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一行四人終於在第三天的黃昏到達了成都,凌家在南門外是世家望族,甲第連雲,幾佔了一條大街,自成一個鎮堡。
到外門時,凌無咎立刻踟躕,幾乎不想進去,俞士元再三力促,他才怏怏舉步!
凌無咎的家宅在最後面,獨門獨院,高大的門樓,由一道矮牆連圍著,從牆上可以望見裡面的亭台樓閣。
早就有人給他家裡通了信,所以他們到達門樓前面時,門樓前已經站了一大列老少僕從!
一個老家人似乎是僕從的領班,屈膝請安后,喚聲道:「少爺!你可回來了!」
凌無咎將他扶了進來,柔聲問道:「凌福!你身子還健朗嗎?」
凌福兩眼酸楚楚地道:「老奴幸托粗安!」
凌無咎又問道:「家裡怎麼樣?」
凌福頓了一頓才道:「都還好,只是夫人的眼睛快失明了!」
凌無咎神色微變,連忙問道:「怎麼會呢?三年前我離家,娘的眼睛不是很好嗎?」
凌福道:「自從少爺在峨嵋山上落髮后,夫人終日哭泣……」
凌無咎道:「好了!別說了!你進去通知廚房,在塘里撈幾尾鮮魚上來,好好招待一下這三位貴賓!」
凌福道:「少爺不必吩咐,家中得知少爺回來的消息,立刻就準備好了,少奶奶還親自下廚房去調理了……」
凌無咎眉頭一皺道:「凌福!我家哪來的少奶奶!」
凌福道:「是表小姐,她雖然沒過門,可是名份早定了,你離家之後,她就搬了來,夫人要我們如此稱呼的!」
凌無咎沉聲道:「當著我的面不許如此稱呼!」
凌福頓了一頓才道:「少爺!不是老奴多嘴,對錶小姐應該客氣一點,你經常不在家,這個家全靠她撐持著,夫人身體弱,時常鬧病,如果不是她盡志侍奉,恐怕等不及看你回來了,這樣一個賢惠的媳婦兒,人品又好,才華也高……」
凌無咎十分暴燥地道:「凌福!你有完沒有?」
凌福低下頭道:「少爺!老奴知道你不太喜歡她,可是她究竟是你自幼訂下的妻室,何況以前你們的感情很好呀,她知道你來了,趕著下廚房燒菜去了,因為她知道你喜歡吃魚,怕下人調理出來的不合你味口……」
凌無咎揮手道:「好了!好了!我還有客人,你別在門口跟我嚕嗦這些好吧,讓客人聽見了,成什麼樣子!」
凌福這才喏喏低頭,將他們引了進去。
到了客廳裡面,陳設得很堂皇,傢具都是紅木檜,擦得雪亮,一塵不染,凌無咎道:
「我進去看看家母,三位請坐一下!」
俞士元道:「我們也應該去拜見一下令堂!」
凌無咎道:「那可不敢當,家母從不見客……」
俞士元道:「別人可以不見,兄弟非見一下不可,因為凌長老再三托咐,要兄弟在令堂面前作個交代!」
凌無咎沒有辦法,頓了一頓道:「好吧!凌福!你去通知夫人一聲,說有位俞相公要見她,俞相公是六哥的朋友……」
俞士元道:「這可不對,凌長老是我的屬下!」
凌無咎道:「家母不諳武林中事,還是朋友適宜一點!」
俞士元漠然道:「丐幫輩屆極嚴,無論在任何情形下,身份絕不可亂!」
凌無咎皺眉道:「那只有等兄弟先向家母解釋一番,再請見俞大俠,否則家母一定會弄糊塗了,她只知六哥在外行俠,卻弄不清他在武林中是何身分!」
俞士元笑道:「那當然如此,兄弟是代表凌長老前來的,不把我們的身分弄清楚,令堂也不會明白兄弟的話有多少份量!」
說完又朝南彪道:「南兄也一起去見見吧!」
南彪皺皺眉道:「洒家這份長相,恐怕會嚇著老太太!」
俞士元笑道:「這是什麼話,凌老夫人能有一個天下第一劍手的兒子,總不會如此沒見識,大驚小怪的!」
凌無咎急著見母親,打頭先走了,俞士元道:「老管家,麻煩你帶帶路!」
凌福恭身答應,俞士元從南彪手中按過雙錘道:「去見老夫人,帶著這東西可太不成話,麻煩老管家找個地方寄存一下!」
說著遞了過去,凌福竟接住了,雖然身子墜了一墜,但沒有掉落下去,南彪卻神色微動,俞士元連忙碰了他一下,南彪人雖粗豪,心卻很細,連忙忍住了,沒發出訝聲,俞光卻是小滑頭,湊上去笑道:「老人家!這兩根傢伙太重了,你別閃了腰,我幫你抬著吧!」
