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世舊城(1)
暮世舊城
一座暮世舊城。
那個九十七歲的老父親阿不都拉·斯麻依,活到兒子死了,第五個老伴歸西,祖傳的一小片果園荒在河灘上,枝老根枯,樹梢稀疏的一些果子,早熟了,他已沒有伸手的力氣。他或許在等一陣風,我不知道他等待的那陣風裡,他和那些熟透的果子,誰先被搖落。我坐在這個老人身旁,原想聽他講講身世,後來卻突然地沉默了--他的一生全擺在這裡。一個人的全部時光都到齊了,他不用再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用問,就像坐在晚年的自己身旁,心裡清清楚楚的,對著一張多年後自己也會長成的滄桑老臉,無悲無喜。
那個八十九歲的老母親吐拉汗,她在世上已沒有一個親人。丈夫早早地去世了,五個孩子都沒成年便夭折,剩下她一個人。早年身體好的時候,幫人家打饢,洗衣服,掙點飯錢。她原是庫車老城人,1963年被下放到鄉下,回來便啥也沒有了:戶口、房子、工作。她只好在別人的屋檐下生活,這兒住半年,那兒待一個冬天。前幾年民政部門給了她一間小房子,還給了一塊氈子和一個鐵爐,這幾年就啥也沒有了,她只有靠乞討過日*子。吐拉汗穿一身舊衣服,收拾得整齊乾淨,蒼白平和的面容上依舊能看出年輕時的端莊美麗。當她說她在世上已沒有一個親人時,我突然感到人世的荒涼與陌生。
在老城阿斯坦街的大麻扎(墓地)旁,我遇到五六個年近百歲的孤寡老人。每個星期四和星期五,他們早早地坐在路邊,等候上麻扎的人們。這是伊斯蘭教民拜念亡人的日子,一大早,太陽還沒出來,便會聽見毛驢車的聲音,前往拜祭的人們源源不斷地走向麻扎。有的是一個人,有的是一家人。毛驢車停在路邊,阿斯坦街的路邊放著許多木頭,供坐人和拴毛驢車。上麻扎的人拿著鐵杴和食物,給親人的麻紮上鬆鬆土,撒一些食物喂鳥。每個星期四五,遠遠近近的鳥集合到麻扎地。麻扎旁有幾棵築滿鳥窠的高大榆樹,麻扎地沒樹的地方插著高高的樹榦樹枝供鳥落腳。鳥是往來於天地間的信使,把生者的祈禱帶上天國,又把逝者的祝福捎回大地。
守候在麻扎旁的這些乞丐、窮人們,他們守著生死之間那條黃土路,眼睛盯著通向老城的巷子,在對死者的祈禱中等候前來的生者。死者的遺產中有一半是留給窮人的,麻扎是這些窮人的莊稼地。只要有人上麻扎,他們總會有所收穫:一碗抓飯、幾個包子、半塊饢,幸運時還會得到一些零錢。
不斷有人埋進麻扎,城南的大麻扎已經擁擠不堪,墓挨著墓,幾乎看不見一小塊空地,卻還是有死者不斷地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