李斯不往下說了。他是聰明人,不能給趙高留下話柄。
趙高說:「丞相這一席話,自然是極有道理,不過,我是個宦官,外面的事,不便插手,丞相不如直接找陛下說去。」
李斯面呈難色:「陛下住在深宮,十天半月不見他老人家的影子。我去了幾次,都被擋在宮門外。陛下傳話說,有事讓趙公公轉告。」
趙高笑道:「丞相要見陛下,卻也不難。我先為你通報一聲。選個適當的時機,去便是了。」
「如此甚好,甚好!我就說呢,公公神通廣大……」
李斯打著哈哈,把手上的一杯酒幹了。趙高瞥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兩天後,趙高派人給李斯送去一個消息:皇上正在宮中閉著。趙高已通報過了,皇上答應見李斯一面。
李斯立即趕往後宮。他之所以急著見胡亥,並不單為勸諫,他好久沒見過皇上了,心裡堵得慌。君臣之間不溝通,可不是什麼好事,哪天禍到臨頭也未可知。見一面,說幾句體己話,人就踏實了。
到了後宮,李斯讓守門的侍臣通報:丞相李斯求見。
豈料此時的胡亥正忙著,他新得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正和她們一塊兒飲酒尋歡。侍臣進屋,尋不見胡亥的影子,兩個女人格格嬌笑,原來胡亥埋首於她們的酥胸之間。侍臣把丞相的意思說了,胡亥仍不抬頭,只從她們的嬌軀中透出聲音:「不見。」
待臣走了,不多一會,又來稟告:丞相李斯求見。
這一回,胡亥冒了出來。「不是跟他說過不見嗎?這老傢伙,真討厭。你去告訴他,有事上朝再奏,不必跑到後宮來。」
待臣答應一聲「是」,退了出去。然而,幾分鐘后,侍臣第三次出現在胡亥面前,說丞相有要事上奏。胡亥與妃子調情,已有七八分火候,正欲左抱右攬奔向床笫。李斯竟敢接二連三敗他的興頭,他氣得嗷嗷直叫:
「老東西,朕不滅你的九族,誓不為人!」
待臣一溜煙跑了,緊接著,宮門外的李斯也一溜煙跑了。
李斯回到相府,大呼上當:原來是趙高使絆子,設圈套,可惡之極!他娘的,咱們且來斗一斗,堂堂丞相,難道怕你趙高不成?老夫今日豁出去了,不和你拼個你死我活,誓不為人!
李斯大嚷大叫,一面提筆疾書。熬了一個通宵,終於寫下了洋洋千言,曆數趙高的罪狀共計二十四條。寫完了,把筆一扔,倒在床榻上,口中猶自念念有詞:「參他一本,砍他的頭,滅他的族……」
然而,最終被砍頭滅族的,卻是李斯自己。
趙高豈能讓李斯搶在前面?當天他就去了胡亥的寢殿,胡亥仍未消氣,氣呼呼地把李斯三次求見的事講給趙高聽。
趙高說:「這表明丞相沒有把陛下放在眼中。」
胡亥倒沒想到這一層,他睜大了眼睛望著趙高。
趙高嘆了口氣。「有些話我原是不想說的,但李斯如此猖狂,再不說,恐於陛下不利。他自恃功高,揚言要裂土為王。他的兒子李由為三川郡守,暗中與楚賊相通,一俟時機成熟,便要反叛。李斯在咸陽,則為內應。這老傢伙的野心是深不可測的。」
胡亥倒抽一口冷氣,簡直呆了。
趙高又說:「陛下宜先下手,不然,反為李斯所制。」
胡亥略呈難色:「他是先朝大功臣,不同一般……」
趙高打斷胡亥:「沙丘之謀,他是知情者。他若有反意,必聯絡百官,反咬陛下一口:說是陛下欲自立為皇帝,與他無干。那時候,陛下想治他也遲了。」
胡亥終於一拍大腿:「好,就照你說的辦!如何處置,憑你拿主意。流放?下獄?還是砍頭?」「滅三族。」趙高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胡亥盯著趙高,裝作思考的樣子。後者神情自若,彷彿滅族不過是小事一樁。
胡亥點了點頭,這一點頭,就意味著幾百口人將身首異處。男女老少,無一倖免。
趙高靜悄悄地退下,走出寢殿,穿過偌大的御花園。黑暗中,他瘦長的身影比鬼魅更可怕。
