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阿紀

106阿紀

興寧元年,青幽刺史桓濟亡,上詔賜賻布六百匹、錢十萬、蠟二百斤、朝服一具、衣一襲,助其厚葬,又追贈其平固縣侯,桓濟無子,以兄子謙嗣。

郗道茂站在閣樓上,遠遠的望著桓家把桓濟的靈柩接回家門,沉默不語。周氏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人都已經不在了,弄這些虛禮又有什麼用?」

「但凡葬禮都是做給活人看的,那需要死人知道呢?」郗道茂輕聲說道。

周氏怔了怔,「你說得也對,葬禮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她指了指外頭聲勢浩大的喪事,「只是不知道桓家這場戲到底是做給誰看?」

「看得人多的去了……」至少王、謝、庾、郗還有皇室都在看吧?郗道茂突然覺得有些累了,「嫂嫂,我有點累了,想去睡一會。」

周氏見她神情懨懨,關切的問道:「好,你快去休息吧。要不要叫疾醫過來看看?」

郗道茂搖了搖頭,「不用,我去睡一會就好了。」

周氏便攜著郗道茂下樓,才下樓就聽到一陣凄婉哀怨的琴音,聽得兩人一怔,周氏不由微微蹙眉。

郗道茂偏頭吩咐青草,「去問問是誰在彈琴?」聽著那哀婉的琴音,郗道茂沒有來感到一陣厭煩。

周氏勸道:「你身體不好,先回去歇息吧,左右不過是些歌姬在買弄而已。」

郗道茂有些疑惑,當初先帝薨逝的時候,她已經把家裡的姬妾全部賣了,怎麼還有呢?不過她目前也沒什麼心思管這些事情,回房之後,躺在榻上合眼就睡了。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房裡的銅燈已經點亮,王獻之正坐在胡床上專註的看著手上的文書,薄唇緊緊的抿著,眉心微微拱出一個川字。郗道茂趴在床上,望著他的俊臉發獃,心裡不由浮起了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傳言,聽說嘴唇薄的人都比較薄情……

「阿渝,你醒了?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王獻之見郗道茂望著他發獃,不由好笑的問:「怎麼了?」

郗道茂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說:「我餓了。」

王獻之忙讓丫鬟把飯食端了上來,「阿渝,你有了身孕,桓濟的喪事你就不要出面了,讓岳母和大嫂去吧。」

郗道茂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王獻之喟嘆了一聲,「他也算是桓家這一輩數得著的人物了,只可惜死後都還得不到安寧……」

郗道茂疑惑的問:「怎麼了?」

王獻之嘴角輕扯,「還不是因為過繼的事。」

「不是過繼了桓熙的兒子嗎?難道還出了什麼問題不成?」郗道茂驚訝的問道。

「司馬夫人想要嫡子過繼。」王獻之淡淡的說。

「嫡子?我記得桓熙就一個嫡子吧?」郗道茂愣了愣,不可置信的問:「難道她還想要爭那個世子之位不成?難道她準備守寡一輩子?」郗道茂想了想,「不對啊!就算她肯守寡,桓大人就許她這麼胡鬧?南康公主不管嗎?」

王獻之搖了搖頭,無不嘲諷的說道:「桓家的男人戰場是英勇,可那後院——」死者為大,王獻之沒有多說什麼。

郗道茂也不好同王獻之說別人家後院的事,再說她對桓家的女人沒興趣,她突然想起中午聽到的琴聲問道:「你是不是又找了一個琴姬?」

「琴姬?」王獻之怔了怔,「我哪有空去找琴姬?怎麼了?」

郗道茂嘟噥的說道:「今天中午我跟阿嫂去閣樓上說話的時候,聽到有人再彈琴,還以為你新找的琴姬呢!」

「彈琴?」王獻之聞言面露古怪之色。

「怎麼了?」郗道茂見他神色有異,不由疑惑的問道。

王獻之緩緩的說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彈琴的人應該是岳父大人帶來的。」

「你是說那個叫什麼來著的?」郗道茂只記得她原先叫「阿紀」。

「我那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王獻之刮刮她的鼻子,「你要是嫌煩,跟岳母說一聲,讓岳母去處理吧。」畢竟是郗曇的姬妾,他們做晚輩的總不好隨便處理。

