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較量
86_86840舞台的各個角落被悉數點亮的頂燈照得發白,擔任旁白的解說退了下去,卡爾·謝伊被澆了一頭一臉的水,文雅而僵硬地敲了敲尼克的「房門」。
他扮演正是主人公蓋茨比。他提前來到尼克家,卻在等待黛西的途中逃離房間,在大雨里淋了一圈后,氣喘吁吁地假裝剛剛到。五年的情思,終此一見。
如果說在什麼劇目上他最有把握勝過傑瑞的話,那一定首推《了不起的蓋茨比》了。還在大學念書的時候,他就因為良好的出身和氣質,常常在劇社裡擔綱各種各樣的「優雅貴公子」,這個劇本他少說演過了六七次。卡爾有十足的信心把握好這個矛盾而複雜的角色。
像從前無數次做的那樣,他神色凄惶地進了門,不理尼克的回應,跌跌撞撞而匆忙地走進黛西所在的大廳。兩人猝不及防地來了個四目相對。
飾演黛西的艾瑪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瞪起眼睛——這是每當她想表現人物「吃驚」的時候,總會不自覺採用的方式。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又見到你,我真是高興極了。」
「嗨,我也,很高興,能見到你。」
相比起艾瑪單一而做作的演技,卡爾明顯高明了不止一個段數。他的眼眶在一瞬間變得通紅,卻又極力剋制,烏黑的眼睛里閃爍著期盼和深情,卻又飽含|著痛苦。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展現出人物穩重斯文的一面,同時喉嚨里卻帶著微微的哽咽,再加上短暫的停頓,把蓋茨比見到黛西時的喜悅和手足無措展現得淋漓盡致。
「我們,我們以前見過。」卡爾靠在桌子邊找話題,嘴唇張開,做出想笑又沒笑出來的模樣。緊接著他「不小心」碰到了道具鍾,連忙轉過身來用顫抖的手指把鍾抓|住,放回原處。
這一系列動作是為了凸顯蓋茨比的緊張和尷尬而設置的,而舞台劇又不同於影視劇,它要求演員的表演不能有任何差錯,一氣呵成,因此完成起來難度相當大。
然而卡爾做得接近完美。他坐了下來,直|挺|挺地把胳臂肘放在靠椅的扶手上,用手托住下巴。
「對不起,把鍾碰了。」他抱歉地說,盡量和氣地微笑道,「我馬上找人來修。」
看到這裡,台下的客人們,不管讀沒讀過原著的,都立刻有了反應。
有人竊竊私語:「書里的蓋茨比就是這樣的,他演得真棒!」
旁邊的人附和:「優雅的紳士,面對心上人的時候卻如此緊張,完全表現出了那種深情。」
「我喜歡這樣的男主角。」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轉向自己的同伴,「這本小說叫什麼?我要回去讀一讀。就是不知道書里的蓋茨比有沒有他那麼帥。」
……
見到觀眾反映熱烈,在後台等待的下一組不免有些急了,尤其是唯一的女孩子莎莉。
「以前在劇組的時候,怎麼沒覺得卡爾的演技有這麼好?他今天是不是偷吃興奮劑了?」莎莉鬱悶地咕噥著。
雖然這主要是傑瑞和卡爾之間的比賽,她最多算是友情贊助。可年輕人嘛,都是不肯輕易認輸的。
「卡爾·謝伊是科班出身,底子本身就還不錯。只不過表演得太一板一眼了點兒,缺乏靈氣。比起這樣的囂張又孩子氣的富二代,他反而更適合蓋茨比這種內斂一些的角色。」皮特凝視著舞台,有模有樣地解釋道。
不過與之相反的是他現在的形象。這小子的嘴唇上方貼著兩撇小|鬍子,隨著他說話的動作一翹一翹的,把整張臉的美|感破壞得一乾二淨。
「你還把它摘下來吧,」傑瑞終於忍不住吐槽,「不然我恐怕自己到時候會笑場!」
「想都別想!」皮特嚴詞拒絕,「這可是我弄了好久才貼上去的!」
「好了好了,我說你們倆能不能消停一會兒,」葉澤森忍著笑說,「大家再把台詞對一遍,爭取等一下別出錯就行了。」
算起來,他竟然是幾個人中最有信心的一個。
雖然卡爾·謝伊表現得還算不錯,但葉澤森卻並沒有放在眼裡。因為這名演員並沒有帶動艾瑪的情緒,反而一味地試圖用對方的拙劣來襯托自己純|熟。這樣固然可以凸顯他的演技,但演出的效果卻要大打折扣了。
而他們這邊,皮特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未來的兩次奧斯卡提名已經充分證明了他的演技。而傑瑞,就目前看來也還不錯。
他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這兩個傢伙能不能擦出火花的問題了。
要知道兩位出色的演員在一起演戲,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一對出色的銀幕搭檔。因為強強聯合固然可以成就《教父》《七宗罪》這樣的經典,卻也不乏《虛榮的篝火》《危獄驚情》這樣的超級大爛片。
如果負責撐起整部電影的兩個主角無法發生化學反應,那麼產生「一加一小於二」的反效果幾乎是必然的。
