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願賭服輸
86_86840「摔碎兩隻酒杯,30美元。損壞了一件白色西裝,600美元。弄髒了一件黑色西裝,50美元。舞台租用,折扣價40美元。桌椅損壞,20美元。化妝品的消耗,10美元——共計740美元,請問是由您來付|款還是記在馬普先生的賬上?」
服務生噼里啪啦地在計算器上摁了一陣,有禮貌地向他展示最後的數字。
傑瑞感到一陣惡寒。恐怕就是打死他,他也沒膽子選擇後面那個選項。
他嘆了口氣,心裡不斷地懊悔著。儘管贏得了比賽,卻要把自己好不容易才賺的錢都賠進去,真不知道圖個什麼。
傑瑞磨磨蹭蹭地掏錢包,可惜那裡面統共就躺著五張薄薄的綠色鈔票。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翻來覆去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總共也才搜集到532美元80美分。
他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葉澤森:「你能不能……」
後者嘆了口氣,往他手裡添了兩張一百塊,「就這麼點兒,今天沒帶太多錢。」
於是傑瑞又轉向剛剛被自己掐得半死不活的皮特,眼神可憐巴巴的。金髮青年笑眯眯地掏出10美元,放在了櫃檯上。
傑瑞感動得熱淚盈眶:「布萊德你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寬宏大量不計前……」
皮特:「給我來一杯啤酒,不加冰,謝謝。」
傑瑞:「……」
葉澤森:「……」
「我來付吧。」
就在皮特用另一張10美元調戲傑瑞,兩個人鬧成一團之際,他們背後突然響起了這樣一個聲音。
三人同時回頭,只見卡爾·謝伊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年輕的男人已經換下了那套戲服,但頭髮仍然濕漉漉的,外套里的襯衣上也滿是水漬。
他垂著眼睛,從錢包里抽|出10張100美元遞給服務生,「不用找了,其餘的,就當是我賠償的那部分。我也把一套戲服給弄|濕了。」
他說完這句話,看都不看傑瑞一眼,轉身就走。
「站住!」傑瑞叫住他,「你這是在幹嘛?覺得自己比較有錢嗎?」
「願賭服輸,我輸了,這就是我的賭注。」卡爾嗓音低沉,語氣冰冷,「何況,我確實比你有錢。」
傑瑞動了動嘴唇,出人意料地沒有反駁。他目送著卡爾的背影融進酒吧幽暗的藍色里,那個人的步伐有些沉重,在吵鬧的音樂聲中消失於一個孤獨的角落。
深夜的洛杉磯透著幾分涼意,沒有月光的點綴,夜色便顯得愈發的深黑。吧台旁的旋轉門被幾個準備回家的小夥子推開,凌冽的北風瞅准了這個空當從外面倒灌進來。
他們一面走還一面興奮地聊著剛才的兩幕戲,其中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傑瑞和皮特,連忙朝他們豎起大拇指:「剛才的表演真棒!」
他旁邊的大個子笑著附和:「沒錯,那小子根本就不是你們的對手。」
傑瑞眨了眨綠幽幽的大眼睛,沒有說話。
他望向卡爾呆著的那個角落,愣怔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沒毛病吧?是他先上門挑戰,你就得應戰,然後把他打得趴下,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皮特把胳膊肘擱上他的肩頭,笑道,「行了,我看我們也該回家了。」
「說得對,我管他去死。我們走!」少年停止了抓頭髮的動作,朝空中打了個響指。
——反正自尋煩惱從來就不是他傑瑞·克魯斯的風格。
他從椅背上取下外套,見葉澤森仍然停在原地,沒有要動的意思,不禁奇怪地挑起眉毛,「嘿,托尼,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不了,我還想多待一會兒,反正洛杉磯的地鐵不管多晚都不會放棄運營的。」葉澤森舉了舉手裡的杯子,朝他們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路上小心,再見!」
窗外瀰漫的霧氣將路燈周圍折射|出一圈光暈,他目送著兩個人一高一矮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街角,心頭泛起一絲淡淡的憂慮。
經此一事,傑瑞和卡爾·謝伊之間的梁子鐵定是結下了。這個麻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得罪了男一號雖然會影響劇組裡的氣氛,但橫豎傑瑞那邊還有馬普幫他撐腰,而且看他那性子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兒。
真正讓他擔心的是卡爾本人,瞧這小子的脾氣和做派,根本就不像是從中產階級里出來的。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藉助家庭的力量,以至於淪落到去演一部小製作瑪麗蘇劇,但肯定不是因為缺錢就對了。
而且「謝伊」這個不太常見的姓氏,總讓他覺得無比的熟悉。
謝伊,謝伊……一個名字隱隱從他心底浮了上來。
這個爛攤子,看來也只有自己來幫傑瑞收拾了。
葉澤森頭痛地按住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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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一起來的同事們漸漸都走|光了。卡爾獨自一人窩在椅子里,凝視著自己面前深紅色的酒瓶。
