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驢車(6)
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坎土曼,我認為坎土曼和鐵杴原是一個東西。在我正創作的以龜茲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鑿空》中,對坎土曼和它所面對的世界有深入的書寫。從直觀上看,坎土曼和鐵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農具,但是,如果把鐵杴的頭向正面折九十度,就變成坎土曼。或者把坎土曼的頭掰直,就變成了鐵杴。至於誰先誰後有待考證。或許是西域的坎土曼傳到中原,被當地人掰直變成了鐵杴。或者相反,中原的鐵杴傳到西域,被折彎變成坎土曼。
一種東西,只是把它的頭掰了一下,轉了個角度,變成兩種勞動工具,從此就不一樣了。兩種工具造就了截然不同的兩種勞動姿勢,以及生活方向和態度。
我在庫車見過揮砍土曼的維吾爾族人,把坎土曼舉到天上,然後落到前面的地上,深挖入土,一拉一提,向後甩去,一大塊土就飛到想去的地方。然後坎土曼順著回勢又朝天舉起,舉過頭頂,眼看要落向身後,砸到腳後跟了,突然停住,沿來路急急奔回去,又一下挖入土裡。使鐵杴就沒這麼誇張了,鐵杴讓勞動變得柔和、不張揚。杴刃輕輕插在地上,腳一踩,入土,然後杴把向後一壓,端起一杴土,扔到一個地方。入土深淺由幹活人自己決定,想省勁就入淺點,挖薄點,扔慢點。扎紮實實地干,就不用說了,這個誰都會。
如果漢族人和維吾爾族人同在一塊地里勞動,就能看出兩種工具的差別。揮坎土曼的維吾爾族人前進著幹活,坎土曼挖的土朝後甩,乾的活都在後面。拿鐵杴的漢族人後退著幹活,鐵杴挖的土向前扔,乾的活都擺在前面。挖坎土曼只*是上身用勁,用胳膊和腰上的勁,動作大開大合。鐵杴手腳並用,先用腳把杴刃踩進土中,再用槓桿原理把土撬起,這個過程中全身都用勁。鐵杴的操作比坎土曼複雜。坎土曼僅用雙手揮動朝後刨土,是一種相對原始的動作,有動物性特徵。鐵杴把土往前扔,大不一樣。由此可見坎土曼這種工具更古老。人類先發明了坎土曼,然後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得到啟示,把坎土曼的頭扳直,變成了現在的鐵杴。但庫車人為何把坎土曼這個古老工具堅守到今天,使用幾千年,其間龜茲--庫車人的信仰改變了幾次,從最早的薩滿教到佛教到伊斯蘭教,手裡的坎土曼卻一直沒改變,修佛寺用它,毀佛寺用它,蓋清真寺還用它。似乎信仰可以轉移,但坎土曼不能丟掉。這使我對坎土曼這種工具敬仰不已。它不僅僅是一件簡單的勞動工具了,幾乎成為一個民族的象徵。西部的漢族人也用坎土曼,但頭是圓的。庫車的坎土曼頭是扁長的,刃部尖長,像維吾爾族人的下顎。那些坎土曼就是一個個維吾爾族人的臉譜。在鐵匠鋪里一把一把敲打出來的手工坎土曼,大的小的,一個個都打成了他們自己的樣子,成為一種不能改變的臉譜記憶。
我用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鐵杴,手工打制的,方頭,像秦人的臉。後來用一種較輕便的圓頭杴,像中原人的臉。再後來的鐵杴全由工廠大批量生產,誰的臉都不像了。機器沒有感情,不能像人,一錘一錘地精心打造一件器具時,心靈深處的一些東西會被喚醒,會不由自主打造出一種內心圖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