台上的第一幕戲很快演到了尾聲。尼克推門而去,大步邁進了「雨幕」中,把私人空間留給了屋子裡的那對情人。蓋茨比和黛西彼此凝視,他們近在咫尺地相互擁抱著,卻又好像遠在天涯。
這令人唏噓的一幕讓客人們看出了神,他們熱烈地鼓掌,發出了陣陣讚歎聲。還有人嘹亮地吹起了口哨,聲音幾乎要把房頂掀穿。
卡爾款款走下台來,扔給傑瑞一個挑釁的眼神。但平日里火氣大得幾乎一點就著的傑瑞卻並不搭腔。棕發少年愣愣地發著呆,忽而又閉上眼睛,俊秀的臉上沉靜如湖。
還有最多兩分鐘就輪到他們上場了。台上他們的朋友正在布置場景——其實也就是搬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
葉澤森抓緊最後的時間向他的演員們強調:「大家千萬要注意戲劇表演和電視劇表演的區別。這裡沒有長鏡頭和慢鏡頭來捕捉你的表情,所以我需要你們擴大感情的渲染力度,也就是誇張!——儘可能地誇張!明白嗎?只有這樣觀眾才能被你們的情緒所感染。」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說了三遍啦!」連莎莉都不耐煩了。
真是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葉小導演苦笑著撓了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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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藍色的燈光由暗變亮,映出一個年輕男子瘦長的影子。他穿著一身白色西裝,棕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深暗的眼底流露出幾分傲氣,幾分精明。明明是典型的上半個世紀公子哥的風流裝束,但人們卻可以從他緊抿的嘴角和筆直的站姿中窺得一股隱隱的軍人氣度。
這個演員不簡單!——大部分觀眾都眼前一亮。
他沒有念任何台詞,只是簡簡單單地站在舞台的邊緣,通過站姿和表情,就讓人感覺到他已經賦予了這個角色基本的性格和氣質。
但此刻的傑瑞才沒有大家看上去的那麼從容,事實上他還有些緊張。
他的衣服並不合身,腳上還蹬著運動鞋,在服裝上加分是沒戲了。所以他只能通過肢體的表達來展示主人公的良好修養,藉此間接表現「自己」的有錢人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進入想象中的夢境。等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感到自己被一陣來自20|年代紐約的嘈雜熱浪包圍了。
雜亂的酒吧,周遭的人群,隨著他的步伐行進漸漸消失,眼前簡陋的布景變成了一棟裝潢華麗的大房子,窗戶里時不時地刮進來自公園裡的灌木叢里的熱風。
而眼前,坐著他的夢想黛西,以及黛西的丈夫——象徵著他的夢想破壞者的湯姆。
「說起來,蓋茨比先生,我聽說你是牛津校友。」他聽見皮特說。
但蓋茨比實際上並沒有念過牛津,他只是想藉此抬高自己的身份。一股被揭開傷疤的難堪感包圍了他,然而他故作鎮定。
於是傑瑞只採用了一系列的微表情,加快了呼吸,唯一的大動作就是不耐煩地用腳連敲了幾次地板。
「不完全是那樣,但是我上過那兒。」他淡淡地回答道。
皮特懷疑地望著他,惡意的笑容讓那小子看起來像個十足的公子哥兒:「嘿,你一定是在畢洛克西上紐黑文的時候去牛津的吧!」
飾演黛西的莎莉一聲不吭。傑瑞略帶憂慮地看了一眼「自己」心愛的女人,強調道:「我跟你說過了我上過那兒。」
「我聽見了,可是我想知道在什麼時候。」表面上維持著基本的禮節,口吻卻暗藏著侮辱和質疑。皮特的表現簡直棒極了,他嘲笑般地攤開兩手,直到黛西制止了他。
傑瑞繼續保持著冷靜,他感到莎莉正望著自己,於是他的神色一分分變幻開來。
很好,就是這樣。
「是在一九一九年,我只待了五個月。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自稱是牛津校友的原因。」他想了想,放慢了語速,「那是停戰以後他們為一些軍官提供的機會,我們可以上任何英國或者法國的大學。」
他微笑著舉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顯得毫不心虛,甚至信心十足。
他們的視線在空氣中交匯,彷彿碰撞出了看不見的火星。從最開始機鋒藏遍的閑聊,然後逐漸剝去紳士的外殼,最後乾脆變成了對黛西的赤|裸裸爭奪。兩個人的眼神從隱隱的不屑變作刀子一般露骨的鋒利,彷彿對方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演藝圈一直有一種說法,叫做「入戲」,即在舞台上想人物所想,思人物所思,努力去進入人物,然後表現出人物的情感。
