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剎幽魂
月明,風清,星暗淡。
冷月銀輝灑照下,有一座黑忽忽龐大之物高高矗立著,那是一座山,一座大山,一座高山。
看上去佔地有數百里之廣,峻峭插天,險惡異常。
在這月明,風清,星黯淡的夜晚,平地已然是更深人靜,在這山區里,更是四野無聲,聲在樹間。
偶而雖有一兩聲夜悲啼,走蟲活動,但那卻是極短暫而不時常有的,很久,很久聽不到一兩聲。
在那清涼,而略嫌慘白的月色下,有一個大院子里,有數間房子,一座樓閣,一座高升在半空中的鐘樓。
院子里沒有燈,連一點沒有;所以很難看出什麼,也讓人很難看出它到底是什麼所在。
不過,往前看,往那很高,很大的門口看,門上的滴水檐沒有了,瓦片殘缺不全,那是年久失修,長年經風吹雨打所致。
原來被滴水檐遮住的地方,現在遮不住了,月光下,可以看見門頭上掛著一塊油漆剝落的橫匾,也可以看見橫匾上四個金漆掉得差不多的大字:大雷音寺。
風過處,那橫匾上有東西在動,在飄動,那是一層層的蜘蛛網,蜘蛛網加上累積的塵埃,這古剎有多少年代沒有修茸過,香火斷絕了多久,便不難想象了。
往裡看,這古剎的大天井裡,「大雄寶殿」的大天井裡,月光冷輝下,那既破又滑的鋪地石板上,直挺挺地跪著個人,這個人,長發披散,穿一身滿是血污而又破損不堪的黑衣。
看不見他的臉,分不情他是男是女,是山裡的妖魔,是古剎中的幽靈,這,不得而知。
在這黑衣人的面前,黑衣人的懷裡,抱著黑忽忽一物。看不清那是什麼,可以看得見的,是黑衣人一雙慘白、細膩,看上去也頗嫩,而沾滿了血污的雙手。
黑衣人就跪在那兒,面對那黝黑懾人的「大雄寶殿」,直挺挺地跪在石階下,一動不動,要不是偶而山風過處,拂動了他的披散長發,他像極了一尊石像。
月影漸移,星光也越來黯淡。
月影斜移之後,大天井裡投下了一片黑影,那是左邊一條屋脊投射在地上,而那原本很黝黑的「大雄寶殿」里,已不再那麼黝黑,這時候隱隱約約,若有若無地可以看見那「大雄寶殿」之中地上,盤坐著一個人,一個人影。
這個人影沒有頭髮,穿著一件既寬又大的衣衫,盤坐那兒一動不動,像是西大如來的寶像從神座上移到地下。
這麼看來,大天井裡的黑衣人似乎不是向「大雄寶殿」而脆,而是面對「大雄寶殿」中這人影而脆。
月影不斷地斜移,不斷地斜移。
那大天井裡的陰影,也不斷地在伸張,在擴大,漸漸地,那一大片陰影籠罩了大天井裡跪著的黑衣人。
在這時候,黑衣加上陰影,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大天並里跪著那麼一個人,一個滿身是血的黑衣人。
地,一聲悲號衝天而起,劃破這「大雷音寺」的死寂,橡一道閃電,像一聲雷,震得「人雄寶殿」里的人影,跟大天井裡脆著的黑衣人同時一顫。
還好,這一聲悲號短暫,甫自划空衝天,便又倏然斂住,消失了,『大雷音寺」又恢復了死寂,像沒發生什麼一樣。
大天井被陰影整個兒地籠罩了,霎時間「大雷音寺」好黑,似乎什麼也看不見,就在這時候,夜空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異響,像是有人撕裂了一塊布。
也就在這時候,兩道冷電也似的光芒在「大雄寶殿」里一閃,緊接著,「大雄寶殿」里傳出一聲令人鼻酸的輕嘆!
