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結局
一晃已是子夜,城關上的兵丁非但沒有撤退的意思,而且有愈加嚴陣以待的趨勢。在高舉著麒麟閣旗號的車隊由府軍們護道迎進之後,兩扇城門又立即關上。流民們聚集在城牆腳下,不停捶打著城門,其間哭聲震天,怨聲載道,有甚者更是罵起了當朝。其中婦孺兒童更是凄凄而泣,令人見之不忍側目。
駱明軒牽著馬站在城門左首幽暗處,緊盯著眼前一幕,雙拳握得死緊。
霍亭臉上一貫的笑容早不見蹤影,換而是從未有過的專註。驀地,他偏頭向駱明軒:「主子,我們還不動手么?」
駱明軒嗯了聲,點了點頭,而後翻身上馬,馳向城門。
城樓上駐守的官兵一見他打馬過來,立即都涌了過來,沖他喊:「今夜禁關,來者速回!」
隨後跟上來的霍亭縱馬上前,舉著枚牌子對上面道:「我等有安郡王府親賜令牌,你們快將門打開!我等有要事進京向上稟奏,若有延誤,你們誰也吃罪不起!」
城樓上人聽了,均半信半疑,幾個人湊頭商量了片刻,當中便有人道:「黑燈瞎火的,我們怎知那牌子是真是假?!」
霍亭冷笑了聲,大聲道:「你們不知牌子真假,那麼,誤了要事你可負責?」
聽到這話,便見上面人俱都有些遲疑,而後有人拿來幾支火把往下一照,火光加上城頭下掛著的燈光,倒算是看清了來人面目。
「咦,那戴八寶冠的人怎麼這麼眼熟?……」說話的是位著統領裝束的人。大夥都不由全朝他望來。只見他皺眉嘶了一聲,又說道:「這人約摸是……是御綢庄的駱爺!是了!上回我經過內務府。正好見到他在裡頭洽公,當時打了個照面。戴的也是這副冠!」
「真是他?他不是一直跟瀧陽謝府有過節么?」
「那現在怎麼著……」
一時間幾個人都有些無措,七嘴八舌討論起來。駱謝兩家的梁子鬧得雖不說天下皆知,但鄰近三省七城是都知道的。而謝府的麒麟閣正在瀧陽境內,可說瀧陽是他謝二爺的地盤,這時候他的死對頭居然找上門來了,而且他們同樣也吃罪不起,可怎麼辦?
幾個守將都不免有些頭疼。
駱明軒與霍亭對視了一眼,靜等著城樓上的反應。旁邊流民們不知何時已悄然噤聲,俱都望著這位郡王爺駕前令使。先前咒罵著朝廷的漢子,這時候也睜大眼面面相覷。也許在他們心裡,實在捉摸不透這位在皇子跟前當差的年輕人究竟會不會把方才的一幕上報朝廷,雖然淮陽遭災一事官府確實辦事不力,但作為一國之君,聖上登基以來卻從來未曾棄百姓於不顧。如此褻污天威,難免不會因此獲罪。
過了有小片刻,駱明軒又示意霍亭發話。
霍亭沖著城樓上道:「快些開門!否則出了事,爾等難逃其責!」
樓上人紛紛下望。先前那統領嘆了聲氣說:「他如今有安郡王的令牌。雖則是沒曾報出駱氏名號,但咱們不下是不行的了。他這般隱瞞不說,咱們也只好詐作不知他身份。——下去吧!」
眾人一對眼色,便就一齊繞到了右側下樓。
不多時。便聽大門內「哐當」一聲,門栓落了,裡頭走出一隊人。看了駱明軒一眼,便有人抱拳道:「既是奉安郡王之命。還請再次出示下令牌。」
霍亭臉色一沉:「怎麼,你們還不信?」
那統領只得陪笑:「這是上頭的規矩。還請見諒。」
駱明軒冷哼一聲,不與他羅嗦,掏出令牌遞給霍亭。
霍亭打馬上前把牌子高舉起:「看清楚了!」
那統領親自上前接過,看了看后立即單膝跪下。
「屬下等恭迎郡王爺駕前青衣使入城!」
隨著跪呼聲,守城的將士也都紛紛跪下,並且讓出中間通道來。
駱明軒立即遞了個眼色給霍亭,而後縱馬入城。
而圍觀的流民們在接收到落後的霍亭暗中傳遞過來的手勢之後,馬上也都站起來,等駱明軒進了城門,霍亭也跟著進去之後,這一整群流民立即如洪水般沖入城門,把正在準備關門的將士們弄了個人仰馬翻……