新一撥湧進來的顧客填滿了他的周圍,駐場樂隊演奏著70年代的老歌,就在他們剛剛表演過的演出台上,然而卡爾卻恍若未聞。
「小謝伊先生,恕我實話實說,和最優秀的舞台劇演員比起來,你缺了點兒靈氣,戲路也非常狹窄。」這是百老匯在拒絕他的時候說的話。
「卡爾,你為什麼非要做一名演員呢?像你父親那樣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製片人不也很好嗎?」紐約大學的導師也曾經這樣建議過他。
「回來吧,孩子,你的老爸需要你。」父親坐在沙發上,向他發出了最後一次勸告。男人的脊背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筆直了,鬢角也慢慢見了白髮。
可是……
卡爾感到一陣恍惚。
腦海中的爭執聲,音樂的吵嚷聲,人們的交談聲……彷彿都從他的耳邊消失了。他置身於一個空明的世界里,任由一種深深的失落與挫敗感將自己吞噬。
如果說先前還有不服氣,那麼通過這次比賽,他已然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表演和那個人之間存在著多麼大的差距。
不管是萊奧還是蓋茨比,傑瑞總是可以把自己性格中的一部分融入到角色里。因此他的演繹,總顯得那麼真實和富有層次。和他一比,自己簡直就是在按模式照搬,僵硬死板得無可救藥。
他知道自己輸了,而且是一敗塗地。他甚至沒有要求觀眾投票,就直接選擇了認輸。
明明都是才剛起步的年輕人,可那傢伙的起跑線卻愣是比他靠前一大截,無論他怎麼追都追不上。
難道真的是天賦決定一切么?
卡爾苦澀地拿起酒瓶,這一次他並沒有使用高腳杯,而是直接對準瓶口就喝。可就在這時,一隻手卻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輕而易舉地將酒瓶拽了下來。
他抬起眼睛睨視來人。
高大的身材,亞洲人的五官,英挺的輪廓,以及狹長的黑眼睛。——這不是和傑瑞在一塊兒的那個中國小子嗎?
但這個不識相的小子卻並沒有因為他那不善的眼神而退縮。葉澤森放下酒瓶,不緊不慢地勸告道:「你再這麼喝下去會酒精中毒的,老兄。」
「關你什麼事?」卡爾的面孔陰沉得好像可以隨時滴出|水來,「用不著你可憐我!」
「難道我看起來很像一個有志於把愛的種子播撒到全世界的神父嗎?」葉澤森哈哈笑了起來,「我們中國人可不信教。」
「是英國人才對吧。」卡爾惡意地譏諷道。
但葉澤森卻沒有被他激怒,只是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無所謂,反正再過幾年香港就要回歸了。」
「那可未必。」
葉澤森啞然失笑,心道這個男一號簡直絕了,說話比傑瑞那小子還刻薄,難怪在劇組裡的人緣混得那麼差。
他向來不願意和小毛孩子計較,不過對於這種原則性問題,不好好反擊一下可就說不過去了。
想到這裡,他向前走了幾步,坐到卡爾對面的位子上,施施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英國政|府有什麼膽量拖延?難道它還敢和中國開戰不成?遠的不說,就說珍寶島戰役,連蘇聯都沒討到便宜;60年代對印自衛反擊戰,坐擁美、蘇兩大集團支持的尼赫魯在中國面前毫無還手之力,還差點被解放軍抄了老窩;更著名的一點兒的——比如朝|鮮戰爭,貴國的麥克阿瑟將軍好像是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吧?難道閣下認為大英帝國的軍事實力凌駕於貴國之上?」
卡爾:「……」
如果非要用四個字形容卡爾現在的表情的話,那麼就是——呆、若、木、雞。
美國的年輕人-大概是全世界最不關心政治的群體之一了,醉心藝術的他也不例外。適才的出言諷刺只不過為了和對方嗆聲,也並不是真的就有什麼政治立場。所以此時此刻,他只能一臉茫然地干瞪著,根本就沒辦法正正經經地和葉澤森來一場辯論。
眼看就要暴露出自己的「無知」,卡爾偏過臉,恨恨地說:「我們可以不聊政治嗎,囂張的中國人?」
——於是他又從「英國人」變回「中國人」了?
葉澤森覺得這小子真是越來越好玩了,連認輸都認得這麼含蓄。用21世紀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所謂的「傲嬌」。
「ok,」他略帶得意地笑了笑,「那我們來談談傑瑞吧——你似乎很討厭這傢伙?」
卡爾臉色一沉:「……廢話!」
「可布萊德·皮特也不是科班出身,演技也比你好,你幹嘛不討厭他呢?」
演技也比你好……也比你好……比你好……
如此直白的話聽得卡爾青筋暴起,但葉澤森沒等他回答,就自顧自地解釋上了:
「有天分的人未必招人討厭,但如果這個人性子傲慢,每天在片場懶洋洋的,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卻又偏偏每一樣都比別人做的好,那就足夠叫人牙癢了。——我說的對吧?」
卡爾被他說中了心思,顯得十分尷尬,卻極力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
葉澤森保持著溫和的微笑,接著勸道:「其實你不必這樣,我給你講兩個故事吧。第一個故事:從前有個小矮子,他非常笨,成績更是一團糟,而且對學科的好惡十分明顯。他以最低的成績考入了哈洛公學,後來又因為成績太差而放棄了考大學的念頭,轉考陸軍士官學校,然後兩次落榜,第三次才好不容易考上……」
——他想幹嘛?譏諷我笨?
