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第140章
落春在往席上端菜的時候聽到薛姨媽要將寶釵許給霍鏢頭的兒子霍青為妻,而且為了表示所言不虛,甚至馬上讓賈璉幫著張羅,給兩人寫下婚書,將親事定下。落春知道,在這個時代,女子只要定親,就等於把一輩子交代出去了,哪怕是定給阿貓阿狗,只要對方要娶,就必須得嫁,基本上沒有女方反悔的餘地,所以才有了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這句俗語。
對霍青這個人,落春沒什麼意見,但是如果作為寶釵的丈夫,如果不是親耳聽到,親眼看到薛姨媽是鄭重其事,非常嚴肅把話說出來,她一定以為是個玩笑。因此她忙忙的跑回廚房將事情告訴寶釵。將事情說給寶釵,然後一把拉過寶釵,拽著她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說道:「寶姐姐,姨媽糊塗了,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哪能這般兒戲。快,快跟我走,到上房去……」
寶釵被落春拽著走了幾步,身形停下來不動,伸手撥開落春拉著她的手。落春回過頭詫異的望著她,只見寶釵低著頭,眼帘垂下,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和眼中的神情,只聽見她曼聲斯語的說道:「六妹妹,又在瞎說,幸虧這裡沒有別人,不然豈不被人笑話了去。婚姻大事,從來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有我們置喙的餘地?」轉身走到瓦罐前,掀開蓋子去看熬的雞湯去了。
落春看著寶釵這麼平靜,有些目瞪口呆,哪怕在她來的那個時代,也有「女子嫁人等同於第二次投胎」這個觀點,更何況在這個男尊女卑,「以夫為天」的時代。當然,落春不是說霍青不好,只是薛家現在再怎麼落魄,寶釵也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如果不是因為薛蟠鬧出了打死了人這一樁事,她是要被送進宮去的。雖然後來斷了青雲路,卻還有個侯門公子的賈寶玉做替補。
憑心而論,除了出身商賈之家,在「士農工商」這個論掉的社會中,說起來她的家世上差些,寶釵其他方面都是極出挑的,不然,王夫人也不會將她推出來跟黛玉打擂台了,畢竟黛玉可是世外仙姝、,不是一般二般的女子可比的。霍青同寶釵那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一個是天上雲,另一個就是腳下的樹根,兩個人不管怎麼看那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去,偏偏卻結成親了。寶釵這般的人才,嫁給霍青這樣一個粗腳漢,不免讓人有珍珠落在泥里之嘆。
「母親一向疼我,想來是看準了人才把我許出去的。」寶釵隨口說了一句,然後拿著湯勺從瓦罐里舀出一勺湯,盛到碗里,遞給落春,笑道:「好了,你也別瞎想了。來,幫我嘗嘗這湯,看看味道怎麼樣。」
落春和寶釵的感情並沒有多好,剛才她之所以急著拉寶釵去上房,完全是因為被寶釵的婚配給嚇到了。雖然曹公未寫完,後面姓高的續書只能當做同人來看,不過根據後人的猜測,四大家族敗落是一定的了,但是寶釵的歸宿,大部分人還是認同她是嫁給了寶玉了的。從寶玉到霍青,畫風變化太快,落春一時接受不能,而且這可是被譽為「高士晶瑩雪」的。
不過這會兒落春見寶釵神情這麼平淡,一副八風不動,安之若素的模樣,反倒襯得自己「皇帝不急太監急」了,她的心也平靜了下來。接過寶釵遞過來的湯碗拿起調羹嘗了一口,湯一入口,頓時皺起了眉頭,忙不迭的吐了出來,又趕忙拿清水漱口,這才說道:「寶姐姐,你這是放了幾遭鹽呀,齁死個人,莫不是打死賣鹽的了?」
