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笑飲砒霜

第二十二章 笑飲砒霜

第二十二章笑飲砒霜

旻元以雷霆之勢將姚士韋一黨清理出朝政核心后,便下令準備每年的祭天事宜,由於正值各地天災多發之時,旻元為免大修葺天壇而勞民傷財,遂命只需從簡進行即可,因而此次祭天郊祀比過往的年歲提早了半月之餘。

得知旻元將要離宮,花如言卻沒有因此而鬆一口氣,心下竟莫名地不安起來,每日雖如常度過,如語安靜休養身子,宮內的一切平靜而有序,並沒有任何異動的跡象,但因為提防之心愈甚,她是每日均至貞寧宮和芳靖宮請安,但守禮而還禮,彼此間維持著表面的和睦融洽,是做給旁人看的戲。這般不動聲色的虛情假意,反倒使她更多添了幾分擔憂。唯恐溫然笑顏之下,終會爆發出最殘酷的算計。

這一日的來臨,不出她所料,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當她再度接到皇太后宣召前往慈慶宮之時,那忐忑了數天的心在一霎內沉沉地墜了下來,縱然此次請來通傳的是面帶慈笑的萬姑姑,但她的不安之感卻絲毫不比上回的衛士相遣更少。

「花如言,一切還沒有結束。」顏瑛珧在陰森樹影中如詛咒般的低語,在她耳際幽幽迴旋。一直糾纏在她思緒間,直至她步進了慈德殿,看到那端座在皇太後下首的顏瑛珧,那惴惴不安的感覺方悄然散去,她只暗暗命自己,無論如何,只要一切事端與如語無關,便任憑是何等的難關,她亦會坦然面對。

顏瑛珧微笑著開口道:「婉妃妹妹,此事本無需勞你操心,但太后憐你與花貴人姐妹之情,方宣你前來,好使你得悉詳情,更讓你得以前往與妹妹相聚最後一刻。」

花如言聞言,心下一驚,沉著道:「姝妃姐姐何不把話為花氏說個明白?太后既召花氏前來,事情必是與花氏有關,而不管怎樣,只是一人之事,花氏願意一力承擔。」

皇太后自旻元連根拔起姚士韋一黨的朝政勢力后,鳳體便沉痾不愈,加之鐘離承在此事上所出的力著實大出她意料,急痛攻心之下,無以舒解之法,心中雖恨旻元狠絕,一時也無可奈何,終日只是懨懨沉鬱罷了。如今也是病容滿面,只斜斜地靠在鳳椅上,一手支頤,懶懶道:「一力承擔?你憑什麼能夠一力承擔?你以為只空餘一腔的情義,便可以洗脫過往的罪孽么?」

花如言恭謹地跪在皇太後座下,道:「花氏自知愚昧,一人之力固然不能承擔欲加之罪孽,但花氏相信太后慧澤眷顧,必不會坐視冤蒙之事屢屢發生。縱然今日要治花氏的罪,花氏也知道,定必是世人無可置疑的罪名。」

顏瑛珧不等皇太后回應,冷笑著道:「婉妃妹妹說得好,你只管放心,今日所治之罪,定必不會有半點冤情,也將是無人可置疑的罪名。假冒皇妃,欺君罔上的罪名,本宮以為,是怎麼也不會冤了花貴人的。」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怔住了,抬起頭直直地望向面無表情的皇太后,驚疑道:「皇上已恕過花貴人的罪……」

顏瑛珧聲音冷厲地打斷了她,道:「太后,皇上暫恕花貴人欺君之罪,乃是因為顧念其身懷皇裔,不想花貴人卑賤之軀無福為皇上孕育龍子,便昭示著大榮先祖聖明,知此女心存不軌,不容此女!如今龍嗣既失,此女斷不可再留!太后,事不宜遲。」

花如言大驚失色,急道:「太后,花貴人之事還須待皇上定奪!」

顏瑛珧目光一凜,道:「皇上已出宮前往天壇祭天,宮內諸事,皆由太后定奪!」

花如言跪伏在地,連連叩首道:「花貴人之所以有此舉,全因花氏所起,是花氏威迫花貴人冒名進宮,若是罪犯欺君,也是花氏的過錯,與花貴人無關!太后若要降罪,請只對花氏一人!求太后明鑒!」

顏瑛珧冷嘲一哂,話音中夾著森然的笑意:「婉妃妹妹果然視親情為先,著實讓本宮好生感動,只可惜,正如太后所說,只憑你一腔情義,便可以洗脫花貴人的罪孽么?」

花如言驀然呆住了,地上的寒意一陣接一陣地通過膝蓋、掌心,源源地滲進了心田,她身子微微地顫抖著,抵禦不了的並非是外間的寒冷,而是自心底下盤旋而成的悔不當初的痛憾。

她轉過首,通紅的雙眸緊緊地盯著顏瑛珧,片刻后,她一下自地上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撲到顏瑛珧身旁拉緊她的手哀聲道:「姝妃娘娘,我求你放過如語!你恨的人是我,你要對付的人也是我,求你放過如語!」