卡爾正這麼想著,但葉澤森把他的思考給打斷了,「他的名字叫做溫斯頓·丘吉爾。」
「第二個故事,嗯,這個也許離我們更近一點兒,」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有一個窮人家的小子,夢想著成為一名演員。他考進邁阿密大學學習戲劇,卻因為成績太差被退了回來。
「為了養活自己,他干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在動物園清洗獅子籠,送比薩餅,幫人照看書攤以及在電影院當領座員——但是他從未放棄過自己的夢想。他開始寫劇本,出演情|色|電|影,1971年他參加了《教父》的試鏡,卻沒有獲得任何角色。所有人都認為他沒有天賦。直到1976年,他自編自演的電影上映,意外地引起了轟動。那部電影的名字叫《洛奇》,而他,叫做西爾維斯特·史泰龍。」
「謝伊先生,演藝圈會教給你很多在學校里學不到的東西,天賦也許很重要,但天賦不是一切。」
這樣的「讀者體」勵志小故事,隨便一個會寫議論文的中國高中生都能信手拈來。
葉澤森也只不過是隨便照搬了兩則作文素材作為開場白,然後又稀里嘩啦地扯了一大堆道理,最後得出結論——只要卡爾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出名,加薪,成為影|帝,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巔峰。
沒想到這種「心靈雞湯」的療效好得超出了他的預料,單純的美國人一下子紅了眼眶,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故事全告訴了葉澤森。
原來卡爾是新線電影公司的總裁——羅伯特·謝伊的獨子,從五歲那年第一次去參觀父親的製片公司的時候起,就愛上了電影。老謝伊先生希望兒子繼承自己的事業,不過卡爾卻夢想著成為一名演員。
從中學的時候開始,他就熱衷於參加各種劇社,不過一直不算出彩。大學畢業后,他一意孤行地闖蕩好萊塢,沒有驚人的天分,也沒有父親的支持,到現在為止除了《灰姑娘的水晶鞋》的男主角,他也就演過幾個默默無聞的小角色。講起這些往事的時候,他儘力保持著緩慢的語速和平靜的聲調,但神色卻不掩失落,眸光也十分黯淡。
葉澤森不由地安慰了他幾句,又說了一些自己的經歷:獨自一人在異國求學,課業繁重,生活艱難,同樣的前途渺茫……
他看得出眼前的年輕人孤獨又無助,反正鼓勵的話又不要錢,多說幾句肯定更能博得對方的好感。
果然,卡爾頓時對他大生同病相憐之意,拉過自己的椅子靠近他的肩膀,給他們每人分別斟了一杯酒。
兩個人彷彿多年未見的好朋友,一邊喝酒一邊談談說說,不覺到了凌晨兩三|點。
眼見火候差不多了,葉澤森趕緊切入主題,說:「至於傑瑞這小子,和我們一樣,也沒什麼可羨慕的。他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名搖滾明星,但是混到現在,連個三流都算不上。你好歹還能在電視劇里演主角,他的樂隊都快散架了,我跟你說啊,這小子當初……」
他隨便杜|撰了幾個悲催的故事安到傑瑞身上,不過鑒於傑瑞並沒有仔細地給他講過的奮鬥史,他只能把林肯公園和槍花之類的經歷往那小子身上生搬硬套。
——什麼酒吧賣唱,睡天橋,足足吃了42回閉門羹,辦過無數次地下演唱會卻均以失敗告終……總之就是要多苦逼有多苦逼。
畢竟是律師出身,葉澤森覺得自己很有說服別人的天分。因為聽到最後,卡爾的態度明顯軟化了不少,雖說不至於眼角含淚,但起碼也是感嘆連連了。
「大家都不容易。」美國青年故作老成地總結道。
「誰說不是呢?」中國少年同樣語調滄桑,「其實傑瑞心眼兒不壞,雖然有時候說話的模樣是挺欠抽的,不過你最好別記恨他。」
卡爾不滿地扔給他一個白眼,「放心吧,我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嗎?」
你太是了。葉澤森在心裡默默吐槽。
不過鑒於目前他們兩人已經達到了「惺惺相惜」的程度,他的目的也算是超額完成了。他鬆了一口氣,疲倦後知後覺地襲來,沉甸甸地直往眼皮上壓。
葉澤森打了個哈欠,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
「喂,先別睡!」卡爾推了他一把,找服務生借了紙和筆在上面寫了一串數字,「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以後記得聯繫。」
葉澤森「嗯」了一聲,迷迷糊糊地把紙條揣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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