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評判
一九八一年、九月。
還在蹣跚學步的我，在外婆及一家人的陪同下，走進了幼兒園的大門。在我的記憶中，在這裡，一年之後，我將會遇上痴纏了我十二年的、傳說中僅小我三天，並且和我是在同一張床上出生的雙妹妹。
我上輩子的前半生，就是和她在一起的甜蜜回憶。不過到了初三畢業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傳說中的金童玉女，一個在升入高中后，對另一個姐姐雲燕一見鍾情神魂顛倒，迅速轉移槍口，並上演了整個縣城最凄美絕倫的單戀；另一個進了別的城市一個中專，從此沉迷於紙醉金迷之中，在眾男生的花言巧語糖衣炮彈之中，樂不思蜀，渾然把從前的一切遺忘。
也許因為外婆是園長的緣故，我倒沒被大班的小朋友們怎麼欺負。我也刻意的蹈光隱晦，盡量表現得老老實實，著實讓認為撿到個寶的阿姨大失所望，不過也許是由於外婆的原因吧，我每個星期都能在園裡拿到大紅花。年終總結的時候，我居然是全園僅有的兩個拿滿大紅花的孩子之一，還因此得到了一把玩具小手槍的獎勵——雖然這把小手槍第二天就被我的二表姐阿敏拿走，第三天就被她告知小手槍已下落不明需要刊登尋物啟事了。
其實要拿到大紅花在幼兒園裡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這幫小孩們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葯，總有些鬧著不肯來幼兒園的時候。縱容的父母們也總會幫他們編造理由，所以，最後，這個榮譽也就只能讓我和狄章兩個分享了。
接著，在八二年的暑假，縣裡牽頭，教委主辦，縣、鎮兩家幼兒園參與，搞了一個健美兒童的評選——上輩子的我也參加了這個評選。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搞這次評選完全是出於照顧小班的狄章和即將進入小班的雙妹妹兩位的父親的原因。
狄章的父親是縣教委一把手，雙妹妹的父親則是副縣長，我的外婆為了從教委和縣裡為幼兒園爭取到足夠的經費，不惜大手筆的出此下策，其實這兩個冠軍早已內定，可憐那些陪襯紅花的綠葉，為了這次評選還有的激動得整晚睡不著覺——這其中包括上輩子的我，當然在有了經驗，也看多了這些所謂的評選、比賽等等之後，現在的我已經完全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了。
只是在評選的時候，我還是讓評委們大跌眼鏡。其實照我的本意，只要當好我的配角就可以了，在關鍵的時候掉個鏈子，不要壞了別人的好事。但是，當我看到鎮幼兒園小班的雲燕在我前一個出場之後，我就暈了。
雲燕表現得非常之好，比起在她之前出場的狄章、在她之後出場的雙妹妹，她的表現可以說是非常完美。
一上來，她就用一個胡旋舞博得了熱烈的掌聲；接著她大方得體吐詞清晰的介紹了自己——當然我確信這個自我介紹是她的阿姨幫她寫的，要不然怎麼會幾句就會提到一個「我們鎮幼兒園」；在回答問題的環節，她順利的答出了每一個評委的每一個問題；最後，她還半即興的朗誦了一首李清照的詩：
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如果這也是那位阿姨的安排，我真的很佩服她。我想她也能夠明白雖然實力上雲燕與狄章、雙妹妹相近甚至更強，但在背景後台各方面雲燕就差得太遠了。我想她是已然預見到雲燕一定贏不了雙妹妹，所以才挖空心思為她安排了這樣一首詩，就算輸，也要輸得大氣，也要輸得讓人尊敬！
我可以失敗，但我不能容忍雲燕的失敗，尤其是在她表現得如此之好的情況之下，我不想讓她幼小的心靈承受到不應有的打擊。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她本能的拒絕任何形式的失敗。
十二年的單戀，讓我對她的了解程度，甚至比她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入。
其實，我是一個演員，我有著無比的敬業精神，在評委拿出小學三年級才學的四則運算、拿出中學時才要求背誦的長恨歌來考我的時候，我的表現——當我帶著奶聲朗朗誦讀到最後一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時候——做為臨時評選地點的電影院里，全場雷鳴般的掌聲不僅讓我的外婆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也讓下面的評委們開始聚頭竊竊私語。
在我表演完畢之後，我根本沒有理會其他人，只是盯著雲燕看，她和雙妹妹似乎特別玩得來，兩個人一直旁若無人的粘在一塊，讓試圖接近雙妹妹的狄章無機可趁。
我一直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們。那個時代的人是單純的，任誰也無法否認這一點——她們雖然長大后一個比一個有心計，但才兩三歲的她們，現在還只是一張白紙。
任由我這張被社會污染得像煤一樣黑的抹布目不轉睛的注視著。
有了上輩子的經驗，我至少明白了一個道理：喜歡一個人，不是一定要得到她，而是給她幸福，如果沒有這個能力，至少要有讓她去找到另一個能帶給她幸福的人的肚量。
兩歲的我，現在能給雲燕什麼？除了這一次的幫助，我想無論什麼我都給不了她，所以我只能默默的看著她，記下她的一顰一笑，讓我在高中以前，沒有她存在的那十幾年中留個**想吧。
————真的，累了，也心軟了，不想再去害任何女孩子。那麼就讓這份愛情隨著時間，隨著風而消散吧。雖然也會黯然淚下，雖然也會傷痕纍纍，雖然也會痛不欲生。但總有消散的一天。何況一個人承擔總比兩個人要好。一個人，怕孤單。兩個人，怕辜負。不是嗎？孤單隻是一個人的事情，辜負卻是兩個人的一生————
我的表現她當然看到了，我覺得，我也應該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吧。有這個就夠了，足夠了。記得陳慧嫻唱的二人時間：「似花為你留住、趁、這刻盛放！」女孩啊，我最優秀的方面，是只需要展現給你一個人看的啊！是只需要讓你一個人了解的啊！至於最後的評判，所謂健美兒童的虛名，那又算得了什麼？
那時候的人的確夠單純的，至少沒有二十年後的那些黑哨，官哨那麼過分：敢於明目張胆的把進球吹出，把繩子打結只能六分起評的藝術體操打上十幾分。最後，在各方面的協調之下，評委們臨時設立了一個新獎項：智力兒童。
男子組的這個獎項當然毫無爭議的被我拿走，而女子組的則是燕雲，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一點也不值得奇怪的事，只要想想上輩子的后十幾年，我這個當年的智力兒童一直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要是沒拿到這個獎，那才叫沒天理呢。
至於狄章和雙妹妹的父親，也如願以償，看到自己的寶貝兒女拿到了健美兒童的男女組冠軍。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至少對這四個人的父母而言。
因此在未來的一年中，我看到了這次評選附帶的戰利品：外婆管轄下的縣幼兒園裡，多出的滑梯、書報、繩圈、包括新建了一個男女分開的大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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