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艾因茲貝倫
儘可能減少一切不確定因素和掌控全局,是伊藤誠這種人的通病。所以在當他翻閱綺禮所帶回的資料時,第一時間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重點上面,標題命名為【衛宮切嗣】的那一份文件上,潔白的紙面,整齊的字清晰顯眼:於五年前,被艾因茲貝倫家族秘密雇傭。
伊藤關於中野彰第一次庭審之類的後續思考全部停滯,他現在想到了被自己夾在筆記本里的衛宮奇迹之彈的碎片——按照伊藤與時臣的約定,因為考慮到如果兩個人同時參加可能會引來聖杯派出的ruler,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就約好了,伊藤並不會真正參加聖杯戰爭。
「誠,我一定會贏得這場戰爭,拿到聖杯,完成遠坂家的夙願。」那種勢在必得的深沉的信心,讓即使今天伊藤回想起來也覺得非常耀眼。
但毫無疑問,如果雇傭衛宮的家族是艾因茲貝倫的話,並且還是秘密雇傭,那目標就只有一個——發揮衛宮超出常凡的力量,幫助艾因茲貝倫取得聖杯。
沉吟一下,伊藤站了起來,對綺禮說:「我要去艾因茲貝倫一趟。」
那個約定只限於從聖杯戰爭正式開始之時起,對於之前,伊藤覺得自己有必要替時臣儘可能做好準備。
——非比尋常的貪婪與*啊,無論普通人的權勢還是魔術師們的理想,兩個都要得到,可越是如此,越讓人覺得這個男人是多麼的讓人驚嘆。「好的,吾師。」言峰綺禮帶著微笑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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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永恆凍土之內,常年忍受著、不,對於居住者本身來說或許該用經受來形容才更確切,常年經受著無情的冰雪、凜冽的寒風,以及與這份自然蒼勁浩瀚之力相匹配的,從外部看過去就相當威嚴又龐大的古堡——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就像那些駐紮在南北極勘探的科學家學者們一樣恐怕忍受這種環境兩年就已經是極限了吧?冷酷寂寞到連飛鳥都不會踏足、春天完全消失之地……然而對於魔術師來說,有著堅定意志,全身心追求理想,已經遠遠超出普通人範圍、甚至該被當成另外一個物種的傢伙來說,這裡,卻是理想之地。
伊藤站在艾因茲貝倫的陣地結界之外,雖然明知對方正通過水晶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但他依然還是發自內心的欣賞這份奇觀。
男人悠然又沉靜的神態與衛宮此刻翻騰的內心截然相反。
就算水晶球中顯示的男性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傳統魔術師「天選之子」的矜傲,可是,從他之前腳步的幅度,以及只有常年經歷戰場才能練就的、掩飾在那優雅步伐之下的警覺與機敏,都讓衛宮認出了,此刻站在艾因茲貝倫門外的,就是非洲戰場上阻止他的那個人。
魔術師中的異端,現代槍械的精通者,虛偽至極將真相掩飾在優雅假面下的邪道。
衛宮切嗣眼前閃過這個男人堅毅鋒利的下巴、不動如山的氣勢。
「三年後既是聖杯戰爭,這種敏感時期貿然迎入未來的對手,當主不需要再考慮下嗎?」
「哼,身為魔術師殺手的你,是不會了解我們御三家的宏願的,算了,多說無益,」對於戰術專家的建議根本視若罔聞,當主不再理會衛宮切嗣,吩咐身後的人:「以最高禮節迎接遠坂家的家主。」
常人難以理解的思路,這大概也是魔術師厭惡看輕普通人的原因之一——普通人敵對是為利益而非理想,為了籌備一場勝利可以拋棄一切榮耀。而對於魔術師來說,競爭對手與盟友的關係完全可以並存。為了魔道,為了更偉大的利益。
伊藤以遠坂時臣的名義堂堂正正走進了這座號稱絕對防禦的古堡。
