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亂世篇 第三十五章:花逝如夢難再得(二)
宗帝軒轅清自望北行宮起駕回京,不似來時般低調行事,而是大肆鋪張奢華排場,浩浩人馬依儀仗而行,走得極慢。他就是在向他的子民,向天下人宣布,他是在迎娶傾雪公主回通天城封后。
周憐獨坐在由汐彥駕駛的豪華牛車上,透過鮫紗雕花窗格,望著浩蕩綿長的華服隊伍,恍惚間她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大唐盛世之時。
「公主。」汐彥壓低的聲音自珠玉密連成的車簾外傳來,「我適才無意在官驛雜役口中聽到些消息,不知當不當對公主言。」
「阿彥,你我還有何話不能講的嗎?你如此鄭重,定是關係重大之事,說吧。」周憐移動華麗厚重的錦袍,傾身靠近車簾以便聽清汐彥的話。
飛花夾翠的官道之上,井然行進的著的皇家儀仗隊,突然被一騎四蹄飛奔而來的信報擾亂了步調。
侍衛總管韓忠橫馬攔下風塵僕僕的信報,問道:「何事來報?」
信報翻身下馬跪拜在地,雙手過頂的呈上密封書信,「是關城傳來的緊急密報!」
韓忠聞言,立即取過書信轉而呈給金甲駿馬上的宗帝,軒轅清劍眉輕蹙的親自拆開信函,臉色漸漸嚴峻。
「皇上,」韓忠焦聲輕問,「難道是邊關告急?」
「好個常子山,竟然敢公然違背朕的旨意!赤輕嘲一死,朕倒要看他有何能耐防住雪羽、守住嘉凌關!」軒轅清為防邊關重地的軍將壓下重要軍情不報,因而在關城安插下了許多密報,而此封密報傳來的便是赤輕嘲的死訊。雖然雪羽也因此重傷,但聞訊的雪國月帝已斷然離京御駕親征。
韓忠心知此事關係國家安危,不禁斗膽問道:「如此,皇上可還要回京么?」
軒轅清看向載有周憐的鎏金鸞鳳牛車,沉聲道:「你帶著儀仗繼續前行,切不可讓她知曉關城之事。再密調一隊人馬,隨朕回返關城護我山河!」
「是,臣領命。」韓忠雖想護主同赴邊關,但也明白主子向來不準屬下違逆他的命令。
暫停片刻的皇家儀仗隊重又起程,絲竹弦樂輕輕隨風飄揚,絲毫不見歌舞昇平下越演越烈的戰意與殺機。
「你說的都是真的?」周憐明知汐彥沒理由講如此假話誆騙自己,卻還是不禁問了一句,「戰亂既起,我不能就這樣隨他回京,任萬千軍民因我而受烽煙之苦。阿彥,你得再幫我一次!」
汐彥輕輕掀起珠簾,清亮濃情的目光凝住周憐堅強鎮定的嬌顏,鄭重點頭道:「好,為了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謝謝,阿彥,無論此別還能否再見,我一定會永遠記住你這個朋友。」周憐雙目氤氳的握住汐彥的手背,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一別便是再不能相見的永別。
如此,借午時在牛車上用午膳並稍事休息的時機,周憐與汐彥在車廂里互換服飾再簡作化妝。準備妥當后,周憐提聲吩咐汐彥徹下午膳殘盤,然後再由扮成他的自己捧著餐盤下車。
守在牛車周圍的均是目不斜視、緊守宮規法禮的宮人,周憐也是以宮中禮儀垂首躬身的離去,因而並未引來異視目光。儘管如此,她還是始終懸著一顆心,直到遠離重重嚴守的重要隊列部分,才敢輕吁口氣。
專伺御膳的官員見宗帝寵信有加的「汐公子」,竟然親自送還餐具,不禁受寵若驚的推開宮人親自迎上去,恭維道:「喲,這些奴才可越來越不會辦事了,怎麼讓汐公子親自送來呢?」
周憐不禁把頭垂得更低,任御膳官接過手中餐盤,咳嗽兩聲學起汐彥的聲音道:「我在車上坐了大半天也累了,不過是趁著公主殿下午休,下來走動走動,也活動活動僵硬的筋骨。在下疏禮,如此擅自行動,不會影響什麼吧?」
「不會不會,誰不知道汐公子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哪?您愛怎麼活動怎麼活動,保準兒沒人敢管您!」御膳官滿面堆笑的猛拍馬屁,卻不料正說中了「汐彥」的心事。
周憐抑著笑,道:「如此要多些大人體諒了,在下正想到林子里走走,若能采些漂亮的野花回去呈給公主殿下,沒準還能撈到什麼獎賞,到時也不會忘了大人您的。」
「哎喲,那下官就先多謝汐公子的提拔嘍!您慢走,有事喊下官聲便是。」御膳官卑躬屈膝的送走「汐彥」,心中還在為自己拍對了馬屁而欣喜不已。那傾雪公主可就是未來的皇后,若當真得他提拔,讓皇後娘娘知道有自己這麼個人,那飛黃騰達還不指日可待!