那人影,張開了口:「孽,孽,孽,也罷,抱他進來,走你的,不許再來找我,不許再來見我,不許將今夜事輕泄一字,十八年後我還你一個他。」
大天井裡的黑衣人沒動。
但,另一個不知來自何處的冰冷話聲接了口:和尚,慈悲、方便,你那慈悲心腸在何處,你那方便之門又為誰而開,說!快說,說不出個理由來,我燒了你這『大雷音』。」
「阿彌陀佛」,一聲洪鐘般清越佛號起自「大雄寶殿」:五年未見,施主別來無恙!」
那冰冷話又說道:「我能跟你說話,那多年來我還沒死,和尚,休顧左右而言他,說出你硬心腸裝聲作啞的道理。」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說道:「施主,和尚無道理可言。」
那冰冷話聲說道:「那我就要放火了。」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說道:「施主儘管請,這『大雷音』是佛門古迹,並非和尚我個人的私產。」
那冰冷話聲冷笑說道:「好個精明禿和尚,你這是拿話扣我,要知道,我可不管什麼古迹不古迹,惹火了我連「玉皇大帝』的『靈霄殿』都敢燒。」
「大雄寶殿」中那人沒說話。
那冰冷話聲薄怒說道:「和尚,你耷了。」
「大雄寶殿」那人道:「和尚未聾。」
那冰冷話聲說道:「那麼說句話我聽聽。」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道:「施主的脾氣,仍不改當年。」
那冰冷話聲說道:「你只會說這個么,這就是你苦修這多年的所得么?」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道:「那麼,施主要和尚說什麼?」
那冰冷話聲道:「我要你說點好聽的。」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自當年至今,從在家到出家,和尚什麼都會,就是不會說好聽的,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一句好聽的。」
那冰冷低聲怒道:「今夜我就要你對我說好聽的,我要你破例一次。」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可以,請施主再候幾個時辰。」
那冰冷話聲錯愕地道:「和尚,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請施主看看,那一輪紅日可是從西方升起的?」
那冰冷話聲勃然大怒,道:「禿和尚,你敢!你當我真不敢燒你的『大雷音』。」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淡然說道:「施主乃當今第一人,四海,威震八方,神見神怕,鬼見鬼避,何會敢不敢,和尚我靜坐「大雄寶殿」中,觀看施主放火。」
那冰冷話聲挫牙說道:「好,和尚,你且作壁上觀,你若是現身阻攔或出手救火,你就不是」
半空中突然火光一閃。
「大雄寶殿」中那人盤坐如前,動也未動。
那冰冷話聲道:「我失從『大雄寶殿』放起。」
一道火光划空瀉下,直落「大雄寶殿」檐上。
然而,這道火光剛沾上「大雄寶殿」屋檐,它卻一閃而滅。
那冰冷話聲怒聲說道:「和尚,你是怎麼說的,你那張嘴!」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冤煞和尚,憑施主一身修為,難道連和尚有沒有出手都看不出么?」
那冰冷話聲道:「那麼這是」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上有天,下有我佛如來。」
那冰話聲道:「和尚,你說這是天意,這是如來顯靈。」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我一動未動是實。」
那冷話聲冷哼說道:「和尚,空道鬼神,那是你的事,我生平不信這一套,我就是神。」
又一道火光划空射下,落向「大雄寶殿」左邊的那一道屋脊,這回離「大雄寶殿」頗遠,絕不是任何人能夠坐在「大雄寶殿」中施功可救的。
然而,這道火光和前一道一樣,才沾瓦面便又滅了。
半空中,傳來了一聲輕「咦」。
「大雄寶殿」中那人說道:「施主,信否,上有夭,下有我佛如來。」
那冰冷話聲叫道:「和尚,你簡直讓我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明鑒,讓施主不寒而粟,毛骨悚然的不是和尚。」