有些事不是刻意要做,是遇見了不得不做。
一直縱馬行到再也聽不到城門處傳來的聲音,駱明軒才勒馬停住,往回望去。
霍亭道:「這一鬧,只怕又被人捉住把柄了。他們這些人也時常在京中走動,看剛才他們的神色,並不像是沒認出爺。」
「認出又如何?」駱明軒目露寒星:「我既做了,就不怕他認得!」
霍亭嗯了聲點頭:「相比這成千上萬條生命,一己之命又算得什麼?吞噬災銀,絕不是泛泛之輩夠膽所為,不讓他們進京告御狀,豈不是斷了他們的生路?……」說著他看向對方,「咱們進城,謝君堯只怕已經得了消息,為免他弄出什麼夭蛾子,咱們還是趕路吧!」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街頭,被劃破的夜色又回歸了寧靜……
謝君堯站在窗前,面色漸漸暗沉。而身後的人仍在躬著腰稟報。
「……進了城之後,後方流民隨後湧入,把守城的張統領都給放扒下了。而駱明軒與霍亭進了城則直往謝園而來,現在這會兒,約摸是已將至門口……」
侍從說到此處,抬起頭小心地看了眼這副背影,然而這背影紋絲不動,從中看不到任何信息。
「然後呢?說下去。」
忽然,這聲音冰也似的打前方吐出,凍得人不由得身子一僵。
「然後……然後,屬下想請示主子。需不需要加派府丁守住各處大門……」
「哼!」
那冰冷的聲音又來,侍從不由往後退了退。卻聽他又道:「他霍亭算什麼東西?便是他駱明軒。在我謝君堯面前,也不見得有幾分重。你卻要我加派人手對付他們兩個?是覺得我麒麟閣太不中用了。還是覺得我不堪一擊?」
侍從的臉色刷地變得白,兩膝一軟,跪倒在地。
「主子明鑒……奴才,奴才絕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謝君堯緩緩轉身,聲音輕飄飄的。
謝園大門外,這時已佇立著兩人兩騎。
駱明軒與霍亭,此時卻是不同神色。
「謝君堯一定收到了我進城的消息,此刻一定有人在暗中盯著我。」駱明軒盯著緊閉的大門這般說。「但我現在卻不確定他現如今有沒有把小喜藏在府內,還有他。究竟有沒有回來。」
聽到他的話,霍亭緩緩將投注在面前兩扇大門上的目光抬起頭來,目光里不知何時泛濫出來的灼痛在這一剎那間隱去。
「據我所知,他是最不屑拿女人來要挾對手的,如果僅為了牽制咱們,他興許不會對寧姑娘如何。」
駱明軒驀地凝眉:「你是說他如今仍不肯放過她,是另有目的?」
霍亭看著不吭聲。而後才轉開眼道:「起碼,他從來沒有把女人帶進府過。」
駱明軒握住韁繩的手頓時緊起來。
「可是現在也沒有證據證明小喜一定就在這裡!」
霍亭看著他,吁了口氣。緩緩道:「正是因為沒有證據,所以,等下門開之後,我會找個機會悄悄潛進府里。這裡我很熟。如果寧姑娘的確在裡面,就一定會讓我找到帶出來。」
駱明軒雙眼亮起,正要說話。這時緊閉著的大門吱呀一聲,已然緩緩開啟。
出來的只有一人。這人不束冠不束袍。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如果說隨州城裡被小喜誤捉進來的俞無憂是翩翩佳公子,那麼眼前的謝君堯。則完全改變了他在駱明軒心中的印象,而與駱明軒認為他原本該有的樣子漸漸重合。
他把目光在駱明軒臉上落了片刻,最後卻轉向他身邊的霍亭:「四弟,咱們又見面了。」
這聲音輕得如同耳畔晨風,可是又刺耳得令人恨不能這是場惡夢。
這一聲「四弟」喚完,霍亭眼中已是迸出火來!