寶釵聞言愣了一下,趕忙自家也嘗了一口,呸呸的吐了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落春笑了一下,解釋道:「是咸了。剛才忙忙叨叨的多放了一次鹽。」說著趕緊拿瓦罐從灶火上一出來,將裡面的肉盛出來,往湯裡面加東西想辦法彌補。
讓寶釵這麼一說,落春這才想起,哪裡是多放了一次鹽的事,她才剛進來和寶釵說她的婚事的時候,寶釵手裡正拿著鹽罐準備往湯里放鹽呢,聽她說話的時候,手裡不知不覺的從鹽罐里舀鹽往湯里放,不知道放了多少,那分量就是再燉十鍋湯也足夠了。等落春拉著她往外走,她不肯,回頭看湯的時候把剛才才往湯里加過鹽的事給忘了,又加了一遍鹽,這麼加下來,以至這湯最後已經鹹得沒法喝了。偏寶釵一點都沒有覺察,從中可以看出其實她內心對自己被許親這件事還是不平靜的,只不過是面上掩飾的好罷了。
就在寶釵和落春在廚房裡忙亂的時候,賈璉已經將媒婆找了來,婚貼和婚書也立就了,寶釵和霍青的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或許寶釵在剛知道消息的時候,心情有過起伏,但是之後她的表現讓落春嘆為觀止。大戶人家講究訂了親的男子和女子在沒有成婚之前補得見面,但是小門小戶並沒有這個規矩,不是沒有,而是不講究。再加上,因為鏢局接下了薛家趟鏢,所以霍青日日上門來商量事情。作為看寶釵看傻了眼的霍青,如今定下寶釵為妻,那可是可著他的心眼來的,所以每次看到寶釵的時候雖然依舊傻傻的,卻態度熱切,那熱度幾乎能把人給燙熟。而寶釵待霍青,也是把自己放到了他妻子的身份上,只不過因為未過門,所以帶有幾分矜持,但是因為霍青是個粗人,而且不通大家規矩,所以寶釵行事並沒有太過遮掩,言行舉止中帶著幾分行跡。
看著寶釵不僅接受了婚事,而且這麼快把身份轉換了過來,落春很是驚訝。不過轉念一想,想到了後世對她評價,說她再怎麼高士,也是俗世中的人,而且為人最為現實。「現實」這個評價帶有貶義,但是細起來,可不是,寶釵還真的是非常現實不過的一個人。這個現實用好一點的說法就是顧大體,識時務,識進退。
比如當初因為哥哥打死人的事從而導致她的待選的罷黜。為了入宮,她可是從小就開始準備,近十年的努力,一朝化為泡影,她卻沒有怨天尤人,反而順著母親的意思把目光放到了寶玉的身上,開始準備謀奪「寶二奶奶」的位置。
家族的期望和自己的心血付諸東流,難道寶釵不恨,不怨嗎?她自然是心中有怨的,但是她更清楚的知道,事已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沒用,害了她的是她的親哥哥,她還是怎麼著,是殺了他,還是吃了他?左右什麼都做不了,那麼就不要去想,謀求下一步的打算才是,因此才有了「金玉良緣」這一說。
寶釵不是個傻瓜,相反,她還是個非常聰敏的人,在謀求嫁給寶玉的時候,難道她不知道賈母屬意的人選是黛玉;不清楚和她比起來,寶玉和黛玉更投契;看不出王夫人只是拿她當槍使,未必十分中意她做自己的兒媳婦?其實她的心裡什麼都明白,但是明白又怎麼樣?想入宮,但是連宮門朝哪開都沒看到名字就被從名冊上給勾掉了。下剩下怎麼辦?自家的情況自家清楚,父親在的時候,家業也不過勉強支撐,等父親過世,家業就開始一路向下,哥哥是個提不起來的,母親沒什麼大主意,自家除了想辦法結一門得力的姻親再也無法可想。偏偏自家是個商戶,雖然有錢,但是門第不高,想要接一門好親,實在是難,而寶玉已經是自家能抓得住最好的一個對象了。至於太婆婆和未來的丈夫是不是中意她,她既在意,又不在意,因為她首先看中的是寶二奶奶的位置,其次才是其他。
霍家這門婚事也是這樣。無緣無故的薛姨媽為什麼要把女兒許給霍青,難道真是寶釵嫁不出了不成?又或者霍青是個出類拔萃的?可是霍青明明不過是個平常至極的市井小民,家境普通,生的模樣也就那樣,更是不通文墨。說句不該說的話,縱使薛家已經一敗塗地,還有個哥哥被流放,但是薛姨媽真要將寶釵許人,爛船還有三斤釘,再加上寶釵的品貌,又怎麼找不出比霍青強的來?