那冰冷話聲沒說話,半響才道:「和尚,看來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鬥不過你。」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再明鑒,施主鬥不過的也不是和尚,而是一個『正』,古往今來沒人能斗過這個字。」
冰冷話聲道:「好吧,和尚,就算你正我邪,邪永遠難以勝正,不管怎麼說,我是得放棄這把火了、可對?「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成名數十年,縱橫數十年,你所積的一身罪孽還不夠么,不妨實告施主,假如你那邪火今夜燒了,『大雷音』,和尚我敢說施主你走不出這座山。」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狼,這麼辣了,你說的,大雷音,又不是和尚你的私產一—」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想左了,和尚仍坐在「大雄寶殿」我佛腳下。」
那冰冷話聲道:「那麼是誰能讓我走不出這座山……」
「大雄寶殿」中那人震聲一字,「天」。
那冰冷話聲突然縱聲長笑,裂石穿雲直迫夜空,震得宿烏驚飛,『大雷音』塵埃撲簌簌落了一層:「和尚,你這話更讓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慄,行行好,別嚇人了。」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敢莫不信!」
「少廢話了,和尚。」那冰冷話聲道:「我信不信並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要聽聽鐵心石腸的理由。」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和尚說過了,沒有理由可言。」
那冰冷話聲怒聲說道:「和尚,我一忍再忍,你可別逼我,真要把我逼火了……和尚,你何時聽說過我曾作三忍,樹人這麼寬厚、和氣的。」
「大雄寶殿」那人道:「和尚未聽說過,下過和尚有句不入耳之言奉知施主……」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說。」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休說是逼火了施主,便是施主大發雷霆,要將『大雷音』夷為平地,化為灰燼,和尚我仍是沒理由可言。」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好吧,和尚,今夜事我記住了,縱橫數十年,我夠硬了,也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惟獨在你面前,我卻不得不一再低頭,只因為你比我還硬……」
話聲忽轉輕柔道:「這樣吧,和尚,咱們打個商量,把你不要的給我……」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什麼,施主何指?」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給我裝什麼糊塗。」
「大雄寶殿」中那人「哦」地一聲道:「和尚明白了,施主是指眼前之罪,眼前之孽。」
那冰冷活聲說道:「你認為是罪,是孽,我可不這麼想。」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自然可以不這麼想,但和尚是佛門弟子出家人,上乘我佛宏旨,卻不能不悲天憐人……」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說什麼悲天憐人,你何不說是為我著想。」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既明白和尚這點苦心就好。」
