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蕭聲笛聲
文張這邊只有舒自綉、龍涉虛與英綠荷,一共四人。
無情這方面的人,卻有唐晚詞、銀、銅、鐵三劍僮,郗舜才和林閣、洪放、梁二昌、余大民總共十人。
這原本是無情那兒勢眾,但其中最大的危機是:無情已失去了動手的能力。
無情不能出手,便無入製得住文張。
文張還要下令發動,這畢竟是官道,雖然行人不多,但自是速戰速決的好。
三劍僮立即撲向龍涉虛。
龍涉虛高大威猛,他的掌力裂雷驚濤,但也就因為太過壯碩,應付這三個身形靈巧、劍法矯捷的小僮,反而在移動應招間覺得處處不便。
英綠荷掠向無情。
除了要報殺師之仇外,能把無情格殺,那也是一件足以震動江湖的事。
英綠荷當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
文張並沒有搶在前頭,只要能假手他人去殺「四大名捕」,他總是讓別人下手——萬一在朝廷局勢有些甚麼個變動,權力有些甚麼個轉移,問罪下來,他仍是可以推諉:那不是他殺的!
英綠荷一搶近無情,唐晚詞已揮舞雙刀,截住了她。
英綠荷跟唐晚詞交過不止一次的手。
她自知不是唐晚詞的敵手。
這時候舒自繡的鐮刀,發出驚人的銳嘯,擲向唐晚詞。
英綠荷立刻放了心,她的鐵如意也發揮了狠著:
——以二敵一,必殺唐晚詞!
舒自綉衝過去圍攻,當然是文張的意思。
——先殺無情,以絕後患!
——只不過無情最好是死在別人的手上。
他要舒自綉助英綠荷一臂,不但要殺唐晚詞,更重要的是使英綠荷有機會去殺無情。
他自己呢?
他倒不急。
他一看當前的局勢,便已知道無情確無動手之力,他是勝定了。
換句話說,這些人是死定了。
一個活口也不留。
他摸出了一支笛子。
這才是他的獨門武器。
笛一擺近唇邊,立即發出三聲急嘯。
每一聲嘯聲,都令無情震動一下。
三下笛響,使無情臉肌抽搐,青而煞白。
——他的確是完全失去了功力。
甚至連內力根基淺薄如郗舜才,乍聞三下笛音,也不過是感覺到刺耳刮心,並不似無情如受重擊。
——這主要還是因無情本身並無內力,而僅持的一點元氣又被「秋魚刀」化去,所以更是虛弱無依。
文張肯定了這一點后,更覺安心。
現在他可放心對付郗舜才以及他身邊的四名奴才了。
他把笛子仍然放在唇邊。
無情的臉肌仍無法回復正常,他的手艱苦的往襟里摸。
誰都看得出來,他的手指正在發抖。
文張不禁停了下來。
——他要摸甚麼?
——暗器?
無情好不容易才自懷裡摸出一管蕭。
文張笑了。
——無情抵不住他的笛音,只好想用蕭聲來壓制。
——沒有用的。
——就算他抬出一面大鑼,也壓制不住他的笛聲。
文張還是要試一試,他撮唇於笛孔旁,一下子又發出三聲連嘯,合成一音,似暗器破空般銳射而出!
無情摸出玉蕭,蕭一擺到唇邊,立即就溜出幾聲悠揚動聽的韻律,清越凄切,但笛聲裂空,蕭韻也似割裂,頓挫了三次。
三次過後,無情唇邊有血。
他以雪白的袖子揩抹。
文張笑了:「成捕頭,你的蕭藝縱能教鳳舞龍吟,也沒有用了,我的笛是用來殺人的。」
無情不理他,仍然低首吹蕭,開音初尚平平,但即湍籟逸飛,上遏雲辰,悠雅低回,時羽聲高揚,呼吸磐僻之際,使在戰中的雙方,一時心無鬥志。
文張暗吃一驚,叱道:「好蕭!」一連吹響幾下急笛。
這幾下笛聲仍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但無情已沉浸於韻律里,僅在衣袂間動漾了幾下,並沒有被震倒。
文張怒笑道:「我就看你怎樣吹奏下去!」
——無情雖無發暗器之力,卻居然有一記絕活!