禮節性的寒暄之後,作為冒昧拜訪的理由,伊藤精心挑選了艾因茲貝倫絕對不能拒絕的理由——「聖杯降臨在即,此次前來拜訪,是想親眼見證一下小聖杯的製造情況。如有需要協助之處,也請艾因茲貝倫儘管開口。」
身穿酒紅色法蘭絨西服的男人風度翩翩的如此說道。
並不覺得冒犯,澤爾里奇對這份坦然非常理解,前幾屆的儀式皆因戰爭結束前就被破壞的聖杯而遺憾夭折,作為共同研製此等偉大體系的後人之一,為此擔心也是情有可原的。當主點了點頭,充滿自豪的回答道:「並不存在任何需要他人幫助的地方,作為第一次參加聖杯戰爭的r你的考慮十分周全,但艾因茲貝倫絕不可能在製造小聖杯方面出現問題。」
他遣去了侍從。
正午的陽光很好,淡白的光輝從教堂般拱頂的彩色玻璃射入,如追光燈般恰好打在緩緩推開木門的女子頭上,銀色長發反射出月華般皎潔的光芒,寶石般剔透的眼眸亦與這份光芒交相輝映。
「閣下,愛麗斯菲爾向您問安。」款款走來的女性提裙行禮。姿態優雅,貌美無暇。
伊藤一怔,但他馬上反應過來站在對面的究竟是什麼存在,不僅僅是那份異常澎湃的魔力波動,而是在眼角下意識的搜集周圍信息時看到了城堡主人難以自抑的得意表情,再聯繫到此時當主特意將這名女性請出的目的——
她,就是艾因茲貝倫的小聖杯。
在這一刻,自信如伊藤也不禁稍稍怔了一下——在過去他從未覺得自己有過高尚或者正義諸如此類的光明品格,甚至更多時候,他認為自己是站在光明的反面,為了達到目的不折手段很多時候都是生存必須,這個世界的本質也亦是如此……但這一刻,他感受到了些許不快。
他沉默的握了握手中的權杖,哪怕曾經真的親手殺死過別人,可對自己剝奪了什麼認知清楚,與魔術師那種對於生命無所謂的態度、甚至談得上踐踏生命尊嚴的行為不同,懷有哀悼之心殺死對手的伊藤,從本質上,就無法成為所謂的「正統魔術師」。
不動聲色的維持著莊重的姿態,許久之後,伊藤開口說道:「艾因茲貝倫的絕技果然名不虛傳,在未看到眼前巧奪天工的設計之前,我曾無數次模擬過容器最安全的保存姿態,但都無法與成品比肩,真是不得不讓人為之嘆服。」
「——讓小聖杯擁有自主意識可以準確有效的規避危險,避免意外損壞。」
「給其設定繁多的魔術迴路則可以為其提供保護自己的手段。」
「如此看來,作為開啟第四次聖杯戰爭中大聖杯的鑰匙,眼前之物確實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伊藤做出了讚歎的神情,完美的以魔術師非人的思路說出了與衛宮切嗣第一次見到小聖杯截然相反的話語。
當主幾乎立刻就發出了歡暢的大笑。在沒有什麼能比得對手的讚揚和嘆服更令人心生愉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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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結束之後,伊藤得到了和『完美作品』單獨相處的機會。
他並不想要擁有這樣的機會,面對如此令人悲哀的存在,伊藤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難不成還要教她努力尋求自我與自由嗎?或許了解真相才是世界對她最大的殘酷,要不幹脆隨意說點什麼敷衍一下?默不作聲的看著女子平和嫻靜的清澈紅瞳,幾乎是無意識地在腦海中走過這些預定程序。
「媽媽。」還沒等他開口,從樓梯上傳來了少女的童聲。
伊藤一怔,他看到銀髮女性抬頭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露出了無瑕的微笑,那是充滿母性光輝的笑容。她站起俯身,沖那個噠噠跑來的、銀髮紅瞳如她同出一轍的精緻幼女張開了雙臂。
小小的少女乳燕投林一般一頭扎進了她的懷裡。
這是一位母親。
不能更清楚的認知到。
伊藤覺得自己暫時失去了語言,如果說,以開啟大聖杯為目的製作了自稱為愛麗斯菲爾的人造人的話,那麼,剛剛出現的,小小的、但從腳步的聲音判斷體重明顯輕於同等高度正常人體、並且魔力迴路也過分豐富的幼齡少女……難道就是特意被製造出來的備選嗎?
