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個女人引發的群毆(11)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丁未年農曆五月初七,北京普通的夏天,藍天白雲有微風,這是一個讓瞿鴻禨刻骨銘心的日子。
軍機大臣們早早來到辦公室,等著紫禁城的詔書。不一會兒,詔書下來了,上面寫著「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瞿鴻禨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著開缺回籍,以示薄懲」。[1]
泄露國家機密給境外敵對勢力(《泰晤士報》),光這一條就可以走人了。現在勒令退休回老家,算是輕微的懲罰,趕緊謝恩吧。
瞿鴻禨略一掃視,一言不發,這幾天的風風雨雨已有耳聞。他束帶整冠,按慣例入內謝恩。
慈禧也是不發一言,高層人事變動小道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城,外國公使天天都來問,奕劻天天都來叩頭,四格格天天都在哭,瞿鴻禨不走不行了。不過這麼多年的感情,真有點捨不得。良久,慈禧嘆了一口氣,只說了一句話:「你年紀也不小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瞿鴻禨回到了辦公室,環視同僚,似有無限傷感,忽然向大家一抱拳:「諸位,別了。」
回到家裡,依舊是兩杯小酒,豬蹄就免了,沒心思吃。嘴裡只是不停地念叨:「敗了、敗了,我們一開始就敗了。」這個結果其實應該早就料到了,瞿大人,早點醒悟不就好了?這麼多華南虎你不打,偏偏要打為主子看家護院的真老虎,註定這是一個無言的結局:默默離開。
記住了,貪腐從來不能決定國運,屁股永遠決定腦袋,屁股坐對了正確方向,你的思想就正確,你就永遠不會落敗。
現在兩個人都要搬家了,瞿鴻禨搬回了老家,惲毓鼎搬到了新家,當然對外說這是福利保障房。
瞿鴻禨臨走前還想再見老太太一面,還想再陪著她哭一次。可老太太這次鐵了心,不想哭了。見面徒增傷感,相見不如懷念。老太太用詩意的話語送別了讓自己這輩子流淚最多的「兒子」。
對瞿鴻禨的處置,有人不服氣。
他的老部下林紹年上疏,如此草率罷免一個軍機大臣,何以服人?要求重新查案,徹查瞿鴻禨到底有沒有違法亂紀的行為。
慈禧冷笑著:「林某要查,我不知如何查法?」
不服是吧?好,你也給我走,林紹年立即被外放到河南。
還有人不服嗎?
瞿鴻禨早就服了,他知道慈禧決定的事沒有誰能改變,何苦自討無趣。
好了,既然服氣了,那就上路吧。
瞿鴻禨準備動身了,先別急著走,讀一封信,袁世凱的慰問信:
瞿大人,我知道朝廷對你期望太大,不允許你出一點差錯。愛之欲深,責之欲切,所以貶你。我知道大人淡泊功名,視富貴如浮雲,你不怕貶,不會在意。但是我在意,非常的在意。從此在京城失去了一個時時幫助我的良師益友,你一走,我怎麼能應付波譎雲詭的惡政局?唉,痛苦,相當的痛苦。萬語千言化為一句話,一路走好,保重身體。
袁世凱這段時間怎麼改行玩純文學了,而且玩得這麼好?文字功力突飛猛進,信是一封比一封寫得感人。
不過要善意地提醒袁世凱:那可是瞿鴻禨的老本行。人,不要做得太絕,純文學還是留給瞿鴻禨吧,不然他退休在家做什麼呢?
終於動身了,還是北京車站,瞿鴻禨遙望著紫禁城,似有無限留戀。他整整衣冠,向著紫禁城一跪三叩首:「皇上、太后,老臣不能效力了。」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他知道,自己要永遠離開這片熱土了,永遠離開老太太了,永遠永遠,不要問永遠有多遠,總之今生就這樣一直永遠下去。
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真的太遙遠。
快走吧,大伙兒眼眶都酸酸的呢。因為瞿鴻禨的故事就要永遠結束了,他再也不會出現在政治舞台上。這麼多天來,他的奮鬥、他的眼神、他的淚水陪伴我們一同度過,讓我們如此難忘。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微微嘆息:清官啊。
清官?!瞿鴻禨怔了怔,苦笑著,似有無限感慨、無限傷感,滿腹衷腸,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良久良久,才吐出八個字:清官上路,天下太平!