顏瑛珧一手扶起她,凝白如玉的臉龐上是故作的心痛,眼內卻是掩不住的笑意:「婉妃妹妹,看你說的什麼話?什麼我恨你,我要對付你呢?花貴人罪無可恕,如今伏罪受死,也是依了祖宗法例,你這般求我,不是想折殺我么?」有意無意地湊近了她的耳畔,聲音是幾近虛無的輕淺,「再說了,我要看到的,就是你這副模樣。」

花如言看到了到對方目中得償所願的快意,手上一松,腳步虛浮地往後退了一步,心思霎時哀敗如同死灰一般。

皇太后道:「傳哀家懿旨,罪婦花氏如語,冒聖上欽封妃嬪之名,欺君罔上,實為世所不容……」

花如言已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樣的心緒下走出慈慶宮的,只知到得最後,皇太后毋庸置疑的四個字「賜其鴆酒」,便等同是擊散她所有支撐與希望,在宮內唯一的念想與寄望,便在這一刻全數告吹。

在慈慶宮大門前站定,她復回過頭,看向正從門內走出的顏瑛珧,輕輕說了一句:「那一天在山洞裡,他記憶全失,只記得自己是小穆,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雙喜』這兩個字。」

顏瑛珧一時聽不真切,疑慮側頭道:「你說什麼?」

「我和他在山洞裡誰也看不清誰,他醒來的記憶,是有關過去的,他顧不上自己,只想著找一個人,這個人名叫雙喜。」

顏瑛珧始料未及地呆立在原地,籠罩在眼眸中的恨意正在不受控制地一點接一點潰散,取而代之的是震動於心的蒼涼與悲怮。

「我問他雙喜是誰,他回答我說,那是他的妻子。」

顏瑛珧神色凄愴,淚如雨下。

有冰涼的水珠滴落在臉龐上,花如言仰起首往白茫茫的上空看去,一滴、兩滴、三滴……降雨了,斷斷續續的,時而緊密,時而卻又似要止住,她過去曾聽人說,那樣欲止還休的雨,是天公哭泣的眼淚。

當她到達清宛宮內的時候,零星的雨點已變成了滂沱大雨。

她遍身濕透。

水珠順著衣衫滴落在地上,洇開了一圈接一圈陰影似的痕迹。

殿內寂然一片,是她想要的安靜。

她伸手撫了一下妹妹恬靜地睡容,妹妹的身上的燒已經退了,妹妹的臉色開始紅潤,不再如初在宮中相見時的慘白,妹妹卻也瘦了,雙頰微微地陷了進去,妹妹……終於醒來了,眼睛還是那樣清澄明亮,照得她心裡也暖暖的。

無論過去如何,不管將來怎樣,她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永遠是彼此生命中不能忘卻的牽挂。

所以,如語,過往再多的苦,也該結束了。

「姐姐?」花如語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看到床前的花如言,微覺意外。

花如言微笑道:「你醒了,身上好多了么?起來和我說說話,好嗎?」

花如語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在看到姐姐殷切的眼光的時候,卻不自覺地咽下了拒絕的話語,慢慢地坐了起來。

花如言轉頭看了一眼窗外淋漓不止的雨霧,柔聲道:「如語,還記得我們曾經很淘氣,大雨天地跑到院子里看那新種的花種子,你開了傘,為那剛冒出的小芽兒擋雨,薛大哥說花有傘了,我們兩個大活人倒在淋雨中,是兩個頂頂的大傻瓜。」

花如語想起兒時那短暫的快樂,淡淡地笑了,道:「我們一直是頂頂的傻瓜。」看了姐姐一眼,「怎麼突然提起這些?」

花如言從她床前取過那襲月白色暗花對襟長衣,依舊淡靜微笑著道:「如語,你還記得嗎?我們姐妹倆在雨中玩耍過後,回到房中還會一起沐浴,然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穿上自己喜愛的衣裳,梳理出一模一樣的髮髻,就像是對鏡梳妝一樣,我還說過,那並蒂蓮的花蕊是成對成雙的,我們姐妹二人便似那並蒂雙生花,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發生什麼事,總是一脈相連,情誼永固。」

花如語惆悵不已,苦笑一聲,微帶疑惑道:「姐姐,你來這裡,只為向我提起這些舊事?」

花如言笑意溫婉,一壁解下自己衣衫上的百合扣,一壁柔聲道:「在我心裡,只會記掛過去值得喜心的事,也希望你從此心裡記掛的,只有值得喜心的事。如語,我們再來一次那樣的對鏡梳妝,好么?」