——再讓他吹奏下去,只怕把自己這方面人手的鬥志全教摧毀了!
文張知道不能再等。
無情雖不能發暗器,但他的蕭聲,猶如無形的暗器,甚至無可抵禦。
他只好改變原來的計劃。
他決定要親自動手殺掉無情。
他的笛子一揚,半空發出尖嘯,洪放、余大民、梁二昌、林閣一齊湧上前去,要攔截他。
唐晚詞心中大急。
她知道這四人斷斷攔不住文張。
——無情不能死。
她揮舞雙刀,但舒自繡的鐮刀,緊釘著她的長刀,英綠荷的鐵如意,緊逼著她的短刃;她越想衝出去,敵人的攻勢就越緊。
唐晚詞一口氣搶攻了八刀,稍稍一頓,又攻八刀,英綠荷與舒自繡的攔阻力似被衝破,唐晚詞正待衝出,鐵如意和鐮刀的攻勢又合攏了起來,唐晚詞突然發現三個人身上都有了傷痕。
英綠荷傷在手背。唐晚詞攻勢大猛,她只好讓上一讓。
但只不過一讓,她又把缺口填補了過來。
舒自綉傷在腿。他眼見唐晚詞的攻勢太烈,無法不作暫退。
但他只不過是退了一退,又包抄了上來。
唐晚詞臂上著了一記鐵如意,臉頰被刀鋒劃破了一條血口,但她仍突破不了二人的合擊。
三人在搶攻緊守中皆負了傷,但因搶攻太甚,都渾然未覺。
唐晚詞在百忙中一看戰場:
三劍僮仍苦鬥龍涉虛。
三劍僮都制不住這鐵塔般的巨漢,但這巨人一時也抓拿不著他們。
三劍僮就似三隻靈敏的飛鳥,在巨龍身邊飛繞——可是這終究是兇險至極的:因為飛鳥始終無法傷及暴龍,而萬一不慎,給巨龍砸著一下,那就不堪設想了。
唐晚詞很為那三個小孩擔心。
但她眼角一瞥上文張的戰場,心頭大亂,連手中長刀都被打掉了。
只剩下短刀。
她把一絡黑髮咬在貝齒間,只有奮身苦拼。
文張以一敵四。
當唐晚詞看那一眼的時候,已變成了以一敵三。
林閣已歿。
他的額頭被笛子打穿了一個大洞,鮮血歸泊淌流。
誰都看得出來,洪放、余大民、梁二昌三人是絕對攔不住文張的。
余大民的「三江夜遊白蠟槍」,就招趕招,一根白蠟桿,同使出劍、棍、槍的狠著,梁二昌的七節鞭,狠打狠著,鞭上七節,伸縮自如,並在一起,是硬門兵器,但串散開來,便成了軟兵器,殊不好應付。
可是文張壓根兒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他的大袖飄飄,像是吃飽了風的布帆,又似兩道軟不著力的氣牆,誰都攻不進去。
別人攻不進去,他卻能攻人自如;笛子一旦出擊,非死即傷。
林閣的「五郎八卦棍」,是冀東第一把手,當日在郗將軍所設的擂台競技,他如果不給洪放的內力震倒,及被梁二昌放軟鞭纏住,人人都猜測他必當上統領之職,只看或正或副。無論怎麼說,他除了膽小一些,性子拗倔一些,容易自以為是,在處事上容易執迷,在處世上不易勘破之外,也算是將軍府里一把好手。
但這把好手就毀在文張的手中。
他的笛子突破四人的圍攻,擊中了林閣、擊倒了林閣、擊殺了林閣。
四敵中少了一入,文張的氣勢更是雄長。
郗舜才見愛將又死了一名,自然怒急攻心。他發掘這乾親信不易,而且長久相處,跟他們倒似兄弟一般的感情;他本來近年怕事懦弱,能不拚命,他當不硬拼,可是眼見曾寶新、曾寶宣、倪卜及林閣相偕而亡,他倒是激起了豪俠心腸,揮舞大刀,也要加入戰圍。
文張當然無俱。
再來五個郗舜才,他都不怕。
他心裡分明:自己仍被纏住,那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洪放那一對肉掌,和他雄渾的內力、倏忽的身法。
——這才是這幾人中的硬點子。
洪放心裡更加明白。
——就憑自己這些人,決不是文張之對手。
——如果惡鬥再持續下去,自己這方面必敗無疑。
人都難免貪生怕死,所謂「禍福與共」,其實多是希望有福同享、有難你當。洪放空有一身本領,但出身寒微,誤交匪友,被官府剿誅,朋黨死絕散盡,只剩下他一人,黯然浪跡天涯,苦練武功,有時做做獨腳盜,有時噹噹大戶護院,要不是郗舜才賞識器重,他可能還在別處掛單。
郗大將軍對他無疑有知遇之恩,故此郗舜才之才能,縱未能教他膺服,但他一向盡忠職守,唯命是從,為的是報郗舜才對他信重之情。
可是人到了生死關頭,義氣、血性是不是那麼重要呢?