瞿鴻禨走了,岑春煊還在上海傻傻地等,等著下一次撒嬌,再次走進紫禁城。
岑三不走,大家心裡過意不去,袁世凱發動了更猛烈的攻勢。
有人彈劾岑春煊了,也是個御史。說岑春煊恃寵生驕,屢次調動都不去,公然違抗最高指示,為大清兩百餘年所罕見,而且舉了岑春煊四大缺點:貪、暴、驕、欺。
慈禧笑了笑,岑三我最了解,四大缺點我最清楚。
貪:岑春煊不是那種人,要什麼奇珍異寶我都會給他,何必偷偷摸摸冒著判死緩的危險私設小金庫呢?
暴:官場上稱他是屠夫,只要不是辣手摧花的雨夜屠夫就行了,打華南虎還是他的快刀管用。
驕:我寵著他,當然嬌氣一點,可以理解。
欺:只要不欺負我就行了。
老規矩,摺子留中不發,御史挨了一頓臭罵。
岑春煊得意洋洋,誰都扳不倒我,你們就在那兒折騰吧。
看來不動真格的不行了,最厲害的槍手來了。
還是惲毓鼎,他向瞿鴻禨射出的一槍,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以小臣一言,不待查辦,立予罷斥,自來所未有也」[2]。歷史竟這樣容易創造。現在他要再接再厲,射出最犀利的一槍。
袁世凱的密使又帶來兩個信封,一個裝銀票、一個裝奏摺。惲毓鼎這次心裡卻有點緊張,能扳倒慈禧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嗎?但既然處女的第一槍已經射出去了,後面的也只能跟著射了。
摺子遞上去了,惲毓鼎一直都在忐忑中煎熬。
沒幾天,結果下來了,惲毓鼎看了一眼就跪在地上,輕輕吟唱:感謝天,感謝地,自從做了槍手,奇迹天天發生,岑春煊終於倒了。
諭旨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岑春煊前因患病奏請開缺,迭經賞假,現假期已滿,尚未奏報起程,自系該督病尚未痊癒。兩廣地方緊要,員缺未便久懸。著岑春煊開缺安心調理,以示體恤。欽此。[3]
你不是整天嚷著有病嗎?好,太后、皇上體恤你,現在回家好好休息個夠。
惲毓鼎到底寫了什麼,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一夜之間將岑春煊徹底扳倒?通常免職諭旨都要說明罷免的原因,這次卻隻字未提,非常罕見。
遍查清宮檔案,既找不到原奏摺,又找不到副本,軍機處的各類檔案冊也不見登記。
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慈禧不想讓人知道,這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岑春煊也在那邊苦苦思索。這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呢?好歹也要讓我清楚是怎麼趴下的,早知道先寫張請假條啊,家裡現成放著好多呢。說變就變,老太太對我一向可不是這樣啊。
大家都哄傳起因是一張相片,說好聽點,岑春煊的玉照。
當相片送到紫禁城時,慈禧很感動,岑三臨走不忘送個紀念照給我啊,沒想到大男人還挺細心的。
岑春煊笑眯眯地站在照片中間,再往兩旁一看,老太太差點沒背過氣去。戊戌變法的主角康有為、梁啟超笑眯眯地站在岑春煊的旁邊,他們現在正遭通緝流亡日本。
照就照了,竟然還笑得這麼開心?開心也就罷了,竟然還送到我的手裡?竟然還一起笑眯眯地看著我?你傷害了我,卻沒有一笑而過,依然留在照片中傷害著我,看樣子想給我送終!
