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截然相反
我還記得那個夜晚格外黑，夜空中沒有半點星光。夜裡的風很大，吹得幾乎讓我睜不開眼睛，只覺得天台又黑又冷，想快點離開。
「姐姐……」電話那頭的聲音和我一模一樣，等了好久，卻沒有傳出下一句，正當我以為對方已經掛機，準備看看屏幕的時候，那聲音又淡淡地傳來，輕飄飄的，「好久沒有說過這個詞了呢，姐姐……」然後有些自嘲地低吟著，彷彿並不是在對我說什麼，而是自言自語著，「我覺得一定是上帝討厭我了，所以要那麼懲罰我，讓我遇見那個魔鬼……」
總算看清了聲音的源頭，對著漆黑的天，站在圍欄外，隱約能看見手機屏幕泛著微光。那就是我的雙胞胎妹妹素櫻，沒想到十年後會以這種方式見面，她似乎也感覺到我走近了，緩緩地回過頭來，見到我的那一刻，手機竟跌落在地，悵然一笑，「姐姐，我就知道，你是長這個樣子的，和我一模一樣。」
風把她的長發吹得隨風飛揚，圓圓的鵝蛋臉，一雙杏眼顯得格外稚氣可愛，只是此時目光迷離得沒有焦距，彷彿整個人都浸在霧裡，讓我莫名覺得悲傷。
「風很大，我們去樓下聊。」我刻意說得那般隨意，就如同我們不過幾日未見。
「你不好奇我怎麼知道你的電話嗎？其實好久以前我就查到了，只是不敢打給你。」她頓了頓，眼神更加飄忽，「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喜歡來這天台上玩了，雖然老是被媽媽罵，記得有一年下了好大的雪，我們又背著媽媽到這兒堆雪人，我只顧玩，手也凍傷了，害你被媽媽罰跪了好久，還有一次……」
「你先站出來好不好？」語氣變得有些著急，上前要拉她，被她猛地甩開，她站在圍欄外的台沿邊，顫巍了會，然後「哈哈」大笑了起來，笑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從小你就喜歡保護我，但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假如你知道了，就不會想讓我站回去了，假如你知道了……」瞳孔突然一撐，厲聲低吼，「會不會恨不得把我推下去？」一雙眼直直地瞪著我，神情詭異邪惡。
眉頭微微皺起，卻並未做表示。
她見我如此，神情溫和了些，仰頭看了看天，復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小時候我總是想，為什麼明明我們是雙胞胎，我卻樣樣不如你，不管是唱歌還是學習，我都比不上你，老師媽媽表揚的總是你。其實那次我是故意凍傷手的，是我和媽媽說是你帶我上去玩的……」
她依舊笑著，笑得釋然，似乎要把壓抑內心多年的秘密闡述出來，「你還記得媽媽離開家的那天，我讓你和我玩角色互換的遊戲嗎？你就那麼傻傻地同意了，和我換衣服穿，學我的樣子說話，其實你不知道，我做這一切是因為我聽到媽媽和那個酒鬼的對話，她說她要帶走的孩子是你，我怎麼能和那個酒鬼生活？媽媽怎麼能夠選擇你而拋棄我？所以……我取代了你。雖然媽媽最後知道了我是素櫻而不是素君，也並沒有把我換回去。」
說完低下頭來看我，似乎想看我現在的表情，我該怎麼表現呢？詫異傷心還是憤恨？竟都沒有，我只是覺得像聽完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內心平靜，淡然回了句，「那麼久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耶，素櫻，其實我和誰一起生活都可以，無論爸爸還是媽媽，都可以。」
「哈、哈！」她笑，笑得張狂，「你是想說我糾結這麼久的事情，在你看來根本無所謂？」
不待我回答，又繼續道，「你也許不知道媽媽離婚後帶著我嫁了個有錢人，從此住上了大得不像話的豪宅，吃著昂貴的料理，穿著名牌的衣服，上的學校是莫斯翰，而你呢？跟著那個酒鬼賭徒，常常被人追債追得不敢回家，從此開始被同學欺負，從小就被人叫做乞丐，高中被傳做援/交，還差點被迫輟學……」
指尖深深地掐進肉里，面上卻依舊是雲淡風輕……
大概對我現在的反應感到不滿，她的眼眸變得些許赤紅，帶著厲色，朝我大聲吼道，「你還不恨我嗎？其實是我奪走了你的一切，其實媽媽是選擇了你的，其實那個被叫做乞丐的人本應該是我。」
「所以呢？」我看著她，那是多麼遙遠的記憶，當時她還是那個愛跟著我的小妹妹，她總是那麼膽小，總是容易被別的小孩欺負，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她是我的妹妹。