「哼!難道阿父還會為了一個琴姬對我生氣不成?」郗道茂輕哼,「阿父也是的,好端端的找個女人回家幹嘛?」

王獻之輕咳一聲,「我聽說這位——這位原是謝仁祖的愛妾。謝仁祖去世前,生怕她無依無靠,才託付給岳父照顧的。」

「謝仁祖?」郗道茂想了一會才遲疑的問:「謝尚?」

王獻之點點頭,郗道茂冷笑道:「他的愛妾,幹嘛給阿父照顧?難道他又立下什麼誓言不成?」

謝尚是謝安的從兄,說起來也算是謝家的實權人物之一,撇開其他不說,謝尚的為人還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比謝家另一位活寶謝萬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不過讓郗道茂能記住他的,不是因為他的政績,而是因為他的一樁八卦!據說謝尚年幼的時候,為了誘惑一名婢女跟他私|通,對那婢女發誓說,一定會娶她的,結果美人到手之後,他就把人忘記了,那婢女投井而死。後來大家都傳言,謝尚一輩子沒兒子,就是因為他違背自己立下的誓言。

王獻之聞言輕咳一聲,「阿渝,死者為大。」

郗道茂嘟噥了一聲,「好嘛,我回頭問阿母去。」

王獻之無奈的搖搖頭,愛憐的輕敲她的額頭,「你啊!」

這時飯菜端了上來,郗道茂正想大快朵頤,幽怨的琴聲又從遠處傳來,郗道茂微惱道:「三更半夜的彈什麼琴?青草,你去看看,要是阿父不在,就讓她不要彈了。」

「唯。」

王獻之臉色也有些不好看,阿渝剛有了身孕,正是喜慶的大好事,偏偏這琴聲悲戚哀婉,讓人聽了心裡就不舒服,他輕拍郗道茂的背,柔聲哄到:「先吃點東西,你不是餓了嗎?」

「嗯。」郗道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靠在王獻之懷裡,夫妻兩人吃完了飯,說了一會話之後,就罩燈睡下了。

等郗道茂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王獻之早回官署去了。青草領著丫鬟伺候郗道茂梳洗,「夫人,婢子昨天去了那位院子里……老大人不在……但……」

「有什麼事直說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幹嘛?」郗道茂接過丫鬟遞來的蜂糖水淺淺的輕啜了一口。

「那位……身上戴著孝……」青草昨天去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噗!咳……」郗道茂一口蜂糖水好險沒噴出來,咳了半天才不可置信的問道:「你說什麼!她戴孝?她給誰戴孝?」

「那位身上帶著孝,婢子讓她把孝服脫下來,她死活不肯,還說要為謝大人守孝!」青草忿忿的說道。

「她要為謝尚守孝?」郗道茂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她要為謝尚守孝?」

「是的。」青草肯定的說道。

「太過分了!」喜娘怒聲罵道,「她來我們王家給謝家人戴孝?再說她是什麼身份?不過一個妾而已,也配提戴孝兩字?」

豆娘在一旁道:「夫人,既然這賤婢這麼念著謝大人,我們就乾脆做件好事,把她送回謝家,也算成全了她的一番痴心。」

喜娘愣了愣,剛想反駁,豆娘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她隨即反應過來,連連附和,「是啊!夫人不如現在就把她送回謝家。」妾是什麼東西?不過只是主人房裡的一件擺設而已?主人跟姬妾有情,姬妾還為了他在別人家裡為其守孝,那是笑話!

