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鷹捕(二)
一旁的金仲葷只聽得暗自好笑。
所謂旁觀者清。與前一刀相比,落梅風這一刀簡直有天壤之別,可說根本不登之堂,斷刀自在情理之中。
也虧得他仍在口口聲聲說什麼「陰謀詭計」。
他咳了兩聲,勸道:「落兄弟請聽金某一言,勝負乃兵家常事,何況你並非真敗,飛鷹此次稍佔上風,無非是依仗寶刀之利罷。」
落梅風聞言心裡好受了些,訕訕住口,望向手裡只剩下大半截的斷刀,本想隨手扔掉,但一時又有點捨不得。
金仲葷裝作沒瞧見他的舉動,拱手為禮道:「金某尚未感謝小兄弟拔刀相助之義,他日若有閑瑕,請來本府一游,鄙人一定設宴款待,同小兄弟一醉方休。」
落梅風猶豫片刻,終還是將斷刀插回鞘內,訕然笑道:「大家都是本城人,些許小事,金管事何必掛齒?」
聽金仲葷左一個「小兄弟」,右一個「小兄弟」的不住口稱呼,落梅風難得地有點臉皮微赧。其實剛才他並沒出多大力,若說真幫了金仲葷什麼忙的話,無非是大吼了一聲,讓那幫黑衣殺手嚇退了而已。
不過見金仲葷態度誠摯,言詞懇切,內心不禁對其大生好感,此人行事雖然世故圓滑,卻並沒有候門大府中人那種盛氣凌人的通病。
金仲葷客氣了幾句,拱了拱手,問道:「適才金某觀小兄弟刀招精妙,霸氣十足,不知可否是傳說中的大邪妖刀變?」
落梅風愕然點頭道:「聽大管事語氣,莫非對這套刀法知之甚詳不成?」
金仲葷苦笑搖頭,感慨道:「金某隻是隨口問問罷,唉,提起這套刀法,倒讓我想起了一個流傳已久的傳言。」
見他眉間忽現的隱憂,落梅風暗暗奇怪,道:「什麼傳言?」
金仲葷皺眉沉吟,避而不答道:「小兄弟適才殺氣盈胸,似是一心欲置飛鷹於死地,不知你們之間有何深仇大恨呢?」
被他一提,落梅風仔細一回想剛才之戰,立時啞口無言。
老實講,先前他何以會有那麼重的殺意,此刻靜下心來細加思索,他自己亦是莫名其妙。
不單是飛鷹,連那個假扮瞎子的老頭嚴照,與其交手之際,他心內亦曾湧起過置之於死地的快感。
這難道是成為絕頂高手,氣勢大成之後,一舉一動之間,殺氣自然而然流露的必然現象?
落梅風越想越覺有理。
不然,那些絕頂高手們睥睨天下,動輒橫掃江湖的豪傲霸氣從何而來?
本想問問金仲葷與人交手時有無這種感覺,但微一轉**,又覺拿這般幼稚的問題去請教別人大**份,一個弄不好,反而會讓人笑掉大牙。乾脆轉過話題,問道:「對了,你可知那幫殺手是何來歷嗎?」
對他將話題有意岔開,金仲葷明顯有些失望,微嘆了口氣,瞧瞧胸口的血漬,苦笑道:「適才金某和飛鷹久斗不下,將他引來此地,本打算是找個偏僻無人之處,與他砌底分出勝負,誰知剛入墳場,那幫殺手就不知從何處殺出,立足尚穩,即遭重創,若非他和小兄弟你仗義相助,金某已是伏屍荒野,成了這些墳瑩中間的另一個冤鬼。」
落梅風搔搔頭,不解道:「怪了,你和飛鷹的打鬥不是他先挑起的嗎?他為何還要出手助你呢?」
金仲葷笑得更苦:「此人是敵是友,確是令人費解難測。不過,觀他眉間正氣凜然,氣度恢弘,舉止間自然流露著一種浩然正氣,應是我輩中人無疑。」
落梅風略加思索,亦不得不承認他所言有理,遲疑道:「可是我仍有一點想不通,既是如此,他為何還要污陷金老爺子呢?」
金仲葷眉頭愕詫微揚:「那封信的事情你都聽見了?」
落梅風撓撓腦袋,尷尬癟笑:「嘻嘻,剛才你們在樹林內交談的時候,我無意從那裡路過,聽見了一星半點……」
他亦自知不能自圓其說,乾笑數聲,藉以掩飾了過去。
金仲葷並沒有再問,苦笑道:「那你相不相信他對老爺子的指證呢?」
落梅風一揮手,慷慨凜然道:「笑話,老爺子是何等樣人,豈會如他所說,做出那種傷天害事之事?」
「不相信就好!」金仲葷嘆了口氣,「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種無稽透頂的指責,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落梅風大感不以為然道:「話不能這麼說嘛!萬一這些流言誹語傳了出去,對老爺子的聲名豈不是一大影響?」
