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忘於湖

第四十章 相忘於湖

86_86666幽深的城門洞,趙子鳳抬頭望了一眼青磚穹頂,然後看向東面春明門的盡頭處,此時金黃-色的夕陽正肆意把暖光灑在盡頭處的長街上。

「也許我的確是一個矯情的傢伙。」趙子鳳苦笑著喃喃道。

無論如何,趙子鳳此刻竟生出了遠遊的浪子回鄉時的莫名感動。

這裡才是他的家,他的港灣。

家,從某種意義來說,就是一個人的全部。

長安是他的家,然而他在長安的家已經被某些大人物們摧毀,他的家人已經被他們殺死。

忠武將軍府,興盛坊附近的那間小庭院。父母親人,相依為命的婆婆,看著趙子鳳長大的街坊領居。都被摧毀了,都被殺死了。

「我會為你們找回一個公道!」趙子鳳自言自語吐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出了城門洞。

一個人多年之後回到久別的故鄉,如果沒有家,沒有朋友,那麼他將會何其悲涼,那麼他將要到哪去?

如果一座繁華熱鬧的城市裡沒有他的家人,沒有他的朋友,那麼這個繁華熱鬧的城市對於他來說,又何其蕭索。

更何況在這樣晚風溫柔,夕陽西下的黃昏,頑童們被父母呼喚著回家吃飯;各色行人呼朋引伴笑意盈盈放聲交談登上酒樓,擺攤的小販被賢惠的妻子挽著手走入小巷,那裡有冒著熱氣的晚餐和溫暖的燭火在等待……

趙子鳳望著這幅場景,忽然覺得有些孤獨,有些惆悵。

他忽然想起當年也是在這樣的黃昏,和婆婆一起到西市的店鋪中買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牛肉湯,然後婆婆總是把肉夾進年輕的趙子鳳碗中,趙子鳳每次推辭,婆婆總是說,「婆婆老啦,牙齒不行咯。小子鳳多吃些肉,才能快些長大啊,乖……」

只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

趙子鳳在城門洞外站了很久,很久,望著長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萬家燈火初上,他心裡忽然很痛。

他抬起頭不讓淚水流出,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趙子鳳慢慢邁開了腳步,然而他的方向確是往西,他決定回興盛坊看看,回『飲中玉液』看看。

如果長安城裡有一個地方能在夜晚讓趙子鳳心裡稍微變得溫暖些,那個地方就是『飲中玉液』。

後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趙子鳳轉身之後就看到了青鸞。

青鸞睜著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趙子鳳。

「姑娘,莫忘記是我救了你一次,做人可不能恩將仇報。」

「喂,你要去哪?」青鸞開口嬌聲道。

「與你無關,再見。」趙子鳳此刻情緒很低落。

他說完這句話回身便走。

青鸞小碎步追上來,跑到趙子鳳身前,顯得十分抱歉,她咬著粉唇道:「喂,我初次來長安,不認得路。你能帶我去找我表叔么?」

「姑娘,我也是第一次來長安。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你騙人!……」

青鸞雙手背後手指相互輕巧地打著結,用被綠裙完全覆蓋住的三寸金蓮輕輕踢了踢地面,望著趙子鳳顯得十分落寞的臉龐,認真道:「如果是第一次來長安,你怎麼可能顯得如此惆悵。要知道第一次來長安的人,必然是極其興奮的!你分明就是回鄉的浪子!」