那冰冷話聲道:「我明白,也感激,可是我不怕,我已積得滿身罪孽,又何在乎多添一樁。」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多一罪孽便足使人淪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那冰冷話聲笑道:「和尚,我讓我的罪孽,這十八層阿鼻地獄應該再加一層,改為十九層。」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要是這麼說,和尚我就不便……」
那冰冷話聲忙道:「謝謝你,和尚。」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且慢謝我,和尚還有后話。」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還有什麼后話。」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話晚了。」
那冰冷話聲說道:「和尚,我哪句話說晚了?」
「大雄寶殿」中的那人道:「施主,你剛才的話說晚了。」
那冰冷話聲道:「怎麼晚了,和尚?」
「大雄室殿」中那人道:「施主難道沒聽見和尚對她所說的話么。」
那冰冷話聲道:「聽見了,怎麼。」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這是說和尚裝糊塗了。」
那冰冷話聲冷笑說道:「和尚,我說你裝糊塗,你說我耍奸滑,咱們誰也沒吃虧,誰也沒佔便宜。」
「大雄室殿」中那人訝然說道:「施主這話……出家人連個誑語都不敢打,又怎麼敢說施主耍姦猾。」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不承認?」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無從承認起,也不敢承認。」
「好,」那冰冷話聲道,「我這個人可不知道什麼叫給人留面子,讓我當面說穿你,揭破你……」
頓了頓,接道:「和尚,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早不收,偏偏在聽見我來了之後才做作一番地點頭。」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施主原來是指……施主冤煞和尚了,那麼得說是巧合。」
「巧合,呸,」那冷冷話聲說道:「和尚,我再問你,你是不是聽見我來了?」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我上了年紀,耳目遲鈍,要不是施主開口說話,和尚我根本不知道……」
那冰冷話聲怒聲說道:「好個姦猾禿和尚,陰險,姦猾,更連番謊言,你不配做佛門弟子,看來你連我這個邪魔都不如……」
「大雄寶殿」中那人嘆道:「施空不要想說什麼便隨便說什麼,卻不知道這句話行將耽誤了和尚我的飛升,委實是個害人不淺的邪魔。」
那冰冷話聲說道:「我是個害人不淺的邪魔,我敢於承認,和尚,你呢?」
「大雄寶殿」中那人道:「和尚我是個普度眾生的佛門弟子出家人……」「呸,」那冰冷話聲突然暴怒說道:「和尚,我不知道你是臉皮厚,或是麻木不仁,你說我害人不淺,而你卻害人長跪終宵,流盡最後一滴血含恨而歿……」
「大雄寶殿」中那人身形一震,道:「施主,你說什麼。」
那冰冷話聲道:「和尚,你瞎了,你空有一雙慧眼,倒不如粑你那對眼珠子挖出來喂狗。」
「大雄寶殿」中人影電閃,再看時,「大雄室殿」中人影已渺,那被陰影遮住的大天井裡,黑衣人身前,卻多了個身材頎長,浚豪無倫的中年灰衣憎人。
他,面對直挺挺而跪的黑衣人望一眼,立即身形暴顫,脫口顫聲說道:「玉娘,你……」
白光一片射自夜空,直落黑衣人身後,光斂人現,黑衣人身後多了個中等身材,像貌奇古的白衣老人。
白衣老人著一襲儒衫,頭上戴頂文生中,腳下一雙厚底福字履,腰間卻扎著一條全光閃爍的絲帶。
那絲帶不知是什麼編的,但見它光亮奪目。
那白衣老人一雙長眉,一雙細目,雙目閉合之間奇光閃動,冷得像兩道霜刃,令人幾乎不敢仰視。
白衣老人這一現身,中年和尚立趨平靜,淡然合什:「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給和尚添了一樁罪孽,形將誤我和尚飛升二十年……」
白衣老人目光凝注,冷然地問道:「和尚,你叫誰做玉娘?」
中年和尚滿臉錯愕之色地抬眼問道:「玉娘,誰是玉娘?」
白衣老人冷冷說道:「這可好,我問你,你倒問起我來。」
中年和尚道:「和尚實不知施主何指。」
白衣老人細目微翻,道:「這麼說是我聽錯了。」
中年和尚道:「和尚不知道施主聽見了什麼……」