金仲葷自嘲搖頭,慨喟道:「樹大招風,名大惹忌。老爺子未退隱之前,象這種被人上門挑戰,造謠中傷的事情,又豈是一回兩回?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現下他早已不再過問江湖中事,飛鷹愛怎樣說,儘管由著他好了!」
落梅風恍然道:「我明白了,他如此攻擊老爺子,十有**為的是圖名。」
金仲葷傲然一笑:「是不是圖名金某不知,不過老爺子俠名昭著,豈是一兩句流言就能中傷得了的?嘿,飛鷹不知從何處聽到這種荒誕無稽的指責,居然會信以為真地跑來求證,定是這裡出了問題。」他指指腦袋。
落梅風對飛鷹本就懷有成見,聞言由衷贊同,賊兮兮笑了數聲,附合點頭道:「大管事說得不錯,嘻嘻,一定是他腦袋有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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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的腦袋才出了毛病!」
聽完落梅風眉飛色舞的敘說,這就是梅舜舉冷不防冒出的唯一評價。
「嘻嘻,有甚麼不對嗎?」落梅風正吹得得意,被他打斷,笑聲立時變成了乾笑。
梅舜舉白眼相乜道:「你曉得飛鷹是誰嗎?」
落梅風撓撓腦袋,癟笑道:「是誰?」
寧真真曲指在他頭上一敲,叱道:「笨豬!他就是刑部十大名捕之一的鷹捕。」
落梅風駭了一跳。
刑部十大名捕,乃是公門和百姓中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在普通老百姓的眼裡,這十人簡直就成了正義和官府的化身。其傳奇故事,廣泛流傳於教坊茶棚,街頭巷尾,一直就是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消閑話題。
這十個人中,又尤以鷹捕最受老百姓歡迎,平時談論得亦最多。
此人一身正氣,不畏權勢,深受當朝者賞識,從一小小捕快做起,數年間即成為名聞天下的神捕,所經手的大案要案不計其數,民間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即是此人原本姓朱,乃是當今皇上親弟,寄棲公門,真意是在暗訪民間疾苦。
這種以訛傳訛的流言,自是不足為信。不過飛鷹若當真是鷹捕,那他對金老爺子的指責,就得從另一種角度來考慮了。
落梅風愈想愈覺得此事的嚴重性,倒吸了口涼氣,結結巴巴道:「他當真是鷹捕嗎,你們會不會猜錯了?」
寧真真瞪眼道:「言叔叔說的,會有錯么?」掏出張白布條道:「你自己看看上面的花押罷。」
白布條上只有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就此結案!」
下面的花押是只展翅欲飛的雄鷹,右爪持劍,左爪抓著一個骷髏,顧盼間凌然生威,充滿了一種睨視天下的傲氣。
赫然正是那晚在徐家廢園,飛鷹和瞎子老頭送棺材來時,握在奢十惡屍身手裡的那張白布。
落梅風目定口呆看著那個圖案,期期艾艾問:「難道……它就是人們常說的『生殺令』?」
十大名捕各有一道御賜金牌,在官府中定有備案,對外掌有生殺與奪、號令地方文武百官的大權,金牌一出,等於聖駕親臨。在老百姓眼裡倒沒有什麼,但在為官者的眼裡,卻無異於是柄先斬後奏的上方寶劍。
寧真真不屑撇撇嘴道:「孤陋寡聞,虧你還在官場上混了好幾年,竟連大名鼎鼎的『生殺令』都不認識,像你這種廢物,依本小姐看,乾脆一頭撞死算啦!」
落梅風搔頭癟笑。
「生殺令」在官府中乃是屬於最高機密,只限有限數人曉得,他一介小小捕頭,哪有資格見過?
但不管怎樣,對言無情見了這張白布后,撒手不過問賭場血案的舉措終有了合理的解釋。
顯而易見,飛鷹不要言無情插手此事,其中定有隱情。
腦海里不由回憶起飛鷹和金仲葷之言。
難道飛鷹所言屬實,金老爺子當真與昔年豫北「煙花堂」歐陽賀家的慘案有關?
可是這件案子明明乃是當年飛鷹所破,若真有疑點,為何要事隔多年之後,才再次提起?