周憐可沒心情管別人的升官發財夢,盡量壓抑著急欲狂奔的腳步,走進那片更利於掩護她逃離的路邊密林。天澤元年八月,關城。
雪國久攻天朝嘉凌關不得,雙方軍士已鏖戰月余,越來越多的關城民眾不堪戰火侵擾,紛紛背井離鄉向天朝內地其它城鎮遷移。新君登基便起烽火,難免激得民怨四起,對此戰罪魁禍首之人——鳳國傾雪公主的非議討伐之詞,更是越演越烈泛濫成災,其痛恨與惡毒便如對仇人的詛咒般。
周憐一路都是與逃難的人流逆行而來,無數直指她的惡語已將她的心傷得千瘡百孔,她向來知道人言可畏,但卻至今才相信,流言蜚語真的有讓人「痛不欲生」的力量。儘管那麼的不願意,她還是不由自主的,成了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
聽著由她唱過的《佳人歌》改編的童謠,那一句句由稚嫩童聲唱出的:「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有女如蛇蠍,傾我家和國……」她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她從未被人如此怨恨過,好像瞬間成了背負天下人血海深仇的大惡人;她從未如此厭惡過自己,如果不是她,這些無辜的百姓就不會慘遭戰火塗毒,那些天真的孩子也不會遭遇家破人亡的悲慘命運。
都是她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錯亂的時空,她根本就不該與這些人相遇相糾葛,她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界……
自宗帝親臨督戰,關城裡已可謂草木皆兵,儘管不斷有戰場上下來的屍骨與傷兵經過,城內的守衛卻依然嚴緊。
常子山獻策,將赤輕嘲帶來的三個女子懸吊城頭,又打擊雪**將士氣。得宗帝應允后,他便立即命人押送朱曌、文心、雲無痕三人到關城外,而後吊在三根新立起的高桿之上。
身在關城內的周憐,已是一身的骯髒如乞丐,她正被心事糾結得淚花婆娑的雙眼看到被押在囚車裡的三人時,奮不顧身的便要衝上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去救下他們,還是想逃出那終於打開的城門。
「別衝動!」突然有雙堅實而溫暖的手臂自周憐身後將她攔腰抱住,阻止了她頭腦不清楚的魯莽動作,「要救他們,還有更好的法子。」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如果沒有我他們就不會受此凌辱折磨,如果沒有我也不會有那麼多無辜的人受傷死去……」周憐淚如雨下的凄然回眸,看到的是雙掩在衣帽圍巾下的如星黑眸,「星墮?你怎麼會在這兒?」
「此地不宜久留,請娘娘隨我回客棧再談吧。」星墮緩緩的放開懷中的周憐,轉身帶她離開危機重重的城門口。
關城外,雪軍主營。
月帝雪孤高座上首主位,雪羽與雪寒、雪櫻等人依次分列左右,他們深夜聚在這裡不為攻城大計,只為已在關城外吊了一整天的三個無辜女子。
「如此僵持下去只會滅我軍士氣,依臣之見,明日我們就該一鼓作氣,傾力攻下關城,否則士氣一敗,再難成事。」雪羽未著鎧甲,裸露的肌膚上隨處可見清晰猙獰的箭傷疤痕。
雪孤默思須臾,忽地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投向自己,抬眸淡然問道:「不知清王有何見解?」
「依我看……」雪寒雙眸猶如兩塊玄色寒冰,森冷且沉鬱,「不如趁夜派人射殺了他們,既絕後患,又可說天朝君主慘無人道,以大壯我軍士氣。」
「哥,文常在他們是無辜的,不能這樣做!」雪櫻急聲勸道。