傑瑞雖然天賦超群,懂得把握人物的心態,甚至控制最細微的表情,但這種「入戲」的感覺,在今天之前,他卻從來都沒有體驗過。
他明白,這一次的突破一定是皮特帶給他的,是對方精湛的表演激發自己的潛力;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皮特也和他產生了相同的感覺。
戲劇衝突越來越強烈,蓋茨比試圖證明黛西永遠愛著自己,以此來打敗湯姆;而湯姆則致力於拆穿他的真面目,從根本上給予他致命一擊。
兩個人的爭執由平淡到激烈,氣氛如同一根被擱置在爐火上的稻草,一度一度地逼近著火點。
擁擠的酒吧里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一動不動地盯著小小的舞台,一股緊張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彷彿這裡上演的不是兩男爭一女的狗血戲碼,而是一場雄性獅王之間的巔峰對決。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人呢?」皮特放慢了語調,像是他已經掌握了重要的證據,「你是沃爾夫那幫狐群狗黨里的貨色,這一點我碰巧知道,我對你的事兒做了一番小小的調查——明天我還要進一步調查。」
傑瑞面不改色:「那你盡可以自便,老兄。」
皮特臉上露出一個微笑,轉向他的妻子,緩慢而勢在必得地說道:「黛西,你還不明白這傢伙是什麼人嗎?聯繫到他的房子,他的聚會,和他花哨的衣服,他就是個私酒販子,曾經把瓦爾特騙的傾家蕩產。是沃爾夫身前的一個小嘍啰,藉此把他的爪子搭上有名望的人。」
「你唯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有錢,老兄!」傑瑞猛地跳了起來,激動異常。然而他很快便克制了自己的情緒,維持住一個上等人的體面,喃喃地說:「你有錢,僅此而已。我和你一樣富,我們就是平等的……」
皮特哈哈大笑:「哦,不不,我們不一樣!我,還有她,」他指了指莎莉,「我們都和你不一樣!你要知道,我們生而不同。這是溶進血液里的東西,你偷也偷不來,做夢也改變不了!」
像是被突然踩中了痛腳,傑瑞的臉色漲得緋紅,又迅速變成慘白,鄙視、不甘、尷尬、嫉恨、憤怒,精彩紛呈地出現在他的臉上。
他太清楚主角是個怎樣的人了,時時為財富的佔有而自豪,又時時為自己的窮苦出身而自卑;既鄙視上流社會和它的代表人物,又自甘墮落地與他們同流合污。因此,湯姆那一番關於出身的話才能最準確地擊中他的心臟。
……那麼,就到此為止了嗎?
在原本的故事中,接下來蓋茨比會喋喋不休地矢口否認,向黛西辯護自己的清白。可如果這樣,根本無法展現自己「惱羞成怒」的程度。
金錢是蓋茨比的遮|羞|布,然而這層布一旦被揭開,他終於清醒意識到自己和所謂的上流社會隔著怎樣的鴻溝。那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這一刻蓋茨比就是他,他就是蓋茨比。他決定遵照自己內心的想法。
傑瑞猛地把手中的杯子摔下去,轉過身,狠狠地掐住正準備去安慰「黛西」的皮特的脖子。後者猝不及防之下,重重地被他絆倒在地上。
「你給我閉嘴!閉嘴!閉嘴!」
皮特聽見對方升高了幾個音階的聲音在他耳邊咆哮,炸得他的鼓膜嗡嗡作響。他踉蹌了兩步扶住桌子想站穩,卻被傑瑞抓|住領子猛然向後扯。巨大的拉力讓人連帶整個桌子都轟然倒下,兩個人狼狽地摔在一片混亂里,好半天才能重新動彈。
「閉嘴!閉嘴!你他|媽|的閉嘴!」
傑瑞仍然牢牢地按著皮特,氣喘吁吁地不斷重複著。他的白色西裝凌|亂地掛在肩頭,表情可怕得活像是剛殺了一個人。
客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他們的情緒已經完全沉浸在戲劇中,竟然半天都沒有一個人上來勸阻。
一切就像一場剛剛進入高|潮的電影,緊張激昂,蓄勢待發,還遠遠不到劇終的時候。大家如痴如醉地看著,根本意識不到這隻不過是一場不完整的戲劇片段。
於是可憐的皮特只能又徒勞地掙動了十幾秒鐘,好在葉澤森率先反應了過來,連忙小跑到舞台中央,飛快地朝觀眾鞠了個躬:「表演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他說完便轉過身,趕緊把這個被掐得半死的傢伙從傑瑞手裡解救出來。
金髮青年的臉色憋得通紅,他乾咳了一陣子,發出的聲音啞得就像一輛三年沒上過機油的老爺車。
「傑瑞·操|蛋的·該死的·狗|娘養的·克魯斯,公報私仇的混|蛋!指甲比女人還長的碧池!」皮特喘著粗氣,一邊摸著自己脖子上的指甲印兒,一邊語無倫次地咒罵著,「你他|媽給我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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