終究原因不過是抵不過「現實」兩個字。薛蟠被流放,薛姨媽和寶釵想要跟著去,可是這一路上的平安卻難保。霍青的父親是鏢局裡的老鏢師了,這些事體裡面的關竅甚至比柳湘蓮還明白。但是柳湘蓮肯幫忙,是因為落春和賈家與薛家的關係,但是賈家和薛家有親的是二房的王夫人,賈璉和落春可都是大房的,而且大房和二房關係一直都不睦,如今儼然已經分開。這種拐著好幾道彎的關係下來,人家肯幫忙就已經不錯了,若是指望著對方把自家安全的送到流放之地並安頓下來,那還是想都不要想了。柳湘蓮和薛家是這麼個關係,霍家是柳湘蓮介紹來的,而且從他們的言辭中可以聽出,兩家並沒有什麼太深厚的交情,這種情況,你讓霍家為薛家出大氣力,怎麼可能?
霍家和薛家沒有關係,本來是指望不上,不過霍青的表現給了薛家一個機會。兩家沒有關係不要緊,只要扯上關係不就行了。薛姨媽為了薛蟠這個兒子,漫天的家業都舍了,哪裡還會捨不得寶釵這個女兒,而且又不是推她進什麼狼窩或火坑,不過是給她找了一門婚事罷了。若是從人物方面來說,這門婚事有不如意之處,但是對現在的薛家來說,這門婚事絕對是好處多多。首先不用擔心薛姨媽和寶釵跟著鏢局押送藥材的「順風車」無法撘送了,而且關於薛蟠的這趟鏢,也不用擔心鏢局不肯接了。而且不僅鏢局會把鏢接了,關於薛蟠的人身安全問題也不用擔心了,有霍家父子在,他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證薛蟠的安全;不僅如此,而且這一路上還會好好的照看於他,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其生活得舒服一點;等到了流放之地,薛家也不用擔心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會被欺負的問題,霍家父子一定會將他們妥善的安置下來;凡此種種,無不是薛家目前急需的。這些事情薛姨媽都能想到更何況生性聰敏的寶釵,所以這應該也是她肯答應這門婚事的緣由。只是雖如此,但是寶釵卻能這麼轉換態度,擺正身份,不得不讓人為之嘆服。要論「識時務」,恐怕落春認識的人中她絕對排在第一。
由此及彼,寶釵務實的態度讓落春想到了她自己的婚事上。她也是將要到及笄之年,婚事也該定下來了。家裡為她相中了柳湘蓮,而柳湘蓮對自己有意,落春不是不清楚,只是她對柳湘蓮的觀感比較複雜。因為帶著記憶投胎的緣故,她還記得關於柳湘蓮的描述「原繫世家子弟,父母早喪,讀書不成。性情豪爽,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宿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最喜串戲,擅演生旦風月戲文,不知他身份的人,都誤作戲子一類。」這樣的人,落春並不覺值得託付終身。可是從薛蟠調戲他,誤認為他乃「同道中人」而被他一頓暴打,並因此遠走他鄉,結果路遇薛蟠遇盜,不計前嫌出手相救,並且因為尤三姐而出家,可見心裡是個無邪的,而且對女子並不是持輕賤的態度,而是尊重的。這個在這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倒是難得,難怪和寶玉交好。
