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惡俱傷(3)
話聲未已,崔化早已大聲哀慟起來。
「姑娘,千戶爺……崔化該死……如今都想明白了……」
岳青綾翻著眼皮道:「你明白什麼?」
「小人不是人……我該死!」崔化一面痛泣,磕頭如搗蒜:「今天聽了萬歲爺的話,才知道小人……錯了,姑娘……請你行行好,轉請皇上讓小人跟著將功贖罪吧!」
「將功贖罪?」宮天保大聲道:「你還能有什麼功好立?」
「千戶爺!」崔化大聲喘息道:「這裡來去的路,我都熟,外面的卡子我都清楚……
崔化也能吃苦,這點傷算不了什麼,就讓小人服侍皇上吧!」
聽他這麼一說,宮天保與岳青綾對看一眼,俱都無話可說,一齊向著朱允炆望去。
「皇上、皇上……您老人家就可憐可憐小人,收留了小人吧!」
一面說,崔化只是頻頻地磕頭。
「你老人家要是不收留小人,小人便一頭撞死在這裡不活了!」
這麼大個子的人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倒還是真傷心,看看這個人,倒也不是做作,很像是有幾分血性。
想想自己身邊各人,俱都是星散死別,除了岳姑娘之外,便只是一個宮天保了,難得這個崔化有心歸順,加上他對敵情的了解,如能誠心投效,正是求之不得,堪為大用。
朱允炆這麼一想,心裡便已活動,轉向岳青綾道:「姑娘之意如何?」
岳青綾道:「還是先生做主吧!」
「好吧!」朱允炆隨即點頭說:「你就跟著我吧!」
崔化大喜過望,磕了個頭,大聲道:「謝萬歲!」又向著岳、宮各自抱拳一揖,才自站起來。
宮天保哈哈一笑說:「崔頭兒,聖上雖是收留了你,可是將功折罪往下就瞧你的了,不要說了大話不能兌現,可就不好意思!」
崔化道:「大人放心,這裡出山的路,我最是清楚,就是外面的十七個卡子,我也了如指掌!」
「出山的路不勞費事。」岳青綾笑道:「倒是那些卡子,那時候要靠你一一指出。」
崔化答道:「這沒問題,那時候看小人的就是了!」
說著,挺胸凸腹,不意觸及傷疼,痛得「吭」了一聲,立時又彎下腰來。
宮天保「哼」了一聲:「要不要緊,夥計?還是先看看閣下你自己的傷吧!」
崔化拄著根棍子,一隻手打著燈籠走在最前面。
宮天保背著朱允炆居中,後者由於是臉朝外正好與殿後的岳青綾臉對臉地點了盤兒。
一行四人緩緩前進。
就著時滅又明,若有若無的昏黃燈寵,打量著面前岳姑娘的神采,朱允炆竟自看得有些發獃,樣子傻乎乎的,惹人發笑。
有幾次四隻眼睛對著看,岳青綾總是趕忙把眼睛轉開,偏偏是這個年輕的皇帝,就有那個興頭兒,不時地多情一笑,他可真是童心未泯,都什麼時候了,還有這個心情?
真教人對他是沒法子!
腳下軟軟的樹葉,長長的那種針葉,不知積存了多少年了,人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樣的輕飄,老像是著不得力的樣子。
走著走著,崔化停下了腳步,掏出一張地圖,在燈籠下面仔細摸索。
岳青綾說:「怎樣啦?」剛要就過去,即為朱允炆抓住了她的手。
「你……」岳青綾掙了一下沒有掙開,直臊得耳根子發紅。
「你……這個人……」
話才出口,立刻想到對方皇上的身份,忙即住口,顧忌地向他看著——所幸他不曾在意,只是把那一隻握著的手,寶貝也似地貼著臉兒,香了又香,親了又親,就是捨不得拿開來。
「唉……您……您呀……」
真教人沒有法子。
岳青綾半笑又嗔地指指宮天保的背,狠狠地點了幾下,張嘴無聲地告訴他說,人……
人哪!