白衣老人怒聲說道:「和尚,你少跟我裝蒜,說,你喊誰玉娘,誰又是玉娘。」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施主,你冤煞和尚了,和尚適才一句話未說,何會喊過誰玉娘……」
白衣老人鬚髮暴張,一雙細目圓睜、一個身子也長高了一尺有餘,望去嚇人,然而中年和尚卻視若無賭,平靜得出奇,跟個沒事人兒一般。」
突然,白衣老人威態斂去,深深一眼,緩緩說道:「和尚,有沒有喊誰玉娘,你自已知道,誰是玉娘,你心裡也明白,我不多問,不多管了,可是我要告訴你,你任一個舊相識長跪終宵,任一個故人流盡最後一滴血含恨而歿,我卻要叫你和尚為當世第一忍人,你和尚一關上就不是人,他年你要不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我非砸碎『大雷音』里這尊如來佛像不可,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當炮彈……」
中年和尚唇邊掠過一絲抽搐,合什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你冒瀆神靈,又添不少罪孽,須知這是『大雷音』故剎,而非世上一般寺院,和尚我不容任何人在佛祖面前放肆,在佛祖面前撒野。」
白衣老人「呸」地一聲,道:「和尚,你敢把我怎麼樣?」
中年和尚兩眼一閉,淡然說道:「施主若敢對佛祖再有半句不敬,和尚這個佛門弟子便要將施主驅出』大雷音』去。」
白衣老人鬚髮為之一張,道:「和尚,你好大的口氣,細數近百年,找不出那個大膽的敢對我大聲說句話……」
中年和尚道:「和尚敢,施主要不要試試?」
白衣老人猛一點頭道:「好,和尚,今夜我就試試當年苦修,你到底有什麼成就,到底有多大道行……」
中年和尚兩眼倏睜,而道奇光直逼白衣老人。
白衣老人神情為之微微一震,脫口說道:「和尚,怪不得你這麼狂,敢不把我放在眼裡,原來你已到了……」
猛一跺腳,那石板地上多了個入石數寸,整齊一如刀削的腳印,白衣老人他目光一凝,接著說道:「和尚,看在你這位舊識故人,跟她懷中物份上,我把這番較量后延十八年,十八年後你我再分個高下……」
中年和尚日中奇光倏然斂去,道:「施主為什麼要看在這位女施主跟她懷中物份上?」
白衣老人兩眼一翻,冷然說道:「你不提,俗語說得好,見面分一半,你我各有一半,暫時就不該拚鬥,而該把力氣全貫注在這一半之上……」
中年和尚道:「和尚明白了,施主這是一相情願。」
白衣老人徽徽一怔,道:「見面分一半這是規矩,怎麼,你不願意?」
中年和尚點頭說道:「事實如此,和尚不願意跟施主分一半。」
白衣老人細目一睜,喝道:「和尚,你敢……」
中年和尚微微謠頭說道:「施主誤會了,和尚還有后話。」
白衣老人呆了一呆,威態倏斂,凝日問道:「你還有后話,你還有什麼后話?」
中年和尚道:「施主如果有興趣,如果想要和尚的所得,可以全部帶走,和尚我一點不要。」
白衣老人又復一怔道:「怎麼:你不要,都給我?」
中年和尚點頭說道:「是的,施主。」
白衣老人目光一轉,說道:「和尚,你說一句可算一句。」
中年和尚淡然說道:「出家人怎敢打誑語,和尚自當年至今,一直是一言如山似鼎。」
白衣老人道:「和尚,你要明白,你這位舊職的懷中物可是千載難求,當世絕找不出第二個的好材料。」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出家人清凈寡慾,與世無爭,任他是塊金玉,和尚也視之如糞土。」
白衣老人陡然臉色一變,冷笑說道:「好說,和尚,你當我不知道你心中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么,則才我沒來之前,你坐在『大雄寶殿』里跟死人一樣,鐵石心腸不理不睬,一聽見我來,忙下迭地點了頭,說了話,分明是怕我搶走了這塊未琢美玉,讓他步人魔道沾上一身邪氣,既如此,你如今又怎會一反前態,這般慷慨大方……」
中年和尚搖頭淡笑道:「施主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實上和尚確實這麼慷慨大方,施主如若執意不信,和尚不敢勉強,請施主即刻把眼前罪孽帶走,看和尚我會皺一下眉頭。」
話落,轉身就要往」大雄寶殿」走。
白衣老人突然縱身大喝:「禿和尚,你站住。」
中年和尚停步轉身,含笑淡然問道:「施主還有什麼未了之事?」
白衣老人圓睜著細目,道:「和尚,你真連一半都不要?」
