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搭夥
陳揚有點不爽「那個」,眉頭又緊了緊。其實他是故意晃過來的。自春天那次以後,他就再也沒跟這小丫頭說過話。他接觸的人實在是不多,經過上次他覺得他們已經算是熟悉了,而且他還幫了這小丫頭不少,就也想晃過來搭搭訕,看小麥怎麼說。但沒想到對方一開口還是「那個」!他有名有姓好不好?!難道除了陳山羊就不能叫點別的了?算了,不跟一個小丫頭片子計較。「你,後來去那山裡了嗎?」問的有點含糊,但是小麥馬上就明白了他在說啥。回想起那次,感激之情又涌了上來,但是此刻她又冷又餓,實在沒有聊天的興緻。「沒有。」陳揚心道算你有點良心,沒把秘密說出去。其實他知道小麥沒去過,那片山他隔幾天就去一次,誰能比他更清楚?「哦。」陳揚眉頭鬆了松,瞄了小麥一樣,又側過頭去看大門外的枯樹。
「你看到我大哥了嗎?」小麥沒心情理會這人,一邊四處看一邊問他。陳揚正想回她一句「不知道」,小麥這廂已經看到從遠處走來的大哥。她高呼一聲「大哥」,往她大哥方向跑去,頓時把陳揚拋在腦後。
陳揚當時那叫一個風中凌亂,「哼!」
小麥印象中大概也就說過這麼兩回話,說了什麼也模糊,總之,印象中這就是一個實打實的怪人!
農村的日子過得總是機械得很。小麥從每天早上醒來就有干不完的活,尤其是早上:掃院子,餵雞鴨,洗衣服,到菜園子里弄點小菜回來幫著娘做早飯……一陣腳不沾地。到了飯點,王氏端菜,小麥端飯,小米拿碗和筷子,東生在小米後面跟著跑,有條不紊,分工明確。
周奶奶看了又是一陣嘮叨:「冬生,你慢點!讓你娘和你姐姐端就好了,你去湊什麼熱鬧?!」
冬生笑嘻嘻地不理他奶奶,照樣撒丫子跑得歡。
春生和周大勇就坐在桌子前等著吃。男人不下伙房,是這一帶的規矩。
「哎喲,我來的不巧,大哥家正要吃飯呀!」院門外突然響起了一個又高又尖的聲音。
敞開的堂屋門正對著院子大門,只見兩大兩小四個被拉長的身影在早晨明亮的陽光下漸行漸近。剛剛還喧鬧的堂屋一下子沒了聲音,連無人敢打斷的周奶奶都停止了嘮叨。
如果說把不喜歡的人拿來排隊,小麥不喜歡的人里排第一的就是奶奶,沒辦法,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緊挨著奶奶的,就是這個唯一嬸嬸了。嬸嬸身材高大,腦袋大嘴巴大嗓門也大,說話還特別容易激動,一激動起來那嗓門比院子里大樟樹上的夜貓子叫還難聽。
好在她一家不在村子這頭住,不用天天看到她!
不過她還是很厲害,她一來奶奶就會停止嘮叨;而且她還能掐會算,每次來小麥家都是快要吃飯的時候。
周奶奶很為老不尊地翻了個白眼,但一轉頭就沖嬸嬸身邊的兩個孫子笑了:「立夏、小滿,過來奶奶這裡!吃飯了沒?哎呀,我看立夏這都瘦了!小麥,還不快點給你堂哥加兩幅碗筷!」
「小麥,再多拿兩幅,我和你叔叔也沒吃咧!」
王氏也想翻白眼。她習慣了嘴碎念叨,但她的那些念叨在周嬸嬸火力強大的嗓門面前,連邊邊角角都聽不到。算了,罵不過更打不過,伺候一頓是一頓吧!她點頭示意小麥趕緊去。
周嬸嬸大刀闊斧地坐到了桌子邊,看著桌子上的飯菜感嘆:「還是大哥家日子好!看看,一天三餐,餐餐白米飯!早上還有罈子魚!哎呀,我家可是一天只吃兩頓,要是吃三頓呀,就只能喝粥了!立夏,等下多吃點,你大伯家的罈子魚特別好吃!
罈子魚是嶺南的一種特別做法,魚腌好放在罈子里密封了,想吃的時候拿出來,用油一煎,金黃-色帶著特有的魚皮焦香,一小塊就能下一大碗飯。農家上午要幹活,所以早上吃的多,用這個來下飯最好不過。
話說周家也不是天天都有,周嬸嬸就是運氣好。
立夏比春生還大一歲,已經懂事,看到自家娘的做派,頗有些臉紅。他本來是不想來的,但是娘說了,今天早上家裡不開火,他要是不來就挨餓吧。他想想,好久沒有看到春生和小麥了,也就答應了一起過來蹭飯。
小麥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大堂哥,他像現在的叔叔,為人實在。大堂哥現在在鎮上的一家木器鋪子里當學徒,一個月才有一天休息。
說起唯一的這個叔叔,那也是個傳奇。小麥非常偶然地聽娘跟其他人閑聊的時候數落過,說這叔叔因為是小兒子,所以頗受奶奶的寵。奶奶一輩子拎不清,這一寵就寵出了一個無所事事又懶惰無比的傢伙來。若是有錢人家,那也無所謂了,但是生在鄉下,還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那就是大大的不妙。如此這般的叔叔怎麼找得到媳婦兒?等到奶奶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叔叔自己也有點慌了——在村子里打一輩子光棍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
中間的千辛萬苦波瀾曲折自不用說,最後花了足足十兩雪花銀才聘到了現在的嬸嬸。這個嬸嬸別的本事沒有,管男人的本事那是一等一。叔叔到了她手上,來了個徹底的大逆轉,由以前的成天狐朋狗友遛鳥打狗變成了不是家裡就是地里一棍子也放不出幾個屁來的老實人。
叔叔剛成親那兩年還沒有分家。嬸嬸的肚子倒是爭氣,成親一年後就有了立夏,那時候成親已經三年了的王氏還沒有春生呢。後來分家也是嬸嬸要求的,原因很簡單,她娘家大姐嫁到鎮上,一家人不分家的話不好接濟她。奶奶剛開始那兩年把嬸嬸捧上了天,千依百順的,滿心以為分家了會跟著他們一起過好日子,沒想到嬸嬸大手一揮,說沒有大兒子還在就要小兒子奉養爹娘的,他們早在村口看好了一個閑置的房子,就他們一家三口搬過去。奶奶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從此不待見了小兒媳婦。
不過依小麥看來,奶奶那是怕了嬸嬸,拿那塊滾刀肉沒辦法。比如說今天,嬸嬸來之前她還罵這罵那的,也沒少罵她娘親,怎麼嬸嬸一來,她就不罵了?