偏偏是皇上眼睛也看不見:就只見她一個人兒。硬是不肯把抓著她的那隻手鬆下。
打量著他那般痴情、饞貓也似的樣兒,岳青綾可真是又笑又氣,又能怎麼樣呢?幾番邂逅,溫存之後,總算認清楚了他,天生的那種多情種子,離了個「情」字活不了的那種人,你能對他又怎麼樣呢?
「姑娘……您瞧瞧這條路對吧?」崔化頭埋在地圖裡,有點迷糊了。
「啊——」
岳青綾用力往回一奪手,差一點把藤座上的皇上給拉了下來,趕忙又扶著他,臉上臊得發慌……
「讓我瞧瞧……」
四下瞧了一眼,岳青綾把嘴湊近到朱允炆耳邊上:「別這樣……你乖!再不聽話,我可就不理你了!」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自會說出像是哄小弟弟的話來——妙在皇上還真的就是吃她這一套,臉上帶著一抹子笑,朱允炆這才鬆開了她的手。
岳青綾可真是「皇恩大赦」樣地才得鬆了口氣,臉上訕訕地來到前面「怎麼回事兒?……」
「姑娘……您瞧瞧是不是這個方向?」崔化四面打量著:「我可真有些糊塗了。」
岳青綾四下望望,點頭說:「沒錯兒,這是紫金坡,再走走就出林子了。」
「這就對了……」崔化笑道:「您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了,我記得前面有很多花。」
說到花,各人鼻端立刻就嗅到了陣陣花香,沉悶的空氣頓時為之一松。
自此而向外觀望,已可見月光的滲淡以及繁星所點綴的穹空。
岳青綾點點頭說:「把火熄了吧!」
崔化隨即把燃著的火把熄滅,卻在這裡,耳聽著弓弦一響,一支箭弩,直向著崔化前心射來。
射箭人顯然藉助於先時的火光,取勢極准,即在火光方自熄滅的一霎,嗖然作聲時,已至眼前。
崔化一驚之下,由不住「啊!」地叫了一聲,只以為這一箭鬼使神差,快到了極點,簡直不容閃躲,自忖著必死無疑。
卻是不知他身邊的大姑娘眼明手快,玉手輕翻,「嗖!」地一把,已把這枚箭矢握在手裡。
緊跟著她嬌軀微拱,嗖的一聲,已縱了出去。
岳青綾以「燕子掠波」的輕功身法,一連三個起落,已撲向眼前。
這裡接近林外,已不似先前之一片黝黑,襯著斜空里的一天墾月,雙方身形已依稀可辨。
岳青綾身子一經落下,長草叢裡倏地冒出來一條人影,錦衣高冠,正是大內錦衣衛士的典型寫照。
想是岳青綾來得太快,這人一支長弓還在手上,竟然不及收起,當下「嘿!」了一聲,隨著進身之勢,以弓為劍,直向岳青綾當心猛刺過來。
岳青綾自是不把對方看在眼裡,左手輕翻,一下子已拿住了長弓之端。
那人用力一扯,「嘣!」的一聲,竟自把弓弦扯斷。一截弓背仍自在對方手上。這才知道不是好相與,嘴裡喝叱一聲,張手鬆弓,緊跟著騰身而起,直向著眼前一棵大樹上落身下來。
卻是岳青綾早已防著他的有此一手,一聲清叱,手上那一截竹胎長弓,權作飛矛施展,陡地脫手而出,直循著對方騰起的身子飛刺過來。
出手既快又准,「噗哧!」正中對方前心要害。