趙子鳳眼底露出了震驚,他不得不佩服眼前綠衣女子的強大觀察力。

事實上青鸞在城外甩下趙子鳳揚長而去之後便生出了極大的悔意,她首次來到京師,人不生地不熟,根本就不知所措。

所以她便在城門的盡頭處蹲著身子,把手支在膝蓋上撐著自己的下巴,可憐兮兮的期盼著趙子鳳快些進來……

然後她便看到了趙子鳳出了城門洞之後長久的駐足,長久的沉默。

感知一向強烈的青鸞已經完全感受到這背刀男子身上所發出的寂寞與孤獨。

她對自己的直覺很自信,因為從出生到現在,青鸞的直覺一直都很准,准得離奇。

她覺得這個有些裝逼的男子其實很可憐,很寂寞。至少,他絕不可能是壞蛋,只有內心積極向上的人才會憧憬美好,嚮往溫暖。

所以她決定讓這個背刀的年輕男子幫助自己,同時,在他身邊,絕不可能有危險。

……

「姑娘,雖然我的確是本地人……但我現在有事要做,後會無期。」趙子鳳情緒低落至極,並不想陪這位姑娘去找她的表叔。

青鸞望著趙子鳳落寞的臉龐,竟說道:「那我跟你去,你辦完事之後再幫我去找表叔。」

趙子鳳懶得理她,邁開步子準備繼續前行。

然而他無意間注意到了青鸞的雙眼。

這是趙子鳳第一次發現青鸞這雙充滿魔力的大眼睛,準確來說這是一雙攝人心魄的美眸。

從此以後,趙子鳳將無數次在這雙攝人心魄的美眸下敗下陣來……

青鸞並沒有說話,只是直勾勾望著趙子鳳。

她的雙眼黑白分明,形狀清秀。但是眼神之中卻攜帶著無數種情緒,有撒嬌,有任性、有真誠、有期盼、有命令、有傷感……趙子鳳甚至還感受到某種誘惑的意味……

乍看之下這雙眼眸毫無特點,但是只要與她四目相交時,你將會被傾倒。

這雙眼睛望著你的時候,你甚至已經感到彷彿得到了全世界的目光,或者說你的眼中心中將會變得只有這雙美眸。

至少趙子鳳此刻已完全被降服,他完全無法拒絕這樣一雙美眸的主人,青鸞的雙眼似有魔力。

「那走吧……」

青鸞嘟了嘟小嘴,露出微笑。

趙子鳳急忙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兩人一前一後往西市的方向而去。

「喂,你叫什麼名字?」

「趙子鳳。」

「嘻嘻,好像姑娘家的名字。」

「……」

「不過還不錯,我叫青鸞。青是青葉的青,鸞是鸞鳳齊鳴的鸞……」

青鸞似乎後知後覺發現了什麼,俏臉變得如天邊的晚霞般紅艷。

「你臉紅什麼?」

「長安人太多了,好熱呀……」

「……」

…………

『飲中玉液』此時客人不是很多,像這種時候,酒肆里的客人總是很少,青-樓里的客人倒是極多。

事實上自從文歷九年趙子鳳所住的庭院被大理寺官員冠以『亂民巢』之後,這間趙子鳳當差的酒肆便潛移默化的受到了牽連,客人變得極少。

趙子鳳和青鸞找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便有小廝上前道:「客官,來點什麼?女兒紅還是陳年的老白乾?」

「燒刀子。外加兩碗陽春麵。」趙子鳳很熟悉地報出酒名和菜名。

「客官真是好鼻子!咱們店裡最勁道的酒其實就是燒刀子!」店小二諂媚道。

趙子鳳笑了笑。

他當然清楚,他曾是這裡的夥計,唯一一個夥計。酒當然是老闆親自釀製的燒刀子最勁道,菜當然是老闆娘最拿手的陽春麵最可口。

這時一名彎腰駝背的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子揭開甬道上掛著的青色布簾,十分緩慢地走出。

他耷拉著眼臉,環視了一圈店鋪。

客人依舊少得可憐,他嘆了口氣。

忽然他昏昏欲睡的眼皮猛然張開,兩眼發光,緊緊盯著趙子鳳。

然後他彷彿年輕了十歲,直起腰桿快步往這邊走來。

趙子鳳對青鸞搖了搖頭,示意她等下不要說話。

老闆拖出短凳一屁股坐了下來,嘴唇顫抖,盯著趙子鳳忘了良久,緩緩道:「子鳳!?……」

趙子鳳微笑搖頭。

老闆的雙眼慢慢暗淡了下去。

這時小廝端著盤子送來兩碗陽春麵和一壺酒。

「老闆,這兩位客人真是好鼻力!點的酒菜全是咱們店裡最可口的!」

趙子鳳平靜道:「噢。真巧!不怕您家笑話,咱們從南方遠道而來,銀錢已所剩不多,酒菜自然是要挑便宜的來。也真巧,這兩樣東西竟是貴店的招牌!」

老闆又彎下了腰,兩眼無神。

青鸞挑面細嚼慢咽,放下筷子伸出大拇指讚歎道:「喲。還真是!這面果真可口!」她示意趙子鳳嘗嘗。

趙子鳳苦笑埋下頭開始細細吃面,比青鸞還要細嚼慢咽,同時倒了一杯燒刀子,一飲而盡!

