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人安好負天下
她抵著他一路向東華門方向走去,所到之處,原本寂靜的皇宮如同天雷劈打山阿般頃刻間轟動連連,宮人跪成一片,磕頭勸阻聲不絕於耳。
很快,幾位將軍帶著人馬趕到,將她截住。她大喊道:「去給我備快馬和銀子,快去。」說著象徵性的動了動劍。
皇帝性命堪憂,他們不敢不依,只好讓人去牽馬。鶴兒抵著他繼續走,周圍的人牆也隨之移動。
牽來了馬後,鶴兒先用劍逼他上了馬,自己也勉強爬了上去坐在他身後,單手把劍架到他咽喉處另一隻手拉著韁繩,踢了下馬腹:「駕!」
身下的馬即刻顛簸起來,她心裡頓時感到忽悠一下,第一次駕馬時發生的意外在她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內心由於恐懼竟然不可抑制地慌亂起來。
發現劍面抖得厲害,他竟微微側頭對她說道:「抱住朕,你就不會太怕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這語氣從哀傷中透出鎮定,全然不是一個被挾持者該有的狀態。
她不由得心中一悸,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理智,她告訴自己:這是他的戰術,欲除力敵先潰其心。於是她故作沒有聽見,盡量保持著身體平衡,然而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練馬場時他救下她的情景,頭腦愈加混亂起來。
兩側宮牆上排滿了弓箭手,全部滿弓待發,但由於劍鋒始終未離開過皇帝的頸部超過半寸,因此並不敢輕舉妄動。身後將領邊商討著對策邊帶著組織軍隊追著馬。
馬背上,他平靜道:「你是出不去的。」
她一怔,看著冷光逼人的劍鋒,良才才道:「我想過,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萬箭穿心,但我不後悔。」她的手心已然沁出了汗,滑膩膩的,不由得更加仔細地握緊劍柄。
「究竟,為什麼?」他在她面前幾乎忘卻了自己是一代帝王,情深入骨如琢如磨,而她卻一心避之猶恐不及。
「因為我是梅鶴兒。」她語氣堅定,不置可否。
他嘴角輕揚,浮現出一絲苦笑:「早知這樣,朕就給你換個名字。」如此揮斥方遒的年紀竟也生出「巫山除卻,滄海難為」的無可奈何。
「沒用的,除非官家為鶴兒換一顆心。」西風中,他絳黑色龍袍伴隨著馬蹄聲凜凜作響,聽來卻更覺單調。
「……」他不由得嘆息,人心是最難捉摸的東西,他雖為皇帝卻也束手無策。
「官家知道什麼人遺憾最多嗎?——將死之人。很多人活著只為在臨死前回想一生時不會覺得愧對生命,那麼人在活著的時候為何不順應自己的心?我若為了顧忌別人的目光而壓抑自己,也並不會有人感激我,而由此失去的自由和快樂更無人替我惋惜,人都是為自己活的,我只想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罷了。」
他聞言不再言語,只是抬頭看了看天,只見一隊「人」字大雁緩緩行過頭頂的天空,漸飛漸遠,最終化作天邊幾滴墨點。
他再次低下頭時已是滿目悲涼。大哀也莫過於此,她今日的做為猶如在他的心頭鑽個深洞,再注入冰水,叫人痛不欲生又寒涼徹骨。她教會了他如何去愛,卻又寧死也不願接受他的愛。
只見他突然出手彈向鶴兒持劍的手腕,動作極快,鶴兒一個恍惚只覺得整條手臂一陣麻痛,寶劍瞬間脫手,摔到青石磚上的響聲震耳。
她大驚失色,心裡也隱隱痛起來。原來他被自己脅迫只是因為他沒想反抗,如今只出一招,自己就慘敗無疑。
她不得不思量起挾持皇帝的後果,如今竟發覺「萬箭穿心」倒是種最簡便的死法……
她自知形式不妙,正欲跳馬。就在這時,趙恆側過身來瞬間便攬上她的腰,手臂一掄。只見鶴兒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趙恆單手環抱她的腰,另只手拉住韁繩,瀟洒一抖:「駕!」馬速度加快,顛簸地向著東華門方向奔去。
身後的幾位將軍,見狀都傻了眼,顯然百般策劃,終是料想不到這樣的狀況,不過畢竟是身經百戰的人物,只是愣了一下,又繼續召喚隊伍追下去。
鶴兒驚魂未定,心中萬分迷茫,轉頭看他,發現他的表情冷毅,好似做出了什麼艱難的決定。
這時他對上了她的目光,只道:「上次讓你獨自駕馬,朕心中一直懊悔,如今就讓朕陪你一次吧。」灧灧日光灑在他英俊的臉上,更襯托出其神色的黯淡悲楚。
她方才一席話讓他無從反駁,也許她真的是一隻游鶴,註定要天高水闊,不受拘束。而他能給她的只是無盡的囚困與負累,或許他真的是時候放手了。
鶴兒很快就猜到了他做的決定是什麼,她本該欣喜若狂,可不知為什麼,她此時竟心亂如麻……
他一拉韁繩停在了東華門前,沖著守衛喊道:「準備一輛馬車來。」守衛磕頭領命。
他又對她道:「朕就不遠送了。」她點點頭,心中百感交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久后,身後幾位將軍喘著粗氣帶領隊伍趕了上來,趙恆一躍跳下馬,對他們道:「傳朕旨意:賢妃娘娘無德逆君,故褥其妃位,貶為庶民,即刻發落出宮。」
不料,他們竟然齊刷刷跪到了地上,齊呼:「望官家三思!」其中跪在最前面的將軍用力磕了個頭說道:「賢妃娘娘忤逆犯上,褻瀆龍威,此乃大逆不道,官家如若這般草草了結,日後豈不是為奸佞之人留下把柄。」
趙恆臉色一變:「這是朕的家事,由不得你們來插手!朕心意已決,誰人敢動她分毫,殺無赦!!!」
家事?僅僅兩個字,竟如同一顆裹滿黃連汁液的葯囊爆破在鶴兒的心窩處,酸苦之味慢慢洇開。
「官家,請三思!」他們繼續磕著頭。
趙恆不再理會,這時他聽到身後的馬車聲,於是對她道:「你走吧!」他的聲音幾乎低沉得微不可聞,放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被「不得不」三個字逼出來的。說完他徑直向前走去,跪在地上的人群立刻讓出一條路。
西風拂過他陡然黯淡的俊容,眼中的熱發瘋似得想要湧出。大步邁開后他再也沒有回頭,因為擔心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再沒有勇氣這般洒脫了。
身後將軍們苦口婆心的規勸聲連成一片,可他並不在意。只要她安好,擔一次「昏君」的罪名有何不可?
他對美人,總會懷有一顆博愛之心,但此時看來,梅鶴兒是站在那道博愛之門另一面的。
鶴兒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此時突然覺得他的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清冷孤寂,不知不覺間她的視線竟然模糊起來。
她本應轉身揚長而去,卻發現自己根本邁不開步子,腦海中更是千頭萬緒,無數個場景繞眼而過……
兩年時間說短轉瞬即逝,說長足以令她從一個彪憨無邪、懷揣小理想的貧家女一步步變成了自己曾經深惡痛絕的那類人,訛言謊語可以心安理得,玩弄手腕足以游刃自如……
恍惚間,她想起了那個把她推進火坑中的人,也是這一切錯誤的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