那人「啊!」了一聲,身子一弓,一個咕嚕,直由空中直翻了下來,在地上幾個打滾便自不動。
崔化、宮天保等一行俱都來到。
岳青綾向著崔化冷冷道:「這個人你一定認識,去看看是誰?」
崔化趨上去辨認了一會,由身上摸出了千里火亮著了再看,才自道:「啊,是他?!」
宮天保說:「是誰?」
「劉元慶,嘿!這傢伙也來了!」
這時站起來,收起了千里火。崔化道:「他是跟著井千戶身邊的,他怎麼也來了?」
井千戶即是井鐵昆,與方蛟齊名,是為對方陣營里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各人自是心裡有數,而且,岳天錫亦曾說起,李長庭便是在他獨門暗器「鐵蝙蝠」之下,喪失性命,是以崔化眼前一經提起,無不心裡一驚,直似有切膚之痛。
宮大保冷笑道:「這麼說,姓井的很可能也來了!」
岳青綾點點頭說:「即使他本人沒有來,他手下的人一定奉令在林外有所部署……
看起來,一出樹林就免不了與他們接觸……」
崔化怔了一怔說:「等等!」一個人捧著腦袋,蹲在地上,想了好一陣子,才自站起來。
「我知道了!」
岳青綾一笑:「知道什麼了?」
崔化站起來,左右打量了一眼,聲音放低了說:「井鐵昆有一個『九子陣』,很是厲害,這一次上山,由於是方蛟主使,他無能施展,現在輪著他當家,保不住便會施展出來!」
宮天保點頭說:「有理!」
崔化道:「我雖然摸不透他這個九子陣奧妙在哪裡,但是卻知道一個大概布置的圖形……」
岳青綾高興地道:「這樣就好了,你大概地畫一下,給我看看!」
於是崔化蹲下來,亮起了千里火。
即見他拿起來一根樹枝,想想畫畫,遲疑地說道:「前三、后三、中三點……要把敵人連環穿!」
宮天保哪裡省得,直是翻著白眼,岳青綾卻是心裡明白,頻頻點頭,表示知道。
崔化卻只畫了五個圈子,便畫不下去。
岳青綾接過樹枝,一氣兒又加了四個圈子,轉向崔化道:「是這樣不是?」
「咦?」崔化為之一呆,大力驚奇道:「姑娘您怎麼會知道?」
岳青綾一笑說:「天下武學,殊途同歸,愈是到了高乘境地,路子愈窄,你剛才一說九子陣,我便心裡有了見地……這麼看來,這個姓井的,必是出身『長白』一門的黑道人物了?」
「對對對……」崔化越加欽佩地道:「他早年的綽號就叫『長白梟』。」
「這我就知道了!」
朱允炆忍不住插口道:「你知道什麼了?」
岳青綾瞟著他抿嘴一笑:「您也想知道嗎?說了您也不明白的……」
朱允炆只是看著她笑,笑得好傻,好滿意的樣子,他如今什麼都沒有了,由堂堂偌大的一國之君,淪落到如今孤伶伶的一個人,往日的富貴更不用說,如今連一己的身家性命,都難以自保,一切都完了,還能有什麼好自恃的?
卻是那一腔赤子之心,追求完美的愛心,一直都盤踞著他,在他心裡始終也不曾離開過。因而,即使在過去四年那些逃命的日子,那些寒冷的冬天,四周的環境,儘管是無比的險惡,他卻依然能獨自尋覓到一份屬於自己的快樂!
