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這本小書是我在匹城對中國朋友們的談話記
錄,主題是中國朝代的興廢,也兼及世界歷史上大國的盛衰。因為不是正式的討論,不免口語化,行文啰唆一點。為了存真,因此也沒有作太多的修整,這一點,盼望讀者們的原諒。
無論是國家還是朝代,都是政治的共同體,也可以看做一個複雜的系統;如果將其與生物學的複雜系統相比,其實也還有相當的類似性。生物學上的複雜體,比如說,人類自己的身體,其基本的構造成分,就是許多不同的細胞。不同的器官,可以有不同的細胞。整體而論,凡此都是人體之內的細胞。政治共同體的複雜系統內,神經中樞是文化與政治的領導層,應當可以當做人體之內的腦細胞。呼吸系統是人體內吸收營養的維生系統之一,消化系統也是維生系統之一;血管、淋巴管等,則都是運輸管道;而神經系統主要是信息傳播的管道;免疫系統就等於國防軍和警察。
人體之內,不同器官的功能需要相互配合,任何器官不能過強,也不能過弱。器官的功能不平衡,人就會有疾病,甚至於因為器官喪失功能而造成衰退和死亡。同時,細胞本身有新陳代謝,各個部分的細胞,其新陳代謝的速度也因為器官功能的不同,而有迅速和緩慢之分。各種不同器官的新陳代謝,就等於社會和政治系統之內的人員更換。
因此,在本書討論的大國存亡、朝代興衰,我們都可以將其看做一個複雜系統,它在不斷新陳代謝的過程中,有沒有失調和失當?一個國家或一個朝代興起的時候,都是一些年齡壯盛的人員組成的共同體。經過年代的更換,有些領導分子換成年輕的一代。兩代之間銜接是不是很順暢,就是一個需要面臨的挑戰。老一代如果活得太長,把持權力太久,就會使得中樞系統的功能衰退。因為老一代的體能已經衰弱,不能再像當年那樣應對挑戰。同樣地,如果「細胞」更換,換上來的是同一個模型的翻版,形態固定,也就未必有應變的能力。在政治體或社會體內,當權得勢的階層,長期封閉在自己的意識形態和思考習慣中,不容易理解這一共同體的其他部分或是基層「細胞」成長的需求,則共同體就可能逐漸趨於僵化,最後趨於澌滅。這些都是一個朝代或者大國,因有機性失調的緣故而造成的由盛轉衰。
人體之內的細胞,是由自然規律決定的,大體上可以保持相當程度的同步,由幼兒、少年,到青年、老年,緩慢地進行。社會共同體或政治共同體,其中的成員也就相當於各種人體細胞。然而,由於個人體力和稟賦的差異,不容易真正有同步的新陳代謝;共同體也常常無法避免各部分步調不一致,而造成失調。這個自然現象,是共同體內部無法避免的缺憾。
人類政治和社會共同體,也是更大有機系統的一部分。例如,地球的生態,就是更大的系統。人類在大的生態系統內,必須與自然環境及其他生物尋求適當的共存。自從人類有了複雜的組織,也發展了生產食物的能力,人類加速地擴張自己對地球生態系統的影響。到今天,人類影響自然生態系統的能力和程度,都已經遠超過這個大生態系統所能承受的地步。人類逾越了自己的生存空間,侵佔了許多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間。人類毀傷了各種生物賴以生存的環境,因此,自然大環境也轉過來反撲,人類共同體的生存和發展,遂因此反撲而有萎縮的可能性。大系統的萎縮,最終會使世界人類共同體本身,在寄託的母體毀壞后,自己也無法延續。歷史上,因為毀損環境而造成大國和朝代的衰微甚至覆亡,也有不少例證。而今天,由於人類自己發揮的影響力比過去更為強大,將來人類的複雜系統難以面對迅速萎縮的大系統,可能是人類社會政治共同體瀕臨衰敗的主要原因。
佛教有「生、老、病、死」或者「成、住、壞、空」的說法,「生、老、病、死」指的是生物體,「成、住、壞、空」指的是一切個體。大國和朝代也始終不能躲開「成、住、壞、空」的規律。學歷史的人,攤開史料,眼看著人類走過的途徑,其間有多少次的衰亡?多少次的覆滅?但是人類從來無法從前面的失敗中,吸取經驗。海灘的浪潮,有漲潮和退潮。漲潮時卷上來的是有用的養料,退潮時捲走的也是有用的養料。潮來潮去,終於在海灘上留下了沙粒-只是沙粒,不是土壤。浪淘沙,是人類共同的經驗:眼看著大自然浪濤洶湧,如果我們不從過去吸取經驗,發展一些知所約束、知所節制的智慧;如果我們也沒有領悟一些不要強求、不要執著的智慧,也許人類在世界上就難以存留更長的時間。將來的歷史,將不再是大國的興衰,也不是朝代的存亡,而是人類全體的毀滅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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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閬山歌》有一句話,「鬆浮欲盡不盡雲,江動將崩未崩石」。在松樹底下仰望天空的白雲,一朵一朵飄過去,看上去是連續的,又似乎是不連續的。歷史上的大國和朝代,正如一朵一朵的白雲,連續起來就是人類共同的歷史:前面已經飄過去很多的白雲,後面是不是還有足夠的雲氣,會形成一朵一朵的白雲?在長江岸邊上,眼看著江水衝擊,危岸崩石,有些岩石正在將崩未崩之際,有些岩石終於崩落江中,隨波而去。整個江岸,數千年間,有多少的巨岩已經崩到江中化作泥沙?人類歷史上,有多少共同體在時間的長流之間,也在不斷地崩落?
許倬雲
2011年9月29日序於匹茲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