周叔叔周大強現在比周大勇還老實,他也不管其他人說什麼,走到春生空出來的位子,挨著周大勇坐了,拿起小麥拿過來的碗就開始盛飯。
「娘,大哥大嫂,我們這也不是光來吃飯的,這不想跟你們商量一下秋收嘛!哎,小麥,給你小滿哥盛碗飯!小滿,乖兒子,來娘這裡坐!」
「小麥,你去伙房再煮點飯吧,小米,你去幫你姐燒火。東生坐娘這裡來!」
周大勇皺了皺眉,也沒多說什麼,問弟弟周大強:「你家的田挖溝放水了嗎?」
「挖了,我就三畝田,早挖了……」
周大勇家有六畝半,三畝是分家的時候得的,半畝是隨了爹娘歸了他,還有三畝是這十來年陸陸續續攢錢買的。
「大伯,過兩天我也請假回來幫忙收稻子!」立夏趕緊接話。
「你回來做什麼?你在鎮上還有活要干呢!誰叫你回來的!家裡有你大伯一家子人忙活,你回不回來要什麼緊?」
「娘!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連春生都要回來幫忙,我不過是一個小學徒,當然要回來了!」
「什麼一個小學徒,你不知道我們一家人就指望你了嗎?你爹那個不中用的,家裡什麼出息都沒有,就死種了三畝田,我們一家人沒餓死算不錯了,你還不好好乾活——」
「好了,要吵架回你家吵去!」周大勇渾厚的嗓音一響起,威懾力十足。都說老實人一般不發威,一發威就嚇死人。現在周爺爺已經過世,周大勇是長子,說話自然有分量。
周家還有兩個姑姑,早就嫁了人。小麥印象里那個總是笑眯眯的小姑嫁到了隔壁鎮子,一年也難得回一趟娘家。隔壁村還有一個大姑。大姑就是周奶奶的翻版,她倒是總是回來,但小麥一看到她就想躲開。
「大哥,你也知道的,我們家就三畝田,大強種田也不行,田裡全是草,我們今年春天都差點斷糧了!要不是立夏做木工還能掙點錢——」
「春生回來幫兩天,立夏是哥哥,也回來幫兩天。就這麼說定了!」
「你家六畝半,我家才三畝,哪裡還要出那麼多勞力……」
「那你家就自己收吧!」
「這——」周嬸嬸沒話了。她家男人幹活不行,她也就是嘴巴勤快,家裡窮得連副完整的農具都沒有,平時總要借個犁啊耙啊的。但農忙時哪家不用犁耙?這個時候出去借東西只有討人嫌的,沒法子,每年到了雙搶和秋收周嬸嬸只好來找大哥家一起幹活。
「哎呀,小滿,別吃那麼急,小心魚刺!來,這塊,吃這塊!」周奶奶雖然不待見小兒媳,但她心疼小兒子,見狀連忙打圓場,順手把最肥的一塊魚夾到了小滿的碗里,不顧對面東生的小嘴撅的老高。
小滿又是一個年輕時候的叔叔,年齡比小麥還大一歲呢,今年十一了,還跟四歲東生差不多。「奶奶,大伯家的魚真好吃,我要天天來吃!」
「哎——沒問題!」周奶奶看著孫子,嘴上順溜得很。但話一出口就發現應得太快了,她也不看大兒媳,而是看了眼大兒子。
「小滿,坐好!坐沒坐相!哥在家裡是怎麼教你的!想吃什麼回家讓娘給你做,在別人家做客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小滿現在覺得滿是靠山,才不怕他哥呢,「娘才捨不得做咧,家裡哪有魚!哼,我就要來大伯家吃,反正明天你要去鎮上了,管不了我!」
立夏氣的手都在發抖:敢情昨天晚上又是講道理又是小竹條的還沒讓這小子長記性!他有些憤憤地看了娘一眼,右手食指曲起一把敲上了小滿的大腦門。
小滿一點兒都不客氣,放下碗筷,粗脖子一仰,用神似他娘的嗓門嚎哭了起來。
頓時飯桌上兵荒馬亂,飯無好飯。
小麥和小米在伙房呆著,聽到這些聲音,又無奈又慶幸:還是伙房清靜點。一會兒王氏也靜靜地摸進了伙房,看到他們姐妹兩相對無言地燒火做飯,想習慣性地嘮叨幾句,但還是什麼都沒說,在牆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等著飯熟。
早飯後,叔叔一家終於拉拉扯扯地走了,春生還和立夏站在院門外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小麥端出剛煮好的飯,跟家人又吃了一次。
剛剛誰也沒吃飽。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小麥本來還擔心小滿那個混世魔王真的會來,但是春生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果然沒有來。小麥回頭的時候發現,除了周奶奶,連冬生都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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