便像是這一霎,看著他所喜愛的岳姑娘那麼美俊地站在身邊,正在為保護自己而儘力,「最難消受美人恩」,只是對方的這一份心意,也就夠自己消受陶醉老半天的了。
岳青綾轉向宮天保道:「這個九子陣其實應稱『九子一母陣』,微妙之處在於九九殺著,宮師傅對於一般的陣勢可有經驗?」
宮天保尷尬地笑笑,搖搖頭說:「這個……過去也只是習過三才陣、九宮圖之類……
別的可就不通了!」岳青綾笑說:「這就夠了,只要有九宮圖的基礎就夠了!」
崔化說:「我也學過九宮!」
「這就更好了!」
岳青綾道:「九子陣其實便是由九宮圖演變而來,當中的『逢九必殺』應是不會變的……我想最厲害的應該是隱藏在暗中的主要人物,也就是『九子一母』其中的那個『母』。這個角色,毫無疑問地應該是由那個姓井的來扮演了。」
崔化點頭道:「姑娘猜得不錯,當初練習陣法的時候,每一次都是由井鐵昆親自傳授,而且非常隱秘……據說,練習的時候,都由他暗中由笛音來控制,姑娘可知道又是什麼原因?」
岳青綾說:「這樣我就更清楚了……我想我們能夠獲勝,破了他們的這個陣勢!」
宮天保喜道:「姑娘您有把握?」
岳青綾微微一笑:「到時候再看吧!」
朱允炷忽然插口道:「太好了,小綾,你要記住,千萬不能放走了那個井鐵昆!」
「我知道!」岳青綾忽然一呆,發覺到他竟然改了對自己的稱呼,叫自己是「小綾」,一時甚是意外,羞澀澀地向他看了一眼。
她當然知道朱允炷恨惡井鐵昆的原因,那是因為他殺死了李長庭,後者一直是皇上身邊最稱得力親近的人。
岳青綾暗暗記住了這個心愿,即是將盡一切可能,抓住這個井鐵昆,好為李長庭報仇,並且要朱允炆親自來處置他。
宮天保暗暗道:「那麼……眼前我們應該怎麼走呢?」
岳青綾說:「別慌!我也正在想這件事……」
她於是說:「我們現在就出去,我當第一,你們兩個緊挨在我身後左右……如果我所料不差,對方的九子陣,就埋伏在林外不遠,而且在我們一步踏出之始,很快的就會遭遇到——」
接著她很有把握的樣子說:「你們不要驚慌,我會對付他們,最重要的是,無論怎麼樣,你們兩個人都要緊緊跟著我身後左右,不要離開!還有……」
她轉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從現在起,由我來背著先生吧!」
宮天保應了一聲,立刻解開套結,松下了背上的藤質便椅。
朱允炆臉色微窘道:「我還是自己走吧,這麼大個人哪能老讓人家背著?」
「算了吧……您還是讓人家放點心吧!」
說時岳青綾已把那個輕便的藤椅系好背後,蹲下身子來讓朱允炆坐好。
一切就緒,只待上路行動。
岳青綾再向宮、崔二人吩咐道:「你們要是萬一走散,或是跟不上我,只要記住他們陣法的關鍵處是『逢九即殺』,避開了殺著也就好了!我會隨時注意你們的行動,與你們取得聯繫!」
宮天保道:「放心吧姑娘!錯不了!」看了崔化一眼道:「怎麼樣兄弟?行不行?」
「不礙事。」
經過了一番活動之後,崔化身上氣血已大肆通暢,眼前到了性命相關時刻,自得打起精神應付。
他的長兵刃雖已遺失,卻有兩口尺許來長的匕首綳在小腿肚上,拔出來精光亂燦。
宮天保的兵刃是一口緬刀,平素束在腰上,權作腰帶,並不起眼,施用時可以隨時出手,甚是方便利落。
一行四人,即在岳青綾帶頭之下,向林外步出。
果然正如岳青綾之所料。
驚險的場面,自步出叢林之始,立刻便有所遭遇。
先是當前亂石叢中,有人怪嘯一聲,弓弦響處射出了一排箭矢,夾帶著極其刺耳的三縷風聲,看來極其犀利,電掣而至。
岳青綾立時停住了腳步。
當前來矢,看似一條直線,要到眼前的一霎,忽地有了變化,陡地變成了三角箭式,如是,岳、宮、崔三人皆都在照顧之中。
岳青綾早已胸有成竹。