中年和尚道:和尚生平未曾作過虛言,施主以為這是兒戲。」
白衣老人大叫說道:「好個禿和尚,我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頓,打得你鼻青臉腫,滿嘴冒血,你分明看出我級愛她這懷中物,不忍讓他步入魔道,沾上一身邪氣,而要跟你各分一半,借你那佛家祥和正氣,中和我這暴戾兇殘的邪魔之氣,使他身兼兩家之長……」
中年和尚截口問道:「施主是這麼個打算么?」
白衣老人道:「裝什麼糊塗,你明明知道……」
中年和尚一抬手道:「這麼說,施主是非分一半不可了。」
白衣老人點頭說道:「當然,這是規矩,你不願意卻不行。」
中年和尚道:「這麼說,施主是打算在我這『大雷音』吃上九年粗茶淡飯,睡上九年硬木板,過上九年苦日子。」
白衣老人訝然說道:「和尚,九年怎麼說?」
中年和尚道:「我傳人十八年,一半不就是九年?」
白衣老人一點頭道:「說得是,是我糊塗,但為什麼非在你這陰森殘落的『大雷音』不可。」
中年和尚道:「施主的意思是……」
白衣老人說道:「我把他帶走,九年之期一到,我立即把他送上『大雷音』交在你手裡,要不我等九年之後再來……」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不行,施主,你這主意雖好,但你若要分一半,非在我這『大雷音,待上九年不可。」
白衣老人道:「為什麼一定要在你這『大雷音』待上九年?」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沒有理由,也不需理由,願不願任憑施主。」
白衣老人眉鋒一皺道:「和尚,你這是強人所難。」
中年和尚道:「施主錯了,我絲毫不勉強施主。」
白衣老人猛一搖頭道:「不行,和尚,我要不他帶走,要不我就等上九年之後再來……」
中年和尚緩緩搖頭說道:「施主,那辦不到。」
白衣老人瞪眼說道:「和尚,你這是……這是什麼鬼地方,誰願意待在這兒吃苦……」
中年和尚兩眼一睜,沉聲說道:「施主以為造就一個人是輕鬆容易的事,竭九年之力,盡九年之功,本來就是一樁苦事,學藝一途更是要吃盡苦中之苦,在艱苦之中方得砥志厲氣,健其身心,施主可曾聽過一個耽於榮華富貴的人有高而絕的成就的。」
聽罷,聽罷,白衣老人忽然笑了,深深一躬道:「和尚,你倒會教訓人,你也是這世上近百年來頭一個,這絕無僅有敢教訓我的人……」
笑容忽斂,一點頭,接道:「好吧怠和尚,我就在你這『大雷音』待上九年,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中年和尚道:「施主不該有任何條件,有條件的該是和尚我。」
白衣老人道:「我為什麼不得有條件。」
中年和尚道:「施主是求和尚分一半於施主,並非和上求施主分一半給和尚。」
白衣老人冷冷笑道:「你會說話,你有什麼條件?」
中年和尚道:「第一,前九年歸施主……」
白衣老人道:「為什麼前九年歸我?」
中年和尚道:「施主要后九年也可以,不過九年之後是個什麼情形,和尚我不敢保證。」
白衣老人怒聲說道:「和尚,你簡直無賴。」
中年和尚淡然說道:「和尚就不知實情,醜話總要先說在前頭,免得到時有了麻煩,傷了你我這份交情。」
白衣老人冷哼一聲道:「怪不得你要我在你這鬼地方待上九年,原來你也怕……」
中年和尚道:「施主,算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白衣老人冷然說道;「你這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你那第二個條件。」
「和尚遵命」,中年和尚道,「這『大雷音』後院我借施主暫住九年,在這九年之中,我不到後院去,施主跟她這懷中之物也不許強進前院一步……」
白衣老人愕然說道:「和尚,你要千什麼,既然這樣那何不讓我把他帶回去……」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施主明知那不一樣,施主也請先別問和尚這是什麼意思,說句答應與否就行了。」
白衣老人兩眼一翻道:「我不答應行么?」
中年和尚笑了,很快地他又斂去笑容,道:「我第三個條件是在這前後九年之中,施主必須竭盡所能,絕不許有一點藏私……」
白衣老人倏然笑道:「和尚,這正是我剛才要說未說的條件,不想倒被你搶了去。」
中年和尚道:「我既然要求施主這樣,自己當然也會這樣,好在你我彼此了解得很清楚,誰也瞞不了誰……」
