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華庭夢魘(一)
第二章華庭夢魘(一)
田海福高亢而抑揚頓挫的尖細聲音朗朗回蕩於薛府上空,似是一直未予消散,帶著幾許疑真似假的空洞,如是夢魘中的迷幻,使人有不能真切地領會個中意韻的迷離與凄惶。
花如言謝過恩后略顯顫巍巍地立起身來,眼前是淡淡的黑霧,花容月貌二人適時地上前來扶,她方稍稍定下了神,只見一身棗紅朝服的薛子欽斂眉垂目地來到身側,得體地行那君臣之禮,她忍不住輕揚唇角,只覺面上脂粉厚重,不知是否能令對方看到自己面上的譏誚與苦澀。
待聽得對方半帶猶疑地喚自己一聲「娘娘」,她整顆心頓時揪緊得難受。如此一生,便是身不由己。
以為文采斐然的他,會向自己道出字字珠璣的賀詞,他卻微微泛紅了眼眶,哽聲道出簡單一句:「日後多加珍重。」
花如言眼眸內的清淚如淺薄的露水,她咽了咽,點頭道:「你也是。」相對再無言,方在他戚憫的目光中轉身往門外步去。
在花容月貌的扶持下上了妃子專用的翟雀肩輿,當蹙金團綉五彩福的緞簾輕輕覆下,遮擋了她的視線,當端坐在座上的她耳聞著四角風鈴清脆的「鈴鈴」聲響,沉鬱的心神倏然驚起了一抹悲愴來。感覺到座駕微微的搖晃,肩輿已然開始前行。將她送進那一個全然陌生,卻無從擺脫的世界。
漸近凌霄皇城之際,花如言自行掀開緞簾一角,遠遠看到紅牆高聳矗立的宮樓城門,如是一隻匍匐在地的巨獸,正張著血盤大口,隨時將渺小如自己一下吞噬。
今日的天色並不好,天際灰沉沉的一片迷霧當空,花如言心下一個念頭無聲無息地沉澱於心頭,鼻間泛起一陣酸楚,強忍著聲音中的哽咽之意揚聲道:「停下!」
眾侍衛和宮人聞言均是一怔,從來沒有送貴人進宮,已近宮門之時貴人喊停的例,一時面面相覷,卻並不敢停下。
花如言面上的決絕更甚,提高了聲浪道:「給我停下!」
花容月貌二人急忙走上前來,仰頭問她道:「如……娘娘,怎麼了?」
田海福也匆匆地來到肩輿前,道:「娘娘,進宮之時並不勞娘娘尊足步行,只由肩輿把娘娘送進宮中便成。」
花如言面無表情道:「田總管,勞煩你吩咐他們一聲,讓他們停下。」
田海福微微皺了皺眉,道:「娘娘,您這是……」
花如言木然重複道:「勞煩你讓他們馬上停下。」
田海福無法,只得著令宮人停下了肩輿,卻見花如言提著裙擺要下來,花容月貌二人連忙伸手相扶。花如言腳下是軟軟的虛浮,站定在地面后,略停了一下,方緩步向著東南方向而去,田海福急得忙命侍衛數人跟隨,花如言知身後是一眾唯恐自己走脫的人,卻並不在意,仰頭望向東南方灰白茫茫的穹蒼一隅,慢慢地佇了足,攏了一攏稍嫌累贅的曳地廣袖后,款款在原地跪了下來。
如果她沒有估計錯誤,東南方,該便是她來時一路走過的方向,亦是他曾經要走的方向。
惟霖,我心中留著一封信,一直沒有寫下給你寄去,因為我知道,這封信中的每一個字,你是可以心領神會的,你會明白我想說的每一句話,更因為,我希望在你與我心中,可以留著一些話,是只有我們二人知道,在心中,留存此生此世。
蕭瑟的寒風凜凜地拂於花如言身上,衣袂飄然,吹皺了一身錦繡璀璨,髮髻上的珠玉流蘇觸碰到額前,是如涼天雪水般的點滴冰寒,她垂眸,隱忍已久的一滴清淚自眼角悄然而淌。
身後不遠處傳來另一乘肩輿的軲轆聲響,花如言抬手以中指拭去那一滴淚珠,亭亭立起身來,轉頭看到一列儀仗停在自己的肩輿之後,再循著此儀仗看去,卻是一乘七寶孔雀肩輿,蹙銀線團福緞簾遮掩細密,紋絲不動,想必內里的人亦是正襟危坐,靜待進入皇城的一刻。
田海福看到同日進宮的姚淑媛車輦業已到臨,忙上前對花如言道:「娘娘,還請返回鸞駕之上,莫要誤了進宮吉時。」
花如言重新歸位,肩輿自偏門寧德門而進,行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終於在一座宮殿前停下。
不知是否因著天色暗沉的緣故,花如言放眼四處,只覺瓊樓玉宇,紅牆碧瓦,琳宮合抱,玉欄繞砌如籠罩在一團黯淡的光影中,那蒙昧不明的霧氣,如是心底的陰霾,不由自嘲而笑,原來景亦是由心生的,自己意緒消沉,所觀萬物,亦是不帶生氣的。抬頭看到宮宇朱門上方的流鑫匾,是庄正的「玥宜宮」三字。此間隙,久候在宮門前的十數名宮人齊刷刷地跪下敬呼道:「奴才拜見婉妃娘娘!」