迎著對方的箭矢,長劍微振,發一陣響,已把來犯的三枝響箭全數打落地上。
岳青綾對這陣勢,早已瞭然胸中,這一排響箭更加證實了她的臆測不假。
即在對方三枝箭矢被擊落地的一瞬,岳青綾身子霍地向左面一個快轉。
身後的宮、崔二人自是全神貫注,見狀毫不遲疑,即行快速跟進。
果然,岳青綾所料不差。
即在她三人足下方自轉動的一霎,三條人影霍地由暗中閃現而出,但是由於岳青綾等三人識破先機,先已避開了正面,使得來犯的三人,倉猝之間,大感驚異。
其中一人喝了一聲:「變!」
喝聲方起,三個人就地一轉,有似旋風一陣,已自拔身而起,一起即落,隨著各人手裡的殘月雲刀,揮灑出匹練般的刺目銀光,直向著岳青綾等三人當頭罩落。
即使這樣,依然不能得逞。
岳青綾清叱聲里,長劍驀地向空撩起,這一劍取勢極妙,在一個拖長了的「乙」字劍形里,耳聽得一陣叮噹聲響,已擋住了空中三人的來勢。
緊接著她手裡的長劍,在一個急發的劍勢里,一連劈出了三劍,分別取向來者三人。
耳聽得敵人一面,叱了聲:「退!」
人影閃動著,連帶著兵刃的交錯聲響,三個人來得快,去得更快。
一片衣袂影里,三個人鬼樣地分向三方消逝——卻是岳青綾身子何等巧妙,隨著她腳下的一個搶步,有似疾風一陣,已搶先踏在了九九殺數的一個死門。
其勢之快,出人意料。
作為對方三個陣勢之首的那人,眼見如此,大吃一驚,張慌里揮刀以迎,卻是慢了一步,即為岳青綾反手一劍,正中前胸。
這人驚呼半聲,直挺挺地倒了下來,頓時一命嗚呼。
下餘二人眼見如此,不啻嚇了個飛魂喪膽,各取逃式,鬼魂也似地向兩側消逝而去。
這番陣仗,來去極快,只在一發之即。
按常理論,岳青綾一面理當趁勝急追,殺對方二人於亡命之際,才是正理。岳青綾卻別有所見,不此之圖,一劍得勢,抱劍而立,不再移動。
果然,敵人一陣由於陣勢的已然發動,勢將不能中途而止。
黑夜裡,響起了一聲刺耳笛音即在左前側三丈內外,驀地拔出了一條身影,襯著來人背後的一紙紅燈,鬼影子樣的輕飄,落身於一方石屏之巔。
尖瘦尖瘦的一張長臉,襯著前面額頭齊眉的一片短髮,這個人個頭兒極高,聳肩拱背,垂著一雙長手,形象至為怪異。
無須過問,岳青綾已能猜出他是誰來。
井鐵昆!
站立在石屏之巔,拱肩垂臂,襯著他凹凸崢嶸的臉上五官,那個樣子簡直像是一個猩猩,也許是一頭人猿更比較恰當些。
一身紅色緞子長衣,腰系紅絛,胸前十字盤結,背上背著長劍一口,紅燈一盞,另有一個噴筒樣的東西,兩肋卻也不曾空著,左面豹皮中鼓膨膨裝滿了東西,右面吊著一對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飛錘,這樣的一身沉重裝備,設非是像他這般高大身材,常人萬萬不能。
雖然如此,再看他落下的身子,竟然如此輕飄,因而也就可以猜知他輕功該是何等傑出了。
眼下隨著他落下的身子,發出了極是刺耳的一陣子怪笑,全身上下原已夠紅,再吃背後紅燈一照,簡直就像是燃燒了一團火焰般的醒目,這個人更像是年畫上的火神,或是鍾馗一樣的可怖猙獰。
「丫頭……」怒嘯一聲,這個人用手上竹笛,向著岳青綾直指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抗拒欽命,殺官拒捕,看來是活得不耐煩了!」
岳青綾既已測知對方陣勢微妙,自忖應付裕如,心裡也就不再慌張。
聆聽之下,抖擻精神,從容道:「姓井的,你少來這一套,什麼欽命不欽命,真正的皇帝在我背上背著呢,誰還怕你們不成?有什麼伎倆只管施展出來,看看又能把我怎麼樣?」
紅燈漢子登時一愣,眉剔目張道:「你……認識我?」