白衣老人一擺手道:「你放心,我從來沒有想瞞你的念頭。倒是你對我,哼,哼,到今天我才算完全摸透你,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及你的心眼兒多。」
中年和尚臉上微微一紅,道:「施主,我的條件說完了。」
白衣老人道:「我全接受,都點頭,滿意。」
中年和尚沒話說,雙掌一伸,黑衣人懷中飛起黑忽忽一物,直落他雙掌之上,他微一抬頭道:「和尚從現在起已手沾血腥了。」
可不是么,他兩手捧著的那黑忽忽之物上,也沾滿了血漬,手上豈有不血腥的道理。
白衣老人冷笑說道:「不來的不必躲,要來的躲也躲不掉,你這『大雷音』,遠離塵世,她待找到了這兒來,不能不算是天意,和尚,你就免為其難地接著吧。」
中年和尚臉上掠過一絲異樣表情,道:「人死人土為安,我願意把這夭井裡的地給這位女施主一塊,我手上不便,麻煩施主了。」
白衣老人冷冷一眼,道:「和尚,你睡了么?你這位故人舊識不放心,人死猶長跪不倒,你不說句話么。」
中年和尚倏然一笑道:「施主既這麼說,和尚遵命就是。」
捧著那黑忽忽之物一欠身,道:「女施主盡請放心地去,你懷中物自有和尚跟這位施主照顧,十八年後和尚讓他到施主面前來,讓女施主看個清楚就是。」
那黑衣人仍長跪不倒,中年和尚抬眼剛要說話。
白衣老人已冷笑說道:「和尚,你何吝叫一聲玉娘。」
中年和尚眉鋒一皺,道:「施主這是……」
白衣老人道:「我是這麼說說,叫不叫由你。」
中年和尚沒說話,嘴唇卻翕動了一下,黑衣人一晃爬倒在地,中年和尚臉色大變,但剎那問,他又恢復平靜,笑道:「施主,原非舊識故人,何須作此稱呼,請施主動手吧。」
白衣老人冷冷一笑,沒說話,雙掌往下一按一提,一塊丈余見方的大石塊硬被他提了起來。
他把大石塊往旁邊一放,仲出一指往大石塊中勾劃了下去,未聞聲息未見石屑,那大石塊由中而開分成兩塊。
中年和尚看得不解,訝然問道:「施主這是……」
白衣老人連眼都沒抬,冷然說道:「別問,站在一旁看著。」
中年和尚碰了個軟釘子,他沒在意,可是也沒再問。
白衣老人十指如鉤,在兩塊石塊邊上各掏了一個有一人長短的大洞,然後轉過身來托起了黑衣人屍身。
黑衣人屍身一翻轉,長發下落,臉部全顯露了出來,那張臉,白得沒一絲兒血色,而且異常的瘦,顯示她生前受盡了折磨,受盡了艱苦。
那張臉雖然沒有一絲血色,但並不怕人,因為它絕美,柳眉、鳳目、瓊鼻、檀口,無一處不美。
這一忽,中年和尚唇邊又閃抽搐。
更讓中年和尚不忍看的是,黑衣女子前襟解開,酥胸暴露,胸口處,有一個指頭般大小血洞。
再看中年和尚捧著那黑忽忽之物的一張滿是血漬的小嘴,再傻的人也會明白是怎麼回事。
白衣老人搖頭悲嘆:「世上除了母親,誰肯把自己的血……唉,看看他睡得有多香甜,他是飽了……」
俯下身去把黑衣人屍身投進一塊石頭的洞穴里,然後把另一塊合了上去,最後他伸雙掌在那一圈裂縫上一陣揉摸,那塊大石又是完樣的一塊。
中年和尚動容嘆道:「施主好精純的真力……」
白衣老人道:「我這個辦法也不差。」
提起那塊大石嵌進了地里,什麼痕迹都沒有。
中年和尚把掌上物往前一遞,道:「偏勞施主了,請施主後院去吧。」
白衣老人一句話也沒說,接過那黑忽忽之物轉身就走了。
他剛走兩步,突然停步回身說道:「和尚,我忘了問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中年和尚搖頭說道:「和尚只是知道這是魔、這是孽、其他的跟施主一樣,一無所知。」
白衣老人道:「和尚,我不信,他沒對你說……」
中年和尚搖頭說過:「從她來,到她去,她沒有說過一句話。」
白衣老人目光一轉,道:「和尚,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要不然她絕沒有不說個明白的道理,你沒有瞞我的必要。」
中年和尚說道:「正如施主所說,我沒有瞞室主的必要。」
白衣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竟沒再問,轉身而去。
中年和尚站在那兒沒動,也沒再說話,半晌,他緩緩轉回身軀,目光投向那塊石頭,雙手合起了什,臉上掠起一片異樣的表情,那表情,令人難以言喻,難以意會。
緊接著,他分開雙手伸向那塊大石。
那塊大石又一次離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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