「所以我就應該恨你嗎？為什麼恨你？你過上好的生活，過得開心，我就應該開心才對，在我被罵乞丐，被人欺負的時候，我想的是還好跟著爸爸的是我，還好被媽媽帶走的人是你，因為你不是別人啊！你是我妹妹啊！」
世界彷彿在這一刻便靜止了，安靜的夜裡，似乎連風的聲音也變得恍惚，我們兩靜靜地看著彼此，一模一樣的臉，素櫻最終還是哭了，歇斯底里的，彷彿所有的委屈不甘都洶湧而至，雙手顫抖著握著圍欄。
我此時只想著先把她拉回圍欄里，手剛碰到她，卻被她再次決絕地甩開了，「所以上帝是公平的，因為我太壞了，所以才懲罰了我！是我把自己推到了魔鬼的身邊……」
她似乎陷入了恐怖的回憶，握著圍欄的指尖用力得發白，神情也帶著懼怕和惶恐，身子劇烈顫抖著，顯得那般無助。
「素櫻！」握上她的手臂，呼喊她的名字，「林素櫻！」
她這才又回過神，「林？不，我叫安素櫻，安……強安企業的千金。」她嘴角銜著一絲笑，「所以我才進了莫斯翰學院，認識了莫辰，那時候想著，即使是到魔鬼身邊也值了，否則我又怎麼可能遇到莫辰？又怎麼可能和他在一起呢？想著以後能和他一起生活，結婚……想著一切都能變好。可是……」
話鋒一轉，頓時神色凌冽，帶著難以言喻的悲鳴，「他怎麼可以……不要我？明明說過愛我的？怎麼又會愛上其他人，我已經努力了，我真的努力了，我放棄了自尊，放棄了驕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不要臉的跪下來求他不要離開我，為什麼他可以變得完全無視我，還說不想再看到我？明明是我的陽光，卻又那麼輕易把我推向更深的地獄。」
握著她的手瞬間變得更緊繃了，她會突然來見我，以站在天台邊這種方式，不是在和我開玩笑，柔和安慰道，「素櫻……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一點也不壞，如果換位思考，我也會和你一樣的，見到別人比自己好會嫉妒是理所當然的，爭取和喜歡的媽媽一起生活，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怎麼會被懲罰呢？你只要再長大些就能離開那個魔鬼了，男朋友，等你上大學了，一定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你還那麼小，你還有很多事沒有見過，你的人生還有那麼多可能。」
「那麼多可能？哈哈……那麼多可能？」像是聽見了最可笑的笑話，笑得癲狂，笑得滿臉淚水，笑得刺痛了我的心，「不會覺得活著也沒意思了嗎？姐姐……」
她用力按住我的手，試圖將我的手從她手臂上掰開，聲音沉靜如水，「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呢？我死了……的話，你以我的名字活著？」
那神情分明就是想要赴死，心頭慌亂，再無法冷靜，對她喊，「你不要開玩笑，你給我進來啊，我們這麼久沒見，我還有好多事想和你說，素櫻……」
「其實我來這兒，是想把屬於你的人生還給你。」手臂終是被掙脫開了，只見素櫻含笑著對我仰面倒下，那笑容竟滿是釋然，彷彿一切的煩惱於她都將不存在了，想再抓到她的一星半點卻撲了空，只能看著她墜落，只一瞬間，便看不見了。
心也隨著那笑一空，空洞得像是被灌進了無數的冷風，趔趄地往後退了幾步……遙遠的記憶，本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記憶勒在心頭，勒得我喘不過氣。
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印在我腦中，縈繞不斷，她的聲音是那般甜美銀鈴，總是跟在我身後，總是喜歡和我撒嬌，「姐姐，下了好大的雪哦，我們去天台堆雪人好不好？……哈哈！這個圍巾給它圍著，好可愛哦，姐姐……姐姐……姐姐，你等等我嘛……」
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層紗，明明說過再也不會哭了，明明眼淚是這個世上最沒用的東西，胡亂地抹去，自嘲地笑了笑，「哈……罷了，終究會死的，都會死的！素櫻或者是我……」
地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上面的備註是「媽媽」……媽媽？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