岳青綾冷笑道:「誰認識你這個無恥勢利的小人?方蛟都已經死了,你又能作什麼怪?不相信你就試試,看看到底是誰怕誰?」
井鐵昆又是一愣,桀桀怪笑了兩聲,只看他這副外貌,尤其是深更半夜裡的忽然出現,簡直是妖魔鬼怪一樣地嚇人。
「好丫頭,你的口氣不小!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麼逃過爺爺的手掌心去?」
說到這裡,雙肩頓張,「呼!」的一聲,已自躍出了一丈七八,落在了另一塊大石頭上。
「且慢!」一霎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手裡的銀笛向著岳青綾指道:「丫頭,咱們先取個商量,把你背上的人放下來,我們既往不咎,一了百了,要是執迷不悟,嘿嘿……
等到爺爺我陣勢一經發動,你們這幾個人再想活命可是難比登天!」
岳青綾目光轉處,已看見兩條極快身影,自井鐵昆背後兩側,向左右移動而開,設非是注意觀看,簡直是無能發現。
她心裡已是有數,看來在井鐵昆一聲令下時,敵人將自左右雙方,同時襲進,在對方此一「九子陣」內,這一手叫「雁擺雙翅」,趁虛而入,猝然而發,自有其凌厲氣勢,萬萬不可等閑視之。
岳青綾胸有成竹,一面略運真氣,使之灌注劍身,隨即向著對方寒著一張素臉說:
「井鐵昆,有什麼本事你就儘管施展吧,何必多說?你也知道這是枉費唾沫,何必呢?」
井鐵昆怪笑一聲:「好個丫頭!」
隨著他手上竹笛指處,耳聽得「咔!」的一聲,一隻雪亮銀簽,箭矢也似的自笛中射出。
出勢極快,一閃而至。
岳青綾眼明手快,長劍倏起,凌空一劈。
「叮!」
脆響聲中,那一枚細長銀簽,直如磁石引針一般,已被緊緊吸附在劍身之上。
這番動作,在井鐵昆來說,自有特別涵意,倒不是真的便以為能用以制勝。
果然,即在他暗器方一射出的同時,「呼」大片疾風襲處,空中人影閃動,左右雙方黑暗裡,驀地閃現出一雙人影。
顯然是此番陣勢已然發動——
那閃現出來的兩個人影,猝然間幻化成無數條人身,揮出的刀光,更像是千百把鋼刀,形成左右兩面刀海,直向著現場各人身上齊落下來。
宮天保、崔化哪裡見過這等陣勢?雖然心知有岳青綾在頭前押陣,也明知這般形象,多屬虛幻,卻是在千刀逼體的一霎,實難把持鎮定,一時只嚇得臉上失色,崔化更不禁「啊呀!」大叫出聲。
叫聲未已,岳青綾已揮出了長劍。
果然先者,在對方人影初現的一霎,她已心裡有數,設計出對第二人腳下踩踏的宮門位數,此刻更不怠慢,腳下一連搶上三步,驀地踏上一個位數。
如此一來,便不啻搶了先機。
站立在高高石上的井鐵昆乍見及此,大吃了一驚,卻已是召之不及。
眼看著岳青綾長劍撩處,天空中驀地迸現出兩點銀星,左右齊出,一發而收。
隨著她劍勢的吞吐,空中慘叫連聲,砰砰聲響里,相繼跌下了兩個人來。
觀諸岳青綾眼前出劍,無疑眼明手快,出劍極准,且是恰到好處,空中二人,各自被刺中咽喉要害,自是一劍斃命,頓時了賬。
燈光影里,先時的一天人影,滿空刀光,頓時煙消雲散,蕩然無存,觀諸於眼前的,卻是跌落倒斃眼前的一雙屍身。
由於劍出極准,且是傷在二人咽喉,自是一劍斃命,霎息間血流遍地,死狀極慘。
岳青綾出劍制勝,身勢絕不猶豫,纖腰再擰,已向左側方飛身騰起。
她深精陣勢,飛身落處,正是全陣樞紐所在,身後二人眼看她劍出制勝,不由士氣大旺,一時各自躍起,緊循其後。
三個人影,品字形向前一落,只覺得眼前一亮,氣勢頓為之大有不同。
卻只見那一面井鐵昆長嘯一聲,身後紅燈晃動,划起了一脈紅光,長橋卧波般,已飛身出兩丈開外。
旗開不利,連損了三員大將。
須知這個「九子」陣勢,每個人都有一定陣腳,重要性卻又是子子相連,結結叩環,一經發動,可收連環接手之妙!