「老闆,您家的面如此好吃,按道理客人應該極多呀,怎麼如此冷清?」

小廝搶著說道:「哎,聽說當年這裡門庭若市客人如過江之鯽呢!可是自從附近出了一場冤案之後,便影響到生意了……」

小廝繼續道:「好多朋友都勸老闆搬到東市去,到了那兒,生意自然會很快好起來的。」

「可是老闆卻總是說他不搬,因為他要等一位老朋友回來,他擔心那位老朋友有一天回到長安會找不到『飲中玉液』!」小廝訕訕道。

趙子鳳吃面的動作略微停頓,他把頭埋得更低,一滴熱淚低落到陽春麵之中。

老闆望著門外的匆匆行人,喃喃自語道:「我知道那小子總有一天回來!我了解他,就憑他那個牛脾氣,將來一定會扛著大刀很威風地回來!」

「就算這破店會破產,我也絕不會搬的!那小子如今無親無故,要是萬一回來找不到我們,我擔心他會孤獨。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

他忽然對趙子鳳道:「小兄弟,你真的很像我那位朋友。很像!只不過那小子的眼窩沒你這麼深,氣質也沒你這麼沉穩。不過你真的很像他!」

趙子鳳埋著頭,幾乎已經把臉貼到陽春麵湯上!

青鸞注意到身體顫抖的趙子鳳,感受到他的異樣。很聰明地一拍趙子鳳後腦,咒罵道:「白痴!就算你已經餓了三天三夜,也不必要鑽到面碗里啊!」

趙子鳳抬起頭,淚水和麵湯水混合,十分凄慘。

「哈哈,老闆,世間相似的人太多了,只怕你認錯人了!」

他說完起身就走,只不過他走得很慢,他很想回頭再看一眼那個雖經常咒罵自己卻最疼自己的老闆,可是他不敢!

「小兄弟,這頓飯算是我請你了!要是你喜歡的話,以後可以經常過來,我叫婆娘親自給你下面。」

趙子鳳背對著老闆,淚流滿面。

他終於下定決心離去。

「小兄弟,如果你遇到我那位叫趙子鳳的朋友,請你幫我告訴他,我和婆娘都很想他,我們會一直在這等他回來!」

青鸞知道趙子鳳此刻必是心如刀絞,她站起身放了一塊碎銀在桌子上,「老闆,我們遇到您那位朋友,一定會幫你轉告的。他有您這樣的朋友,實在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他拉著趙子鳳往店門處走去。

這時一位體型豐滿的美婦人從甬道中走出,她見到趙子鳳背影,頓了頓身形,忽然大喊道:「趙子鳳!臭小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老闆向他微微搖頭,示意不是。

可是女人的直覺一向敏感,加之她清楚記得趙子鳳的耳朵後有一塊紅斑,那塊紅斑是趙子鳳小時候幫老闆娘燒火時被滾油燙到的。

她展開身形,疾跑過來,「子鳳!子鳳你回來了幹嘛還要走,這裡就是你的家啊!子鳳!」

趙子鳳對青鸞道:「快走!」

兩人飛也似的出了店鋪,融入夜色。

老闆娘氣喘吁吁跑到店門處,早已沒了他們的身影。

她朝老闆怒吼道:「死鬼!那人就是子鳳,他耳後分明有那塊紅斑!」

老闆的表情忽然變得很精彩。

趙子鳳蹲在巷口哭了很久,哭得很傷心。

青鸞就這麼安靜站在他身旁,陪著他,沒有詢問,也沒有嘲笑。

趙子鳳慢慢站起身,紅腫著眼,「走吧。」

「你分明就是他們所說的趙子鳳!為何不與他們相認!」

趙子鳳沒有說話。

趙子鳳知道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相認,因為他回到長安隨時都可能死去,他絕不能連累到老闆和老闆娘。

涸轍之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有些人,還是忘了好。就算忘不了,也要假裝忘記。相忘於江湖勝過彼此牽連痛苦,各自天涯,各自安好,便已足夠。

這世間太多的感情都是如此,愛情也好,友情也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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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神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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