楚楚也不顧君主在上,叉腰上前厲聲道:「雪寒,你要是敢這樣做,我就讓爹退回你的聘禮!」
韶晴則面紅耳赤的決然道:「若想殺我掌公主,就先殺了韶晴!」
頃刻間主營中亂成一片,獨三人仍六目相對的貌似淡然。雪寒不顧楚楚在身邊嘰嘰喳喳叫囂個不停,任她在手臂上又捏又擰製造傷痕,只是自顧自的用冰冷目光與雪孤對峙的。雪羽也默然凝著雪孤,並非他不在乎外面三人的生死,而是他更早一步洞悉了寒清王的用意。他們其實是站在同一陣線的,他如此說不過是以退為進,以此來刺激月帝與他們站上同一陣線罷了。
長久的沉默過後,雪孤愴然一笑,道:「你們當真以為寡人是那般絕情之人么?就算吊在上面的,一個是敗國公主,一個是欲害寡人的刺客,一個是別人的棋子,寡人便會看著他們死么?」
雪孤的話亦是字字珠璣,可謂一針見血的點明了那三人於他之「無用」甚至「可殺」,但他卻決定贊同他們的提議,草率攻城以救下她們。這是何等的明君聖主之仁義善舉啊?只怕他們日後想不忠於他都不成了。
「聖上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果不其然,一帳蓬的人立時跪成一片,向聖主月帝叩拜稱頌。
關城內,福雲客棧。
周憐用一整天的淚水,洗凈了自己髒亂不堪的面龐,抱著星墮為自己斟的一杯熱茶,目光獃滯的凝望著桌上的那點如豆燈火。
「文常在等人被吊在城外,如不出我所料,明日他們便會全力攻城。」星墮滿目悲天憫人的輕嘆一聲,「又將是個血流成河、萬骨為枯的日子啊。」
周憐纖細的雙肩一顫,幾滴清透晶瑩的水滴濺出,滴墜在她污濁的長衫上消失無蹤。她緊緊的握著粗糙得幾乎刺痛掌心的茶杯,似乎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將它握碎。
「如果沒有我,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對不對?」她的聲音如繃緊的絲綢在輕輕顫抖,「是不是我消失了,這一切就會平息?」
星墮深深望進周憐憂傷悲慟的墨眸,緩緩道:「我不知道,但**師說,你本不屬於這裡。終有一天,要麼是你離開這裡回到屬於你的地方,要麼是這個世界因你而天下大亂。」
「我懂了。」周憐不再言語,低頭垂眸,終於看清了自己映在青綠茶水中的面容——凄艷而堅定。
「你若已決定,後日天現黑陽之際,我可施法助你回去。」星墮在為丞相時,第一次見**師時便被看出天賦異稟,而後終被其招至麾下,雖入道不久卻已大有所成。明知道送她回去是他應該做的,但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卻是那樣的艱難。
「黑陽?」周憐咕噥一句,繼而恍然大悟,「你是說日食吧?你說你能在日食出現時,把我送回我的時代?」
星墮點頭道:「不錯,只要你是一心想要回去,我就可借你所謂的『日食』之力,把你送回去。其實只要身心與天地合一,我甚至也可以把這裡的人,送到你那裡去。」
周憐啞然,瞠目結舌半晌才道:「那你豈不是成了製造時空旅行者的神了?難道你自己不想去未來看看嗎?」
星墮靡然一笑,仿若天際閃逝而過的流星,「娘娘言重了,星墮縱是天賦異能,也無力逆天而行。萬事都要講個緣字,我之所以有信心將你送回去,只因你本是另個世界的人,但你既然能到這裡便是與這個世界有緣,因而我才大膽猜測,也許這個世界的某個人,也可以被帶到你的世界。」
周憐覺得自己的某根心弦被觸動,在心湖漾起了一朵如花漣漪——如果她能回去,如果她能跟某個人一起回去,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