卻是眼前一連折損三人,不啻大大削弱了此一陣勢的威力,更顯現了此一面的空虛。
身當陣門,總樞全局的井鐵昆,焉能不為之驚嚇欲絕?
眼下紅光劃過,隨著他身子的猝落,耳聽著他凄厲的一聲長笑,左手大袖揮處,驀地發出了兩枚他仗以成名的暗器鐵蝙蝠。
也正是這種暗器,使得李長庭傷重致死。
岳青綾顯然還是第一次領教,卻是父親岳天錫不只一次告誡過它的厲害,也因此對它也就有了特別的認識。
耳聽得天空傳過來兩股極是刺耳的哨音,淡藍的星月光華里,驀地現出了兩道孤光,雙雙取向岳青綾兩側直飛而來。
岳青綾身子直立不移,哨音尖嘯里,兩道弧形光已雙雙擦著她的身邊飛了過去。
卻是其中之一,忽地就空一轉,「劈啪!」一響,鐵翅拍空里,捷似電閃星馳般,反向她臉上襲來。
「嗆!」一聲脆響。
即由岳青綾反手一劍,撩了個正著。
這一劍亦稱絕劍,正因為岳青綾由父親嘴裡,悉知這門暗器特性,才致有眼前的沉著應戰。
眼前反手一劍,施展得亦稱絕妙。
火星四濺里,返攻鐵蝙蝠的一隻右翅,隨為之當場劈落,「當!」一聲射向地面。
其時,另一隻暗器鐵蝙蝠,在一陣疾烈的「劈啪」展翅聲中,也已來到,唏哩!一個打轉,直向岳青綾後背襲來。
宮天保眼見如此,生恐害及朱允炆,不容岳青綾反身施展,陡地舉刀便磕。
他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口韌性極強的緬刀,刀勢乍吐,「叮!」一聲,已把這枚鐵蝙蝠磕開一邊。
驀地,岳青綾叫了聲:「小心!」
叱聲未已,這枚看似已為磕開的暗器霍地已轉身而回,其勢之快,出人想象。
宮天保方慶一刀得中,卻不知對方暗器如此詭異莫測,眼前銀光乍閃,似聽得那物件「劈啪!」振翅聲響,簡直來不及看清怎麼回事兒,只覺著肩窩上一陣奇疼,已為那物件打了個正著。
「啊喲!」
宮大保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坐倒了下來。
急切之間,卻為岳青綾一把抓住了手腕,叱了聲:「快走!」
驀地騰身而起,縱向丈許以外。
崔化眼見如此,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慌不迭跟著向外騰身縱出。
三個人身子方自縱出,即聽得身後哧哧聲響,緊接著轟然爆響,炸射出大片火光。
各人自是心裡有數。
原來井鐵昆在陣勢、鐵蝙蝠雙雙不能取勝之下,竟自發動了他身後攜帶的「五雲噴火筒」,將內藏的火藥硫磺烈火彈丸,大肆向敵人施出。
火光四濺里,岳青綾背負著朱允炆,帶著身後的宮、崔二人,一連五六個打轉,已潛出數十丈處。
眼前是大片灌木樹叢。
岳青綾一腳踏進,身勢極其靈活,取勢迂迴,一連轉了幾轉,便自在一處地方站定。
身後宮、崔二人亦步亦趨,所幸還不曾走失。
卻只見井鐵昆那一面紅燈閃動,瞬即隱身不見。首度交鋒,敵人井鐵昆一面顯然大敗,出師不利,不得不臨陣逃逸,再作補救之策。
放下了背後的朱允炆。
岳青綾小心道:「先生您沒有事吧?」
朱允炆這才似由夢裡驚醒,道:「啊……好險……宮天保……你怎麼了」