幾天後,李斯遭到滅頂之災:族人砍頭,他本人則被腰斬。刑場上,數萬人引頸觀望,白髮蒼蒼的李斯顯得有些痴獃。他對兒子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你還記得家鄉那隻黃犬嗎?」
「記得。」兒子哽咽著說,「它經常追隨父親捕獵。」
「我想和你同返故鄉,帶了黃犬,到山中去打野兔。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打到一頭野豬……」
兒子已說不出話,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
這段話,史家視為一樁疑案,話中似乎含有深意。什麼樣的深意呢?有人想了半天,終究想不出結果。它的淺顯的意思卻是比較好猜的:視死如歸而已。
趙高除掉李斯,自己做了丞相:一切都按他的意願發展,順利得很。權力的道路上可謂一帆風順:先是擺平扶蘇、蒙恬,繼而清洗皇室成員,現在,又讓丞相李斯上了西天。
做到這一步,趙高該收手了吧,然而他不。還有人在他之上,有權對他發號施令。
這就是胡亥,大秦帝國的二世皇帝。
趙高得勢不饒人,直逼胡亥。弒君的念頭恐早已有之,隻眼下不便動手:殺胡亥又比殺李斯難度大些,同時卻更具誘惑:權力的最頂層,那該是何等風光!
趙高摩拳擦掌了。
殺機已動,第一步是壓住對方,做臣子的在君王面前頤指氣使,這便是著名的指鹿為馬。
一天,有人牽來了一頭鹿。胡亥、趙高連同一幫大臣都在場,大家隨便談論著,說著閑話。胡亥大談鹿子的好處:鹿血怎麼樣,鹿肉又怎麼樣,群臣自然附和。趙高在一旁默不作聲,胡亥察覺他面色有異,便問他:「丞相以為如何?朕沒有說錯罷?」
說這樣的話,胡亥已經掉價了。群臣一齊轉向趙高,看趙高的神態不下於看皇上。
「這不是一頭鹿。」趙高說,臉上不見任何錶情。
「可它……明明是一頭鹿。瞧它的皮毛,它頭上的鹿茸。」胡亥謹慎地說。
「不是,絕對不是。」趙高堅決地搖頭。
「那丞相以為它是什麼?」胡亥仍然顯得謙卑。
「一匹馬。」
群臣「啊」了一聲。有人斗膽問一句:「丞相是不是看錯了?」
趙高立刻橫他一眼:「胡說!你當我是傻瓜不成?連鹿跟馬都分不清。」
群臣面面相覷,沒人立即附和,因為胡亥尚未表態。
胡亥呆了半天,心想:丞相這麼說,大概是含有某種深意吧。他帶頭想通了,於是朗聲說道:「丞相說得是,這的確是一匹馬!」
幾個早已準備好的大臣立刻說:「是馬,是馬。皇上和丞相所言極是。」
趙高露出了一絲笑容。奇怪的是胡亥並不顯得尷尬,反倒樂呵呵的。
卻也有兩三個大臣緘口不言,趙高瞥他們一眼,只這一眼,就伏下了殺機,不久,這幾位不善趨奉的大臣相繼被除掉了。
趙高弄權,弄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中國歷史上,像他這樣的人,確乎少見。指鹿為馬,不失為弄權史上最精彩的一頁。
從此,趙高暢行無阻,一手遮天。他成了事實上的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則退人深宮,日夕與女人們廝混:那才是胡亥的興趣所在。二十齣頭的小夥子,精力旺盛,只管在女人身上做功課。大權旁落,他也不管了。
趙高一味弄權,終於弄到自己頭上,日後殺胡亥,扶子嬰上台,百般刁難大將軍章邯,使其反投項羽,徹底抽空了秦帝國的砥柱。大廈將傾,他才悔之晚矣。他暗中聯絡劉邦,欲與劉邦分地而王,然而,劉邦不買他的賬。殺人者終被人殺,趙高動不動就滅人三族,到頭來,自己也難逃此劫。
這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