因為戊戌政變,造成慈禧、光緒一輩子隔閡,慈禧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康、梁。
良久,她嘆了口氣,岑三竟然也負我,天下還有說理的地方嗎?他負我,我不負他,不是早就說身體不好嗎,現在,真正地回家養病吧。
岑春煊會這麼傻,專挑和慈禧最痛恨的兩個人合影嗎?
答案是不會。
至於那張笑眯眯的照片,你懂的,現代術語叫PS,袁世凱一手導演的PS。岑三,認命吧,誰叫你趕上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浪潮?挺立潮頭的高端科技將你無情捲走了,就算為現代攝影技術的發展做點貢獻吧。
不過,又有一個問題出來了。既然岑春煊不會這麼傻,那麼慈禧會這麼傻,天真地相信一張照片嗎?
當然不會。
她是統治中國半個世紀的鐵腕女人,她一生放倒過無數的英雄梟雄,而且慈禧晚年最好照相,對所謂的合成技術應該會有所耳聞。
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想解開所有的秘密必須要從槍手惲毓鼎入手,他的日記終於揭露了所有的秘密:
九點鐘到館,未初歸寓,閉戶自繕封奏,劾粵督岑春煊不奉朝者,退留上海,勾結康有為、梁啟超、麥孟華留之寓中,密謀推翻朝局,情跡可疑。……康、梁自日本來,日本以排滿革命之說煽惑我留學生,使其內離祖國,為漁翁取鷸蚌之計,近又迫韓皇內禪,攘其主權,狡狠實甚,余懼岑借日本以傾朝局,則中國危亡。不得不俱實告變,冀朝廷密為之備也。[4]
這就是惲毓鼎彈劾岑春煊的原文,仔細分析,惲毓鼎,你這槍手也太毒了。
惲毓鼎特意鋪設了一內一外兩條線來放倒岑春煊。
內結康、梁,和國家A級通緝犯康有為、梁啟超一直偷偷摸摸暗中來往。和康、梁在一起,沒多大關係,許多大臣都和他們暗中來往。最致命的是「岑借日本以傾朝局」。康、梁長期流亡日本,和日本朝野關係密切。甲午戰爭后,日本成為對中國最有威脅的列強,它有這個實力干預甚至改變中國的政治格局。
而最近日本幹了什麼?「近又迫韓皇內禪,攘其主權,狡狠實甚」。剛剛迫使朝鮮國王「內禪退位」。是不是又要故伎重演,迫使慈禧歸政放權退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恨和怕,慈禧最怕放權,最恨康、梁。槍手射出的最厲害子彈終於引爆了慈禧心中所有的恨和怕。
聰明的你,現在該明白了瞿鴻禨所謂泄露國家機密,只是個幌子。關鍵原因是他曾保舉過康、梁,現在又和岑春煊結盟,這不能不讓慈禧產生種種懷疑。
在政治上搞倒一個人有很多種辦法,比如貪污,比如腐化,比如不著邊的泄露門、照片門甚至艷照門等等,原因卻只有一個:你不聽話了。
一個女人引發的群毆終於以兩個男人的倒下而結束。
還有一點補充,那個風頭很勁的楊翠喜後來又重操舊業,繼續漂泊紅塵。可憐的女人,你的名字雖然上了最高指示,但照樣漂泊在風塵中。
女人啊,無論你的名字鐫刻在哪兒,都比不上被男人記在心窩裡。
一切都結束了,這場群毆沒有真正的贏家,因為大家都累了。
慈禧累了,這個七十二歲的老太太再也不相信外人,只相信家裡人,家裡人貼心。從此,年輕的貴二代們歷史性地被推上政治舞台。
奕劻累了,年紀大了,身子骨禁不起這樣的折騰,主動遞上了辭職信。
袁世凱也累了,他在給密友的信中評論這場政潮:「人心太險,真可怕也。」當一個人感到害怕時,他的心就開始累了。
[1]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丁未年五月初六日,浙江古籍出版2004年版,第351頁。
[2]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丁未年五月初六日,浙江古籍出版2004年版,第351頁。
[3]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隨筆》(五),山西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1頁。
[4]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丁未年七月初一日,浙江古籍出版2004年版,第3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