郗道茂搖了搖頭,那阿蘭現在可是父親的妾,她要是鬧上這麼一出,不是擺明了說自己父親的魅力比不上一個死人嗎?郗道茂心裡萬分不爽,你要是真念著謝尚我就成全你!要是故意擺姿態……哼!想要矯情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我去阿母那兒吃飯。」這件事要跟阿母好好合計合計,最好的法子是讓父親對這位美人徹底死心。

「她在家裡給謝尚戴孝?」崔氏聽女兒這麼一說,臉色頓時變了。其實崔氏對郗曇這次帶回來的姬妾並不太在意,畢竟郗曇在幽州這麼多年,身邊年輕貌美的姬妾多的去了,她要是為這種事跟郗曇慪氣,早氣死了!那女人看上去的確是很年輕貌美,但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郗曇手握重權多年,要什麼樣的美女沒有?崔氏和郗曇夫妻多年,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他之所以現在對這女人這麼上心,說到底就是不服氣而已!當年他同謝尚同時看上這女人,結果她選了謝尚沒有選他。正是因為這緣故,崔氏才放任郗曇把這女人帶在身邊。這並不能代表崔氏允許丈夫的姬妾,在她女兒、女婿家裡給別人戴孝!尤其是在女兒還有身孕的時候!

「子敬知道這件事嗎?」崔氏焦急的問,要是讓女婿知道這件事,夫君和她的臉都丟光了!

「不知道。」郗道茂道:「要不是青草突然去她的院子里,本來連我都不知道這件事呢!」她心裡暗暗奇怪,難道阿父跟她還是清白的?不然她怎麼能戴孝戴這麼久?

崔氏笑了笑,愛憐的摸了摸女兒的小臉,「這件事你別管了,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餓了吧?先吃飯吧!」

郗道茂見母親如此雲淡風輕,心不由懸了,想了想說道:「阿母,如果她是真的念著謝大人,我們也不要太難為她了。」

崔氏挑眉道:「怎麼?你想讓我把她送回謝家,讓她給謝尚守孝不成?」

「當然不是。」郗道茂搖了搖頭,心裡暗道這跟直接殺了她有什麼區別?謝家難道還會好心養她不成?「這樣阿父更一輩子都忘不了她!」

崔氏瞪了女兒一眼,「那你說怎麼辦?」

郗道茂湊到崔氏耳邊嘀嘀咕咕的說了半天,崔氏聽后皺眉道:「不過一個賤婢而已,那值得費這麼多心思?」她輕點女兒的額頭,「說到底你就是想留她一條命而已。」

郗道茂笑嘻嘻的拉著崔氏的手道:「我這不是為孩子積德嘛。」無論如何都是一條人命,郗道茂不喜歡父親任何一個小妾,可沒想過讓她們都去死!

崔氏聽到女兒這麼一說,神色才好了一點:「也罷。」心裡卻暗暗嘆氣,這丫頭怎麼成親都這麼久了還這麼傻呢?

郗道茂一邊喝粥一邊問道:「阿母,阿弟的媳婦你看的怎麼樣了?」

崔氏說起這事,不由眉開眼笑的說:「我看來看去,就覺得顧家的三小娘子不錯呢!性子溫溫柔柔的,長相也不錯。」

「顧家?吳郡顧家嗎?」郗道茂笑道,「吳郡顧氏是史儒世家、書香門第,教養出來的女兒性子肯定好。可——阿乞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嗎?他整天都在軍營,是不是要給他找個英氣點的女孩子?」郗道茂有些疑惑。

崔氏道:「你沒聽過柔能克剛嗎?要是真給他找個一樣野性子的媳婦,我這輩子還能見他們幾次?」

「這倒是。」郗道茂吃完早飯之後,就開始打哈欠了,崔氏忙趕著她回去歇息了。郗道茂摸著肚子暗暗想到,這次懷孕的感覺跟懷阿平時不同,難道這次是兒子?

郗道茂原本以為阿蘭的事還要拖上幾天,可沒想到在她睡過一覺,起來去崔氏院子的時候,迎面就碰上一名素衣散發的美貌女子正被崔氏身邊的僕婦壓著出院子。

「小娘子。」那些僕婦見到郗道茂忙笑著蹲身行禮,順手用力的把素衣女子狠狠的壓了下去。這些僕婦都是崔氏帶來的,習慣性的喚郗道茂在郗家時的稱呼。

「起來吧。」郗道茂笑盈盈的問:「阿母可在裡面歇息?」

「夫人正在裡頭喝茶。」僕婦笑應了之後,就要拖著那女子離開。

郗道茂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那女子,那女子看上去才二十齣頭,容貌漂亮但稱不上絕色,不過配上那一身清冷的氣韻,就顯得非常獨特。郗道茂淡淡的吩咐道:「讓她自己好好走吧。」