身為人造人卻要以人的模樣從小成長到大,並被用人類的親緣關係束縛,這份殘酷,也只有魔術師能做的出。
他終於明白了時臣平日掛在嘴邊的,「魔術師這種東西,正是因為和世間普通的法律相悖,所以才更要嚴格遵守自己世界里的法則。」到底意味著什麼。
肆意將生命這種普通人認為至高無上的存在視為實驗工具、毫無半點尊重,為了達成目的、所謂的宏願不惜任何代價。
包括他人、乃至自己的一切都可以當做籌碼,毫不憐惜的使用。這樣一個團體,已經失去了作為人本身最基本的底限。
進而更深刻的了解了,說出這種話的的時臣,到底是怎樣優秀的人——與那些或不顧一切、或自私自利、或隨波逐流渾渾噩噩甚至恐懼這個團體的傢伙不同,時臣是對這個陰暗群體有著深刻又清晰認知的情況下,建立起自己身為魔術師的矜持與驕傲,以及捍衛這份尊嚴的覺悟。
可是啊,依然無法認同。
自己之前並非魔術師,伊藤再次在心裡確定,相比那種冷酷無情、堅信不疑的追求目的,為此可以賭上一切的偏執,伊藤更多時候,或者這個胸膛里根本沒有什麼理想存在吧,享受的是實現目的的過程。
「失禮了,時臣閣下。」伊藤想要博得別人好感,尤其是女性好感是再輕易不過的事,愛麗斯菲爾的稱呼已經確定了這點,「這是我的女兒伊利雅。」
「女兒嗎?」伊藤下意識的重複道,他的唇角露出略帶憐憫的弧度——事實並不想居高臨下的評判別人,可這意識大概是身體的本能,但也不想刻意的收斂。
幾乎是瞬間就領會了對面之人的言下之意,愛麗再次露出了美麗的笑容:「是女兒呢,懷胎十月,與心愛之人共同孕育的生命未來的希望。」
「我們此生的至寶。」
女子望著懷中少女的表情柔美,純粹的情感讓人過目難忘。
伊藤再次握了一下手中的權杖。
如此出色的女性,只要是男人就無法拒絕吧,可是啊,聯想到在這個荒蕪城堡中唯一可能成為女性口中心愛之人人選的傢伙,也就只有那個艾因茲貝倫的雇傭兵,未來將參加聖杯戰爭的衛宮切嗣了。
「原來…如此。」伊藤下意識的偏過了頭,並非是他不夠堅定,只是在稍微聯想了一下這個魔導合成人註定的命運,以及懷中少女那幾乎並不存在的未來之後,就覺得眼前的光輝之景簡直讓人痛心,並且最讓人痛心的還是,到底是為了什麼做出了要生下孩子的選擇——在得知屬於自己的命運之後,此刻正對母親微笑的孩子到底會不會怨恨自己的出生呢?伊藤從不會對人性有過多的期望。
他的視線落在不知何時出現在大廳的瘦削男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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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第一個讓我感到如此厭惡之人。」沉默的對視之後,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來到了城外的森林裡,積雪很深,如果是剛剛那個和櫻、不、和凜一樣大的少女的話,恐怕一步都走不了吧?自己也真是愛操心啊,一邊如此思考著,一邊說出了幾乎算的上是宣戰的話。
衛宮微微一怔,倒並不是對這種言論感到不快,之前的半生中難道被人污衊的次數還少嗎?早就學會對這種言論不放在心上,他真正驚訝的是,這個貌似虛偽狡猾的男人竟然會如此直接了當的說出來。
「我不反對用盡一切辦法,」並非是用疑問的語氣,伊藤直接將自己的推論用陳述的方式說出來,「可是能夠將自己妻子、女兒也作為籌碼擺上台桌,以換取對手的憐憫與遲疑,這種程度在我看來已經不配作為丈夫和父親。」
並無一字措辭不雅,甚至連說話的語氣也是平淡冷靜,但從最根本之處否定了一個人的存在價值。
這亦是伊藤第一次使用語言的尖刀,他一直都是含蓄的、意味深長的,但或許是自踏入這城堡以來就在不停堆積負面情緒,伊藤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遷怒衛宮。
可卻是事實。
衛宮切嗣從開始就在觀察這個目的不明來到愛因茲貝倫的男人。與常年陶醉於魔術、足不出戶的當主不同,雖然很難相信,但他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伊藤內心深處對於艾因茲貝倫魔導合成人的不認同。