花如語一怔,茫茫然地看著姐姐脫下了那襲染了雨濕的淡霧藍湖水紋圓領直身長衣,一時浮現於眼前,是年幼不更事時的天真爛漫,恍惚間,又看到一年前,別有用心的她以巧辭說服了姐姐,在荊府書房中交換身份的一幕,不由百般滋味在心頭,暗覺唏噓。

花如言已然穿上妹妹的月白色暗花對襟長衣,笑著對尚帶怔忡的妹妹道:「如語,快穿上我的衣服呀,我們還要梳髮髻呢。」

花如語咽了一下,從床上下來,剛披上姐姐的衣裳,姐姐便上前來為她整裝,細細地幫她穿戴妥當。

「如語,我知道你心裡還怪姐姐,我並不求你原諒,我只想你至少可以忘記過去,哪些事會讓你覺得難過的,你都不要再記住,不要一直把眼淚留在心裡,你想哭的時候,就盡情地哭,哭出來以後,你就能鬆一口氣了。」

花如言心下是淡淡的痛,面上依舊維持著笑顏,難過的感覺越甚,她的笑容便燦爛。

彼此的髮髻已梳理好,此時此刻,她是她,而她是她。

花如語察覺到花如言凝視自己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哀涼,心下一驚,倏然意示到了什麼,一把拉著姐姐的手問道:「你是故意讓我換裝的?」

花如言默然不語,深深地凝視著一臉驚疑的妹妹,彷彿只想在這一刻,把妹妹的面容永遠記在心裡。

殿外傳來內監尖細的聲音:「太后懿旨到!貴人花如語接旨!」

花如言甩開了妹妹的手,毅然轉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花如語大驚,失色叫道:「姐姐,你要幹什麼?!」

「除了這個方法,我再沒有能力幫你,皇上出宮了,沒有人可以阻止皇太后,沒有人可以救你……只剩下我。」從來沒有那樣急切地想見旻元,她剛才跑遍了乾陽宮、乾嘉殿、頤祥宮,然而旻元總比她早一步離開她欲覲見的宮所,及至她追出宮門,只遙遙可見那煥彩的儀仗華蓋。

已然太遲。

花如言不再說話,徑自走向正殿,花如語驚呆了,片刻后,方定下神來,急急追上姐姐。

「貴人花如語接旨!」

出得殿中,內監手中托盤上的酒壺赫然入目。花如言面沉如水,鎮定自若地在內監跟前跪下,靜聲道:「花氏如語在此。」

惟霖,當日你說你要走,我曾說,我想和你一起走,其實我並不畏懼路上的辛勞,也不害怕路上的危險,我只想,在你遇到危難的一刻,有我在你身旁,陪著你一起面對。

「罪婦花氏如語,冒聖上欽封妃嬪之名,欺君罔上,實為世所不容,賜鴆酒,以肅清其罪!」

花如語驚駭地無以復加,面容煞白地呆立在姐姐身旁,痛悔交加地看著姐姐接過內監遞來的酒杯。

「不,不,不!我才是花如語!她是花如言,她是婉妃!我才是花如語!」她霍然嘶聲尖叫,跪倒在地,就要伸手搶過姐姐手中的酒杯,姐姐卻閃開了身子,含淚道:「姐姐,我知道你心疼如語,不忍如語伏罪,可是如語終是避不了這一回……」

花如語淚如泉湧,哭得聲嘶力竭,啞聲道:「不是不是!姐姐,你是姐姐啊!你是花如言,你根本不是如語,為什麼要替如語死……姐姐……」

惟霖,我替你完成的事,已經完成了,已經沒有借口繼續留在這個地方。有人說,我是這個皇宮裡的多餘人,我想,確是這樣的,想來有點可笑,我總想以死的方式逃避皇權的枷鎖,但當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我還是有那麼一點恐懼。我知道死並不痛苦,我只是擔心,萬一我死了以後,還是見不到你,那怎麼辦呢?

花如言舉杯一飲而盡。

花如語搶不過姐姐手中的酒杯,手只顫抖地停在姐姐的面前,眼睜睜地看著姐姐一口氣喝下了酒。一滴不剩。

「姐姐,如語要走了,你日後,好生保重,記住我說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只管記住值得喜心的事,忘記讓你難過的事。」花如言與花如語一同跪坐在地,姐妹二人面對面,淚眼相望。

花如語泣不成聲,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姐姐,在她耳畔啜泣道:「姐姐……對不起,你不要離開我……」

花如言微笑著闔上雙眼,任由妹妹抱緊自己,任由痛楚從腹部蔓延開來,任由溫熱的血腥自喉中湧上,任由思緒輕輕地飄渺,跟隨著前方那熟悉而等待已久的身影,緲緲蕩蕩地往遠方而去。

惟霖,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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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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