花如言目光掃過地下畢恭畢敬的眾人,和聲道:「平身罷,不必多禮了。」
為首一名身穿主事宮女服制宮裝的女子率眾人起身後,上前一步盈盈欠身道:「娘娘,奴婢訪琴為玥宜宮主事宮女,奴婢已命人為娘娘備了香茶,可為娘娘舒解路途勞累,請娘娘隨奴婢進宮。」
花如言卻立在原地沒有動,垂頭想了想,對訪琴道:「本宮想見一見柔妃,你命人去通傳一聲。」
訪琴臉色不易察覺地一變,隨即斂眉回道:「回娘娘的話,依著禮規,娘娘該先行進宮中,訓誡奴才等人,以正主位之儀。」
花如言眉頭輕輕一皺,目光淡淡地落定在訪琴謙恭得恰到好處的臉龐上,道:「本宮尋思,如姑姑這般深知規儀之禮、進退得宜之人,定必不是意欲阻攔本宮如此無禮,是么?」看到對方眼內一閃而過的不安,遂道,「柔妃在何宮所,馬上替本宮備轎前往!」
訪琴面呈猶豫之色,片刻,道:「娘娘,在您進宮半個時辰之前,皇上聖駕、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便到了柔妃娘娘的清宛宮中,奴才等不敢妄自留心聖上及主子的行舉為何,只知娘娘此時並非見柔妃娘娘的時候。」
花如言聞言整顆心急劇地跳了一下,驚惶之意一下充斥於心頭,輕輕咬了咬牙,道:「本宮要見柔妃自有緣故,你莫要再多說,速為本宮備轎!」
訪琴不敢再多說,忙命宮人抬了妃子在宮內行走的鸞轎,花如言帶了花容一同前往,讓月貌留下隨訪琴進入玥宜宮內另作留心。
到達清宛宮時,花如言顧不上遵那宮內步行的禮儀,微微提起裙擺快步往宮內正殿走去,一路有值守的內監和宮女跪下行禮,她皆未及理會,徑自行至正殿大門外,惟見一眾御前侍衛及內監正肅穆地林立於廊下,昭示著聖上臨駕的天威不可犯。她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暗暗地平著胸間的喘息,一步一步靠近大殿,門前的小內監一邊高聲通報:「婉妃娘娘到!」那樣尖細刺耳,直教她整個兒栗了一下,在大門前站定了腳步,背著光,放眼殿內是一片沉抑的陰暗,視線間的朦朧使得偌大殿中的數人影影綽綽,乍眼之下,如是身置夢魘。
正殿之內,跪坐在地的花如語聞得這一聲「婉妃娘娘」,渾身遏制不住地一顫,倏然抬起淚水漣漣的蒼白臉龐,深深地吸一口氣,方轉首往大門之處看去,只見凄白茫茫的光息底下,是一個曾以為此生不復相見的纖纖身影,她滿心神緒如亂麻交織糾纏,看著那身影正以遲緩的步速踏進殿中,漸次地在淚眼中看清,對方身著的華貴吉服,那曾經為她所擁有的熠熠瑰麗,腳下那一雙銀線綉海棠繡花鞋,分明是柔軟而無聲的,但她卻似聽到了震耳的腳步聲,一下接一下地回蕩在她心房,漸近她的天地,將她辛苦構建的一切全數推翻。
花如言步履沉重地走近花如語身側,殿中主位之上的旻元目光沉靜地注視著她,他左側的顏瑛珧面容上掠過一抹始料未及,很快便恢復了平和;右側的冼莘苓則饒有興味打量著花如言,朱唇邊含著一縷微笑。
花如語一直目視著姐姐來到自己身旁,淚水不知不覺地淌於臉頰上,眸內的不甘與忿怨益發濃重,似是冰潭底下不能見底的陰霾。
花如言疼憐哀切地看著妹妹,勉強維持鎮定地行禮道:「參見皇上。」
旻元靜靜地注視她片刻,並不令她免禮,只淡淡道:「如言,你不該來。」
花如言跪在地上,與花如語僅為一尺之距,她眼角餘光注意到妹妹含淚的眼光,唯覺心痛難當,顫聲道:「花氏無狀,不知進退,心中只為妹妹而憂,皇上若要問罪如語,教花氏如何能置身事外?」
花如語凄冷一笑,哽咽道:「如語有你這樣一位好姐姐,當真是三生有幸。」她在旻元尚未回應花如言的話之前插言,本為大不敬之舉,然而旻元卻並沒有在意,依舊看著花如言道:「你先起來。」
花如言端端正正地跪在原地,並沒有平身之意,垂首道:「花氏與妹妹同罪,願與妹妹一起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