優點突出,缺點也很明顯,這讓落春很是矛盾。只是她深知,她接受不了的事情對生活在這個社會裡的人眼中卻是平常,因此她並沒有把這個心思說給邢夫人聽。落春倒是想過不嫁,她自己有一手好綉技,而且又有空間,就算不嫁人,也餓不著自己。只是這話她也只敢在心裡想想,卻不敢說出來。
一則,她若是敢說不嫁人,自己做活養活自己,就算賈赦和賈璉夫妻不說什麼,邢夫人就能哭死,她可受不了邢夫人的淚眼。而且這個時代,女子到了年紀不出嫁,在世人的眼中絕對是有毛病,不僅她本人會被議論,就連賈家也不會有什麼好名聲,而且一家子的女兒名聲是連在一起的,雖然這一輩上,她是個小的,可是下面賈璉和鳳姐膝下可還有女兒呢。再則,就算家裡人不顧世人議論,將她留在家裡,可是落春知道,家人中除了邢夫人是真心疼愛自己,其他人也不過那樣,是靠不住的。她年輕的時候還好說,年老的時候可怎麼辦?雖然有空間,可是空間也不是萬能的。
若是離開家裡,到外面去,一個女子獨自過活,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女戶可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辦下來的,更何況,她還生的有幾分姿色,又有幾分資財,就算防得住流氓地痞,難道防得住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嗎?落春可以自豪的說一聲,她的綉技就算不是獨步天下,也是頂尖的,
只是說嫁,真要找個四角俱全的人,哪是那麼容易的。如果說落春之前還曾經抱有幾分幻想,那麼寶釵和霍青的婚事以及寶釵的態度則給她上了非常現實的一課。就算她還是那個榮國府的侯門千金又怎麼樣?邢夫人被拘在府里不能出門交際,她的婚事屆時少不得著落到賈母、王夫人或者賈赦這三人身上。賈母和王夫人不待見她,而賈赦這個做父親的心裡除了自己,沒有兒女半分,對賈璉是說罵就罵,說打就打,迎春還不是被他五千兩銀子說賣就賣了,自己比迎春要得賈赦的心,但是終究不過是個女兒,能得賈赦幾分青睞,不過是因為是嫡出,賣起來更值錢而已。這三個人真要為她尋婚事,又能尋到什麼樣的好婚事?而且就算他們尋到了好婚事,在他們眼中的好婚事絕對不會對落春的路。等到家裡丟爵罷官,雖然衣食無憂,可是到底不比從前,而且頂著皇帝厭棄的帽子,但凡走仕途的人家,一般二般的都不會和他家結親,免得到時受連累。這個時候,柳湘蓮絕對算是上門求親中頂尖的了,就算落春無意,賈赦和賈璉還有鳳姐也必不會放過。
原本落春還以為家裡對她和柳湘蓮之間是聽之任之,由著她呢,但是這會兒她忽然想明白了。有些事不能去細想,一旦去細想,不免會覺得心涼。由家人想到了柳湘蓮的身上,將自己自從和他相識之後的種種全都在腦海里細細的想了一遍。暗自思忖之後,忽然覺得柳湘蓮身上雖然有著不如意之處,但是比較起來已經不錯了,他之前的事情,只當自己嫁了個「二婚」頭就是了。
想通了,想透了,想明白了,落春再在柳湘蓮的面前態度就有了那麼一點的變化。雖然細微,旁人都無從覺察,但是處於感情中的男女最為敏感,所以事件中心的柳湘蓮很快就的察覺到了,因此他自己偷著傻樂了好幾天,以至於和他一起出門辦事的賈璉見狀很是納悶,不明所以,只是問他原因,偏又不肯說,讓賈璉跟著莫名其妙了好幾日。(83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