「不要緊。」宮天保咬牙忍痛道:「先生您別管我,死不了……」
說時他手按肩窩傷處,一霎間那隻手俱為血所染滿,卻似有個物事兀自在傷處向裡面鑽,只疼得他全身上下連連顫抖不已。
崔化在一旁嚇壞了,「宮大人……你怎麼了……?」
岳青綾打量著他,忽地一驚道:「拿開手!」
宮天保依言而行,才鬆開手,大股鮮血,直由傷處的一個血窟窿里冒了出來,即是那枚暗器,鐵蝙蝠竟然像是鑽進了肉里,更似一直在往裡面鑽。
「啊喲喲……」只疼得宮天保牙齦打顫,叫了聲「好疼」,雙眼一翻,便自昏了過去。
朱允炆眼看之下,嚇得臉上變色道:「小綾……小綾……這可怎麼是好?」
其時岳青綾左手晃動,一蓬火光,已亮起了隨身攜帶的千里火。
她把千里火交給崔化,陡地由身上取出了一口匕首。
當下不容分說,已插進宮天保肩窩傷處的那個血窟窿里,猛地向外面一挑,「蹦!」
的一聲,撥出了那玩藝兒。
包括崔化在內,也只是聽說過鐵蝙蝠這個名字,倒是第一次見過。
看上去,就是一隻小小的蝴蝶,全身銀白透亮,大小亦如常見的那種小小白蝶,通體似為純鋼所制,足須俱全,惟妙惟肖。
卻是不知道這小小物什,煞費匠心,全身配件非但鋒利如刃,且是各有作用,六隻細腳,在一個特設的鋼簧運用之下,一經中人,立時操作,力爬之下,便能使整個暗器深入肉里,若是傷中心腹要害,焉能還有命在?真正好厲害也!
各人看得心裡打顫。
岳青綾乃自取出一方布巾,把地上暗器包起。隨即匆匆取出刀傷靈藥,敷向宮天保傷處。
崔化隨即把長衣撕成布條,匆匆為宮天保包紮妥當。
岳青綾注視著宮天保,微微嘆道:「好險,再晚上一會兒,可就沒有得救了!」
朱允炆悲喜交集地向宮天保看著,一面用手搖動著他,頻頻呼喚道:「天保!天保!」
忍不住熱乎乎的淚流了滿臉。
眼睜睜看著他身邊人一個個離他而去,撒手人寰,眼前只剩下了宮天保一個人,再也不能讓他離開而去,搖著,晃著,竟自低頭泣了起來。
「先生您身子要緊……」
岳青綾輕輕嘆道:「有我在這裡,宮師傅他就死不了……快別傷心了!」
崔化跪下來磕頭道:「皇上龍體保重……龍體保重!」
朱允炆這才強忍著傷心,坐好了身子。
岳青綾隨即運施真力,緩緩在宮天保身上運行遊動,一來一往,血氣頓開。
宮天保忽然出了口長氣兒,三魂悠悠地乃為之醒轉。
朱允炆喜道:「他醒了,謝天謝地!」
宮天保眼睛睜開,在各人臉上轉了一轉,慌不迭翻身坐起——
「宮師傅你聽著!」岳青綾道:「你的傷很重,但是還不是要害,所以不要緊!」
宮天保點頭道:「是姑娘救了我?」
岳青綾一笑說:「是你命長,先生的福大,保住了你!」
說時向著身邊的朱允炆遞了個眼波兒,笑靨初展,美麗如昔。
一行患難與共,生死相期,大是加深了彼此之間的感情。難得她鎮定如恆,還能笑得出來。
目睹著她美麗笑靨,各人如釋重擔,尤其是朱允炆更似得到了新生力量,神情為之一振,一時間也看著她笑了起來。
宮天保也笑了。
崔化也笑了。
情緒的感染,竟然微妙如斯,瞬息前,還是愁雲一片的死亡邊緣,一剎那竟然會有這麼大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