不解之下,目光情不自禁朝梅舜舉望去。
梅舜舉哪能猜不出他的想法?苦笑道:「別看著我,因為這件事我比你還要糊塗。對了,你不是和飛鷹朝過面嗎,為何沒有當面問問他?」
落梅風尷尬笑道:「嘻,當時我沒有想起。」
梅舜舉嘿道:「那你總該問問金仲葷,那幫殺手為何要殺他罷?」
金老爺子已退出江湖多年,和江湖中人可說再無關係,那幫殺手找上金仲葷,確實讓人費解。
落梅風更形窘迫,訕訕望著他和寧真真道:「我本來是想問的,可是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又忘了。」
寧真真嗔惱道:「說你笨,你還真笨!就算你沒有想到,可也總該問問他為何要去殮房罷?」
落梅風啞口無言,訕然望向兩人,不住鱉笑。
只消瞧他的表情,不用說,自然又是忘了。
寧真真氣得俏臉通紅,重重一敲他腦袋,惱怒道:「我真沒見過象你這樣笨的人,說了半天,原來你甚麼都不知情啊!」
落梅風不敢反抗,揚聲辯道:「誰說的?至少我知道了那瞎子老頭叫嚴照,而且還是個假瞎子。」
寧真真啐了一口:「就只有這些嗎?」
落梅風尷尬道:「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寧真真實不知是生氣好,還是不生氣好,呸了一聲,滿臉失望道:「梅大哥,你怎麼會和這種笨蛋交朋友呢?」
落梅風大窘。
斜眼瞧去,梅舜舉正似笑非笑望來,一副大有同感的表情,他窘迫得只差恨得沒有一個地洞鑽下去。
梅舜舉暗自好笑,揉著鼻子道:「其實,我倒曉得金仲葷何以要去殮房。」
寧真真睜大眼睛道:「他去那裡幹嘛?」
梅舜舉微微一笑:「你想想,在常人的眼裡,鄢譙笪是不是死得非常奇怪呢?」
寧真真更是糊塗:「這和金仲葷又有何關係呢?」
梅舜舉眨眨眼睛:「若換作是你,碰上了這樣古怪的事情,好奇心支使之下,會不會前去探個究竟?」
寧真真微微一怔,旋即大失所望道:「就這麼簡單?」
梅舜舉微微笑道:「當然不止這麼簡單,不過至少可以證明,金仲葷確實不知道鄢譙笪是被何人所殺的。」
寧真真遲疑道:「這麼說來,他沒有撒謊咯?」
梅舜舉高深莫測笑笑,意味深長道:「沒有撒謊不是很好嗎?至少,我們犯不著再為他以前所說的話傷腦筋。」
「不錯,既然金仲葷和這件事沒有關係,我們亦用不著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落梅風厚著臉皮,訕訕湊上前來。
梅舜舉和寧真真同時白了他一眼,都沒有理他。寧真真還高傲一揚頭,輕蔑蹙蹙好看的瓊鼻,擺明不屑與他這笨得象豬一樣的傢伙搭話。
落梅風大為尷尬,蔫蔫癟笑。下面的話只好縮回肚裡。
寧真真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回頭又問:「梅大哥,現在我們應該做些甚麼呢?」
梅舜舉淡淡笑道:「忙了一整夜,你難道不困嗎?當然是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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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睡覺,人人都覺睏倦難支,自是毫無異議。
落梅風雖有千般疑惑,亦只能藏於肚內。
事到如今,他亦不得不承認,梅舜舉的分析極是有理,金仲葷今晚的舉動處處透著反常。
最讓人不解的一點,就是那幫殺手無緣無故地,何以會突然找上金府的麻煩?
還有那另外的十三張請柬,以及燕十三、大方禪師等人的失蹤,也令人費解難明。
驀想起莫無畏和候老哥兩人所言,心內一動。
難道所有的事情,都和那「翔龍屠聖」行動有關不成?
他愈思愈覺漫無頭緒,諸般疑慮紛迭而至。
到了現在,他不能不承認梅舜舉的先見之明,既然這些事情與已無關,又何必去自尋煩惱?
他自嘲搖頭,將所有疑問擠出腦海,打個哈欠,正欲返身回房,忽聽寧真真在後嗔惱相喚:「死臭豬,你又想偷懶了么?」
落梅風駐步轉頭,莫名其妙道:「偷懶,偷什麼懶?」
寧真真沒好氣跺腳:「你不去尋找勾子的下落,就打算去睡覺了嗎?」
被她一提,落梅風亦想起這件正事,訕訕道:「小梅不是說他已經逃走了嗎?」
望向窗外,天際已然稍稍透出絲灰白,落梅風暗暗叫苦,只希望抬出梅舜舉這面擋箭牌,能夠不去,自是上上大吉。
對他的話,梅舜舉卻裝作沒有聽見,還移開目光,假意欣賞著窗外的風景。
落梅風心知要糟,果然,寧真真俏臉當即一沉,凶霸霸叱道:「廢話,正因為勾子逃走了,才要你去抓他啊!哼,哪來這麼多的借口。拿本小姐銀子時,怎不見你這般推三搪四?」
落梅風無話可說,恨恨瞪了梅舜舉一眼,垂頭喪氣朝門外行去。
曙光稍露,天邊微現淡白。
他揉著睏倦難當的眼皮,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噥了兩句,朝身後忿忿呸了一口:「姦夫淫婦,媽的,一對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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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落梅風的背影消失在院門的籬笆外,寧真真不放心道:「梅大哥,你看他會不會偷懶,到了城裡后,找個地方躲起來睡覺呢?」
梅舜舉不以為然道:「他不會那樣笨罷!」
寧真真不解道:「此話怎講?」
梅舜舉含笑道:「你以為這傢伙會傻到親自出馬嗎?那你就錯了。他手下有的是馬屁精,只消到了山腳下,隨便找個村民,將消息帶入城裡,自然有人替他辦得順順妥妥。」
寧真真腦海內立時浮出一張諂媚的瘦長馬臉,噗嗤笑了出來:「我知道了,那人就是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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