凌福笑著道:「還好!還好,這是這位南老爺的兵器吧,真了不起,老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重的兵器呢!」
俞光笑道:「是啊!不是南大爺這種英雄,也無法使動這種重傢伙,普通人連拿都拿不動,更別說是舞弄了!」
凌福朝南彪看了兩眼笑道:「真是英雄氣概!」
說著蹣跚走到客廳角處放好,再引著向後走去。
俞光又挨著他道:「老人家,你也不錯,居然能拿得動南大爺的雙錘!」
凌福笑道:「老了!到底不行了,年輕的時候,我說不定還能舞它兩下,現在光搬著兩條胳臂就酸了!」
俞光又問道:「老人家,你這一身神力是怎麼練的?」
凌福道:「我這還算神力!連舅老爺的一半還及不上!」
俞士元又問道:「舅老爺是誰?」
凌福笑道:「舅老爺是表小姐的父親,是夫人的兄弟,也是少爺的岳父,老奴是跟夫人陪嫁過來的,以前在舅老爺家裡,我侍候著練功夫,總算也混出幾斤蠻勁兒……」
說完又朝南彪笑笑道:「這位南老爺才是天生神力,大概可以跟舅老爺較量一下,只可惜舅老爺在幾天就出門遊歷,一直沒回來……」
俞士元忍不住問道:「你們舅老爺的尊姓大名總可以見告一下吧!」
凌福哈著腰道:「是!舅老爺吳,官諱次仁!」
俞光笑道:「你們舅老爺的大名真響亮!」
南彪微愕道:「洒家倒是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小兄弟難道認識嗎?」
俞光道:「小的也不認識,只是這三個字太普遍了,那位舅老爺不知道做了什麼壞事,才會被人叫得這麼難聽!無心之人,那多丟臉呀,難怪他在家鄉呆不住,要出門去躲開了!」
凌福慍然道:「小兄弟,別開玩笑!舅老爺姓吳,口天吳,官諱乃次序二次,仁義之仁!可不是無心之人的意思!」
俞光一笑道:「可是那三個字只聽起來太像了!」
凌福道:「舅老爺為這個名諱確實很生氣,但也無可奈何,這是他父親起的,大舅老爺叫長仁,他排行第二,就得次仁!」
俞士元哦了一聲道:「大舅老爺還健在嗎?」
凌福道:「大舅老爺在四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很好,舅老爺為了紀念乃兄,雖然名字不好聽,也不忍心改過……」
正說之間,凌無咎近面走來沉聲道:「凌福,你又在亂說了,不好好招待客人,盡拿這些家務事嘮叨,有什麼好說的,還不快上廚房去瞧瞧!」
凌福道:「是這幾位爺問起,老奴才說了幾句,而且你少爺帶回來的客人,一定是自己人,說說什麼關係!」
凌無咎沉下臉道:「你還要嚕嗦!」
凌福見他發了脾氣,才喏喏告退,凌無咎這才問道:「二位是怎麼談起家舅的?」
俞士元搶先道:「我們是從令表妹身上談到令舅,也不過談了幾句,沒想到會引起大俠的不高興!」
凌無咎輕輕一嘆道:「也沒有什麼不高興,只是兄弟與舍表妹的婚事遲遲未能舉行,引起家舅的不快,幾乎決裂,是以兄弟也不想多談家舅之事!」
俞士元笑笑問道:「令堂大人身體還好嗎?」
凌無咎道:「家母的身體一向不好,這次見到兄弟回來,高興一點,精神也略見振作,只是眼睛不太好……」
俞土元又問道:「在下可以進去拜見了嗎?」
凌無咎道:「兄弟已經向家母解釋過了,家母已經知道俞大俠的身份,唯恐目視不明而致失禮,故而命兄弟代為致謝!」
俞士元笑道:「那有什麼關係,令堂大人的耳朵好就行了,要下受凌長老之託,一定要見她把話說明白!」
凌元咎無可奈何地道:「既是如此,俞大俠就去見一見吧,只是兄弟把話說在前面,失禮之處,望請多多原諒!」
說著轉身在前引路,走了沒多久,已經來到一所華屋前面,凌無咎掀開門窗,大聲叫道:「娘!俞公子一定要見你!」
俞士元眉頭微皺,凌無咎低聲道:「家母對江湖事一竅不通,兄弟只說六哥在大俠手下辦事,使她容易明白,故而未提前大俠是掌門身份!」
俞士元這才一笑,走到屋裡,只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婦人,手柱著拐杖,旁邊站著兩名侍候的僕婦!