「小娘子——」那些僕婦欲言又止。

郗道茂擺手道:「好好的送她出門就是了。」郗道茂從來沒有喜歡這女子,但也沒想過要折辱她,也沒有必要。

「不用你假好心!」阿紀抬眼冷冷的望著郗道茂道:「你們這算恩威並施嗎?卑賤之軀,不勞你們這些貴人這麼費心!我心裡一直只有謝大人!」

「放肆!」那些僕婦聽到阿紀這番話,嚇得臉色都白了!捂住她的嘴,拖著她就要下去!

郗道茂聽了阿紀的這話,笑了笑,慢慢的走到阿紀面前,那些僕婦都知道郗道茂有身孕了,生怕阿紀傷了郗道茂,忙壓著讓她跪下,郗道茂也不讓僕婦放開阿紀,只是站在阿紀面前,低頭笑問:「恩威並施?你認字?」

那女子不防郗道茂居然會問她這個,努力的仰起頭驕傲的說:「是的!謝大人教過我認字!」

郗道茂點點頭,「原來如此。」她頓了頓,故意拖長了語調曼聲說:「既然知道恩威並施,那麼你也該知道這詞是用在誰身上的吧?」她含笑上下打量了阿紀一遍,柔聲問:「既然你都說自己是卑賤之軀,那麼——你還覺得你配我們對你『恩威並施』嗎?」

郗道茂的聲音不大,但字字錐心,阿紀臉色刷得一下慘白了。

郗道茂問完之後,見阿紀慘白的臉色,對她輕蔑一笑,轉身往崔氏房裡走去,「把她拉下去!」

「唯!」僕婦們這次再也不敢耽擱,拖著阿紀就往院子外走去。

青草眼珠子一轉,對喜娘使了一個眼色,喜娘就上前扶著郗道茂進屋了,青草轉身出了院子。

郗道茂瞄了喜娘和青草一眼,並沒有*阻止她們的舉動。來古代這麼多年,她雖從來沒做出過什麼人人平等、把丫鬟當姐妹的舉動,可也盡量的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能尊重所有人,像今天這麼利用特權來打擊一個身份地位完全天差地別的人,還是第一次。不過——她並沒有後悔今天這個舉動!這種不知好歹的女人留在家裡,只會是個禍害!

阿父估計就是她的傲氣和清高才對她如此另眼相看吧?連她聽到有這個阿紀的時候心裡都這麼不舒服,更不要說是阿母了!阿父婚前動心的女人……還一個跟自己最愛的嫡長子重名的女人……郗道茂承認自己嫉妒了!如果讓阿母出手教訓這個女人,就算阿父嘴上不說什麼,心裡肯定也是不舒服的,說不定還會影響兩人的感情,可她出手就不一樣了,她不信阿父還會因為一個小妾對自己發火。

阿母老說自己傻,其實她是懶得多計較。她現在跟王獻之感情這麼好,阿平身體也漸漸好了,馬上又要有新寶寶了,婆家、娘家都這麼興旺發達,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她又何苦事事算計呢?就算有些不順心的事,只要不涉及根本,過去就過去了。可不計較不代表她真是任人揉捏的麵糰子。自尊心?郗道茂冷哼,我倒要看看,你能保持那自尊心多久!等少了那些風骨,她不信以阿父的薄情,會喜歡她多久?

郗道茂思量的時候已經到了崔氏的房裡,崔氏把剛剛一幕盡收眼底,「總算長進了一點!」崔氏很欣慰,她就怕女兒性子太軟,將來子敬一旦納妾,這個傻女兒該怎麼辦?現在看來她是多慮了。

郗道茂見母親臉上雖笑,可眼底掩不住的有著濃濃的倦色,她心裡一酸,偎依道崔氏懷裡,輕聲叫了一聲:「阿母——」

崔氏輕拍女兒的身子,「沒事,我有你、有阿乞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多寫點的,可是今天晚上同學聚會,來不及多寫了。。。這半章就當我給大家的聖誕小禮物吧!大家聖誕快樂!群么一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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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芳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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