「二爺認錯人了,在下並非謝家之人。」
謝君堯仰天一笑,背起手來:「你吃我謝家的飯,穿我謝家的衣,我謝家養了你十六年,如今既說不是我謝家的人,那必是我謝家的狗了!」
整個空曠的府門前充斥著他刺耳的狂笑,霍亭的雙拳已經緊握,下唇已經咬破。駱明軒將手扶在他肩膀上,他側目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再抬頭望向謝君堯時,眼裡的怒火已經難以抑制!
「你謝家給我的一切,我全部都會還給你!還給你們!」
說罷,就見他猛地掉轉馬頭,於震耳的馬嘶聲中疾馳而去……
駱明軒對著他消失的方向暗嘆了一氣,卻並沒有去追,因為也許此時他心裡的痛,已然嚴重到旁人的安撫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傷害。
他知道這一來霍亭必然會受傷,一路上他都沒有刻意提及這一段過去,也是在等他暗中作好被刺痛的準備。可是作為他的主子,他自認更像是他肝膽相照的朋友,謝家這一塊心病在他心中拖得愈久,他便傷得愈重,愈不可救藥,他必須讓他勇敢起來,自信起來,讓他敢於面對隱藏在他心中這一段過去。
抬頭望向對面,謝君堯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對上,謝君堯便喝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單槍匹馬闖進瀧陽,當我謝君堯是紙糊的么?!」
駱明軒正要回話,這時候不遠處卻忽然有人闖出來大叫:「走水了!快來人,走水了!」
……窗外的夜色一如既往的暗沉,跟地府幽冥里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謝君堯出去后就再也沒有進來,至於有沒有別的人進來過,小喜不知道。她只知道這折磨了她許多輩子的經痛就在剛剛又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好幾回。身上的傷也就算了,那不會比死更痛苦。可是另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才是最讓人恨的。
不過,對於一個人質來說,總要受點苦難才算正常吧?你看這一屋子錦繡,要不是從他嘴裡確定了自己的身份,她保不準會以為自己忽然被當成了貴賓。所以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了,選在這個時候讓她有苦說不出。
忽然,她聞見哪裡傳來一陣噼哩啪啦的聲響,緊接著又有陣焦味傳來,再接著又有濃煙的味道撲入鼻腔——著火了?!該死的這個時候居然著火了?!
她顧不上身上傷痛,一骨碌爬起來,的確是著火了!
外頭火光忽閃,而且尖叫聲此起彼伏,原先守候在門下的丫鬟們竟全都不見了蹤影!
「救命啊!」
她不顧一切地撲到門口,拍打著門板,而就在這時候,窗外突然一前一後躍進兩個人來!看清她面目之後,不由分說便架了她從原路退了出去!
小喜已經說不上什麼感覺了,身上又痛心裡又急,這兩個人又活似要把她生生撕開似的拽著她的胳膊,不過很快出了煙火地,晚風迎面一吹,總算是舒坦了!
駱明軒焦急地掠上前道:「小喜,你怎麼樣?」
謝君堯也不甘心地湊上來:「你沒事吧?」
小喜看清是他們倆,幾乎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你們倆都離我遠點兒!」
……
一場大火過後,瀧陽的黎明顯得格外清涼。
一匹棗紅馬以箭一般的速度衝出瀧陽城門,緊跟在後頭的幾匹高頭大馬堅持不懈的追趕,城門口的衛兵被馬匹路過掀起的冷風刮疼了臉,直到過了很久才甩了甩頭,打了個哈欠回到崗位上來。
風光一時的瀧陽謝家走水燒掉了幾間屋子,謝家二爺也消失不見了人影。
與此同時隨州城裡卻掀開了熱鬧的一幕,駱家少主不知怎地忽然在城北買地興建了一座四進大宅,有人說這宅子是駱少主錢多燒的,有人說這這宅子是駱少主準備迎娶夫人的,還有的說這宅子是駱少主與人打賭賭贏回來的。
總之說什麼的都有。
隨州駱家與瀧陽謝家仍然是死對頭,但一年之後駱明軒迎娶新婦之時,謝家卻派人送來一張八開大錦屏,錦屏上綉著只栩栩如生的喜鵲。
至於小喜,除了她的手帕交小菊,恐怕沒有人知道當年在隨州街頭賣寵玩的寧姑娘究竟去了哪裡。
新近有人說深受丈夫寵愛的駱家主母與寧姑娘長的挺像的,但是誰又知道是不是她呢?
駱明軒若不在場,是決不會讓夫人獨自出來的。
(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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