他喚出了伊利雅,通過更仔細的觀察,衛宮得出了這個男人確實胸膛中還奇迹般保留了一絲人性的結論。
是可以利用的機會,幾乎是本能的,在戰術上就得出了結論。
卻在還沒來得及真正實施時就被殘酷的戳穿,胸膛里有一絲難堪,但隨後,他問道:「你餓過肚子嗎?」
伊藤一愣。
「你知道那種肚子空空,餓到頭暈眼花,連胃袋本身都要被胃酸融化掉的滋味嗎?」
切嗣看著身邊男人剪裁得體、衣料精良的西裝,一臉認真的問。
伊藤沒有回答。
切嗣繼續說道:「你認真看過,那些飢餓者、流浪者的臉嗎?」
「並非因為自己的錯誤,因為國家的□□、當權者的權利爭奪、信仰的不同……甚至僅僅是因為一個魔術師的需要,那些上一秒還在歡聚笑鬧的人,下一秒就可能會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丟掉性命。」
伊藤停住了腳步。
男人的聲音卻沒有停,繼續響徹在耳邊:「我啊,從小就見到這樣的事,在之後長大的過程中,遇到或處理過類似的情況不計其數。那些受害者的面孔:麻木的、悲痛的、怨恨的、驚恐的……統統都記在了我的心中。」
切嗣同樣停了下來,面對面的正對著伊藤:「所以我,雖然明知或許做不到,雖然明知對於普通人來說很可笑,可我還是決定成為正義的夥伴,捍衛這個世界的和平。」
「聖杯是實現這個願望的唯一方法。」
「說吧,遠坂時臣,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辦?」
伊藤第一次正面的、仔細的觀察對面這個男人。
不,事實上之前他已經多次觀察衛宮,甚至還專門研究過對方的履歷,但這是第一次,他從對待活生生的人、而並非是待處理的事物的角度來看衛宮。
伊藤並不覺得作為已經成年、並且還明顯經歷過世間很多黑暗的男人仍然抱有成為正義的夥伴這種天真想法感到可笑,甚至某種程度上說,他認為這是值得欽佩的。
可是——
伊藤冷靜的問道:「你認為你的妻子是人嗎?」
這次輪到切嗣愣住。
根本不需要他回答,伊藤繼續說道:「如果認為她是人,可以被當做人尊重的話,那麼,你知道reginav.dudley案嗎?」
「三個人在絕境中為了生存,吃掉了另外一個已經失去意識的人的案件。」
「吃人者為自己辯護,說這種行為雖然犧牲了一條生命,但拯救了更多生命,是以不該算有罪。而法官的宣判是有罪。」
「生命的價值是等同的,與數量無關,這就是人類對於這個自古以來道德困境的答案。」
「所以從法律意義上來說,你是罪犯。」
無意評價眼前之人的決定是否正確,伊藤從另一個層面回答剛剛衛宮的問題,他繼續問已經呆住了的切嗣:「你認為法律的目的是什麼?」
「構建穩定的社會,這就是法律的目的,與那些自由、平等無關,穩定才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東西,它是一切的基礎。」
「現在,你怎麼想?衛宮切嗣?」
切嗣無話可說,並非是語言的錯誤,而是在根本上,被否定了一直以來的努力與希望。他的臉上一時間失去了表情。
「時臣先生愛過嗎?」從森林裡卻忽然傳來女性的聲音。
伊藤順著聲音望過去,從白色的雪森中走出來的,就是之前他們話題的中心。
很明顯她已經全部都聽到了,伊藤與切嗣剛剛的談話,女性一邊緩步走來,一邊問:「時臣先生有過那種想要為心愛之人犧牲一切的心情嗎?」
「沒有,」伊藤在心中無聲的回答,沒有記憶就沒有牽絆、在意責任就不會過分投入,了無牽挂的同時就完全意味著一無所有。話雖如此,可如此回答的身體就像曾經經歷過什麼一樣,從靈魂深處猛地竄起一陣疼痛,轉瞬即逝。
「我啊,是認識切嗣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的,也是切嗣教會我什麼叫做希望,如果能用我這條生命幫助切嗣實現理想的話,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想時臣先生所說的法律,並不會禁止人們追求自己的幸福。」
寶石紅的眼睛,在周圍白雪的映襯下,瑩然生輝。
伊藤怔怔的看著,忽然感覺像是被什麼東西迎面撞了一下,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