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世舊城(3)
庫車城開始死四十歲的人了。我心裡一驚,我也四十歲了。我生活的那座城市,人們活得忘掉了死亡。沒有隆重的葬禮,看不見墳墓。誰家死了人,來一些親戚朋友,靜悄悄地拉到火葬場燒了。不管三天、七天、四十天,都無墳可上。死亡的跡象消失了,生與死成了相距遙遠的兩個世界。
*庫車老城的生死是連為一體的。清真寺里時常有死者的葬禮,每一位死者都會被抬到清真寺,由阿訇做最後的禱告。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又去了。死的人越多,在真主那裡,我們的人就越多。他們也像我們悼念他們一樣,念記著還在世間的我們。
住在熱斯坦大麻扎旁的人們,夜裡聽見死者側身的聲音,聽見骨節脫落的聲音,聽見墓穴的土塌落,已經無驚無奇。只要一睡下,便能感到與世世代代的先人們躺在一起,什麼叫活,什麼叫死呀。
跟那些老人坐在一起,我彷彿有了跟他們一樣的心境與身世。彷彿我坐在自己的老年歲月里,突然地,知道人生是這樣一種結局。自己的這一天在我還沒走到暮年時,已經開始。
我看見從熱斯坦鋪滿塵土的巷子走來的抱著嬰兒的婦女神情憂鬱,走在她身旁的女孩也一樣憂鬱的眼神,彷彿快樂在千百年前就已消盡,彷彿歡笑是前世花朵。她們剛從巴紮上回來,走過我身邊時目不斜視,沉默無語,抱在婦女懷中的嬰兒像一個小小玩具。她們穿過幾摞木頭堆積的巷子,穿過麻扎旁一棵古榆的濃黑樹蔭,走過我買過一包雪蓮煙的小商店,再經過麻扎中間那條土路,然後走出老城。麻扎盡頭是一個低矮的只看見白楊樹梢的村子,她的家或許就在那個村莊里。她的孩子在這樣來回的穿行中長大,她漸漸老去,活到她的兒子老去,走在她身邊的女孩離開人世,活到她在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到那時她的錢和精力早已耗盡,她會坐到麻扎旁那些孤獨的老人中間。
也許不會。她的孩子在樹叢和麻扎旁玩耍著長大,學一門打鐵或銅匠手藝,叮叮噹噹敲打一輩子。或者趕一輛驢車,在這些塵土小巷子里,來來去去地走完一生。那將很漫長。一個人的快樂幸福和貧窮痛苦,會在那樣漫長的時光里,一點點地到來、到齊。
我一直看著她們消失在麻扎那邊,我接著和那幾個老人聊天。也許,坐在路旁的這幾個老年人,讓那些打鐵的、趕毛驢車走路的人,早早看見了人生暮年的光景。他們是終點,是歪斜在人生盡頭的枯樹樁子。從那個年輕婦女懷中的嬰兒開始,不論跑多快、多遠,最後都到達這裡。
一半是麻扎,一半是民居的龜茲老城,死者生者,在同一塊珍貴土地上,互不相讓又相融如一。時間就是這樣往前推移,過去的一百年,一城人離去,另一城人入住其中。
一代人一過,天上會落一層土,把該埋的埋掉一些。下一茬人在塵土上過生活,不必知道腳下踩著什麼。樹往高長,果實結在枝頭。一百年裡落下的土,有三尺厚,夠麥子紮根,夠讓土豆和胡蘿蔔埋牢果實。除了埋人,人不輕易往更深處挖土,那是老城死去的部分,已經成為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