——別人是全忠盡義,留名青史,或成仁取義,流芳百世,但他自己為人捨命,求的是什麼呢?
一一人死了就是死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名聲地位,全完了。
——他跟文張本無仇讎,而今為郗舜才拚命,是不是值得?
——如果說他要報答郗舜才,這些日子以來,為他鞠躬盡瘁,不是已經報答了么?
洪放眼見文張在化解他們狠命的攻勢中,從容殺死林閣,他心中又是一沉:
——林閣被殺,無情無法阻攔,看來,無情是真的失去了作戰的力量,這局面要全落在他們的身上了。
——而這些人當中,又以自己武功最高,所以責任也最重。
——這是拚死的責任。
責任越重,危險就越大。
這點洪放更加清楚。
就在這時候,文張說話了。
他在劇戰中說話,從容淡定就像家常閑話一般:「你就是『掌底乾坤』洪放是不是?我正是待用人之際,你替我殺了郗舜才和這兩個莽夫,我對你便既往不究,必加重用。」
這個局面,洪放也在午夜夢回,暗自想過:當生死榮辱間的抉擇,他面臨求生、得利、遂青雲志,會不會出賣故主呢?
眼下便擺明了這一道抉擇。
洪放心下有了決定。
唐晚詞開始是想早早把英綠荷和舒自綉砍殺,好去保護無情。
接著她只想突破二人的合圍,助洪放等圍截文張。
跟著下來,她只希望不要落敗得那麼快。
因為她已經知道,她決非英綠荷與舒自綉二人聯手之敵。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她已知道自己已失去救人的力量,甚至也沒有自救的力量。
於是她的願望變得就跟少年人所許的志願一般:入在年少時志願總是偉大的,但等到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他發現人生里有很多必然的過程要歷煉,有許多挫折和起伏要渡過,直到後來,便會發覺一些自己一「向認為不怎麼看得起的俗世成就,他都不能達到,便會開始冷靜下來,重認自己,再作檢討。
所以年輕人志大,到了壯年,有志氣已就很難得了,到了中年,志氣換為俗氣,等到老年,俗氣又成了暮氣了。
血氣方剛的人罵老人家「老氣橫秋」,殊不知一個人生命已將秋盡,接近冬藏,你想他不喪氣都不可以。
唐晚詞此時已明白真相。
明白真實情況的人通常都無法奮亢起來。
因為真相往往使人氣沮。
唐晚詞手上有一把短刀,已不能拒敵於遠,所以封守的多,搶攻已感吃力,要不是舒自綉斷了幾根肋骨未曾痊癒,而英綠荷胸背的晶鏡俱破,失去了護身法寶,委實不敢太過近身拚命,唐二娘早就要敗在他們手裡了。
唐晚詞奮戰著,忽然心裡一動。
同時也是心裡一痛。
因為她想起了一個人。
雷卷。
——無論你去那裡,我都惦掛著你。
雷卷曾對她如是說。
——現在雷卷在那裡?
——卷哥,卷哥,我惦掛著你。
唐晚詞估量情勢,知道這心血來潮似的惦記,恐怕也不長久了。
一個人如果失去了生命,也等於失去了感情,失去了記憶,失去了一切。
所以她想趁這一息尚存之際,好好的惦掛一下這個心裡一直想著的人。
——縱沒有天長地久,但總算有了這生死一發間的剎那,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念著他。
可是他呢?
——他正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