俞土元走上去,到了老婦跟前,突然屈膝跪下道:「小侄俞士元叩見伯母大人!」
老婦伸手將他扶了起來道:「不敢當!不敢當!公子請起來,老婦當不起重禮!」
俞士元口中道:「應該的!應該的……」
身子掙扎著還要跪下,凌無咎連忙上前托住道:「公子,家母實在當不起重禮!」
南彪見俞士元對那老婦如此恭敬,心中十分為難,要他向一個老婦人下跪,未免不願意,不下跪,則似乎對俞士元不太好,俞士元卻道:「兄弟是為了凌惲兄的緣故,必須以子侄叩見,南兄就不必了,只以常禮相見吧!」
南彪如釋重負,拱拱手道:「洒家南彪!」
老婦對他像是很注意,彎彎腰還禮道:「南先生好雄偉的身材!」
俞士元笑道:「南兄是百夷人土,而且還是一族之長,被族人尊如天王,長相一定要英武一點!」
老婦人又彎彎腰道:「貴客光臨,無咎為什麼不早說一聲!」
凌無咎道:「娘!您對外面的事不清楚,所以孩兒才沒明說!」
老婦又點點道:「說的也是,老婦一向不通外界,為了不致簡慢貴客,也不敢多屈駕了,無咎!你請客人到廳上去坐吧!」
俞士元見他有逐客之意,乃道:「伯母!小侄是受了凌惲兄之託……」
老婦一笑道:「六哥也是的,小兒多蒙他栽培,老身只有感激,因為思兒心切,才借故找他吵鬧,現在小兒回來了,那些問題,老身會與小兒慢慢商量,絕不會再找他麻煩了!」
俞士元道:「伯母如此說,小侄就算交代責任了!」
老婦道:「為一點小事,勞動俞公子遠道跋涉,老身心中十分不安,粗茶淡飯,聊表敬意,望各位不要見笑!」
說著又向凌無咎道:「咎,娘身子不好,不能招待客人,你多盡點心吧,韻珊那孩子到廚下拾奪菜肴去了,你請客人多喝兒杯!」。
凌無咎答應了兩聲,引了眾人出來,仍舊回到廳上,大家分別落座后,他才開口道:
「見家母這一舉實屬多餘!」
俞士元道:「不算多餘,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凌長老堅持要見她作個明白的交代,我當然必須要做到!」
凌無咎頓了一頓才道:「兄弟這次回家后,一定會對家中的事作個清楚的交代后,再決定自己的行止,因此六哥再也不必為兄弟的事而煩心了!」
俞士元笑道:「是的!他今後再沒空煩這種心了,他本身的事就夠他忙的了!」
凌無咎還想說話,凌福已經帶了幾名僕婦前來安置桌椅,準備擺席,凌無咎見他擺了五份盤筷,不禁問道:「三位客人,連我才四個人,你擺五份幹嗎?」
凌福道:「少奶奶……不!是表小姐,她也要上來陪客!」
凌無咎怒聲道:「是誰叫她來的?」
廳后響起一聲銀鈴似的脆笑道:「是我自己要來的,表哥,你不歡迎嗎?」
接著轉出一個二十四五的女郎,滿頭珠翠,衣著很華艷,姿容美絕,手中捧著一具食盒!
凌無咎板起臉不理她,她也不在乎,仍是笑吟吟地走過來,先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然後朝三人一福道:「妾身吳韻珊!借問三位……」
俞光站起來道:「小的叫俞光!這是我們的相公俞士元,這位是南天王!」,俞士元拱拱手,南彪也只得拱拱手。
吳韻珊十分客氣地襝衽道:「三位請坐!」
俞光道:「小的是相公的書童,可不敢跟各位同席,請吳小姐另賜一個位子吧!」
吳韻珊笑笑道:「小兄弟遠來是客……」
俞光道:「那不行!相公最講究規矩的!」
吳韻珊頓了一頓才劉俞士元道:「剛才凌福來說這位小兄弟與二位並起並坐,妾身以為是公子的兄弟呢!」
俞士元笑道:「他從小就跟著我,脫略形跡慣了,所以沒有太拘規矩,現在小姐在座,自然不能太越禮,而且他還是個小孩子,平時不拘形式,胡鬧慣了,現在叫他斯斯文文地坐著:反而難受,不如叫他到旁邊去吧」
吳韻珊笑笑道:「那就在旁邊另設一席,叫凌福陪他吧!」
俞光道:「那最好,不過我最喜歡吃魚,這可不能少了我的!」
食盒中是一盤熱騰的紅燒鯽魚,足足有近十尾之多,每尾都是尺來長,色香味俱佳,俞光瞧著直咽口水,露出一付饞相,凌無咎道:「凌福!把這盤魚搬過去,給那位小兄弟吃個飽!」
凌福怔了一怔道:「這是表小姐特地為少爺做的!」
凌無咎沉聲道:「我在峨嵋山上吃慣了素,不動葷腥!」
吳韻珊的臉色顯得有點不自然,澀聲道:「表哥,你不吃,客人還要吃呢?」
凌無咎哼了一聲道:「凌家還沒有窮到這個樣子,除了一道紅燒鯽魚外,難道別無待客之餚了?」
吳韻珊丈是一頓,終於幽怨地道:「凌福!把魚搬開吧!」
凌福答應搬走了,在旁邊另設一席,後來的菜式很多,廚下已經得了關照,每道菜都是雙份的,這邊的四人就座,做主的凌無咎始終不動筷,俞光在旁邊道:「凌大俠,你們不吃,我可等不及了!」
說著一個人搶先動筷大嚼,尤其是那盤魚,他竟像一輩子沒吃過似的,筷子夾起一條,一口就咬去半尾,嚼來幾嚼,連骨頭捨不得吐就吞下去!
一直等到他吞下了三四尾,凌無咎才舉杯道:「匆促之間,不成敬意,二位隨意用吧!」
吳韻珊也舉杯相陪,大家喝了幾杯酒,南彪道:「凌大俠!洒家是個粗人,這酒實在好,小杯喝起來,肚裡的酒蟲忽搶去了,洒家一滴都未曾入腹,能否換個大碗來見賜!」
凌無咎道:「南天王人酒量豪,碗也未必過癮,乾脆用罈子吧!」
南彪大笑道:「那更好了,洒家早有此想,只是為了吳小姐在座!」
凌無咎對吳韻珊從不正視一眼,吩咐道:「抬酒缸上來!」
從人捧來一個靜花瓷壇,容可十斤許,南彪用手劈開泥封,端起來骨碌碌地直灌,一口氣約灌混下半壇,忽地手一松,酒罈墮地跌得粉碎,人也搖搖欲幌!
凌無咎愣然問道:「南天王怎麼了?」
南彪道:「洒家平常能喝上十壇烈酒,府上的酒想是特別厲害,怎麼才喝了半壇,竟是有了醉意!」
凌無咎神色一變,拍案而起,手指著吳韻珊道:「你……」
話還沒說完,自己也是一個倒栽蔥,倒在桌下面!
俞士元不動聲色,笑著道:「凌兄在山上早斷了葷酒,突然破戒,居然連兩三杯的量還沒有了,哎呀不好,我怎麼也不行了!」
說著努力要撐起來,微幌然地倒了下來!
俞光在旁邊跳起來道:「相公!您怎麼了?」
吳韻珊臉含微笑道:「他們都是空肚子飲酒,容易醉,躺一下就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