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七章 情慾之月夜
亞雷特真的是被惹惱了。他對著尤西莉吼道:「理由?你要我幫你找理由?你自己不知道的話,幹嘛跟著我們到這裡來?」
「你先別急著生氣,」尤西莉出乎意料地耐住性子說:「聽我把話說完。
今天在我們三個人之中,你是最希望能釋放精靈之繭的,應該同意吧?……
好,那麼我問你,要帶我們進去那片禁地的是格里恩,而唱歌的是我,」她稍微停頓一下,讓亞雷特仔細聽清楚接下來這句話。「基本上,我們能否釋放精靈之繭,和你是否努力沒什麼關係,不是嗎?」
亞雷特無可反駁.這就像當頭澆下一盆冰水,瞬時讓他的情緒冷卻下來。
「那麼,我倒想問問你:身為一個出不了什麼力的一份子,你為何那麼想釋放精靈之繭,甚至到了不惜賭上性命的程度?」
這真是個凌厲的質問。亞雷特的腦袋裡好幾種想法穿插飛馳,一時無法回話。站在一旁的格里恩便說:「釋放你們所說的精靈之繭,說不定便是讓晨橡森林的意識恢復清醒的關鍵……」
「格里恩,」尤西莉嚴肅地打斷他的話頭,「讓亞雷特自己說吧。」
格里恩略帶歉意地雙手一攤,表示不再多嘴。
面對尤西莉的問題,亞雷特腦中逐漸浮現出好幾個備選答案,但他無法判斷哪一個才是尤西莉所要的。所以他決定逐一測試看看。
「我覺得釋放精靈之繭,是我所應負的天命,不過……這你已經聽過了吧?」
「是你的天命,但不是我的天命。」尤西莉簡單地回答,「至少我不接受這個理由。」
「是你要我把想到的理由都講出來的!」
尤西莉用細緩的語氣說:「是沒錯,因為現在讓你講出你想釋放精靈之繭的理由,是要用這理由說服我,成為我想釋放精靈之繭的理由。所以我覺得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
「好吧,那麼……」亞雷特吁口氣,「我覺得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極為重要,如果這件事辦不成,以後所有的事情就都辦不成了。如果我今天決定放棄,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尤西莉想了一下后說:「這是個好理由,但是不行。我不會因為你未來可能會後悔,就陪你去賭命。想些別的。」
「難道你不認為這件事你不做以後會後悔嗎?」
「該怎麼說呢……」尤西莉撥開額前的髮絲,淺淺一笑:「我猜想這是一件對許多人都很重要的事情,但我沒辦法將之當作對我很重要的事情。也許以後我想通了會感到後悔。不過呢,我現在無法接受。」
接著亞雷特又提出了「好奇心」、「能在歷史上留名」、「感受精靈」、「神諭」等許多理由,但都被尤西莉一一否決掉。講到此時此刻,他已經將所有想得到的理由都說完了,而尤西莉卻絲毫沒有改變心意的意思,讓他不禁又氣惱起來。
但在講過這麼多理由之後,亞雷特才開始在思考尤西莉要他提供理由的「理由」。尤西莉不像是一個做事沒有目標的人,可惜她的目標大概真的很特別,特別到亞雷特根本無從去猜想。
或許,尤西莉是在對他做某種測試或挑戰。一想及此,亞雷特就覺得有股莫名的壓力。尤西莉似乎是在說:「我們如果被德魯依捉起來處死,都是你害的喲。到底你的信**值不值得讓我們去拚命呢?」
「這我哪知道!」亞雷特暗罵著,心裡實在很煩。本來做一件事情的價值,應該是由這件事所造成的結果來決定,現在卻要他完全基於一個空泛虛幻的想法,來找出釋放精靈之繭一事的價值。
「我連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又怎會知道我該有什麼信**?」
亞雷特的思路在不同的想法之間反覆跳躍,「自我……如果我能真正地認識我自己,是否就會知道自己該握持著何種信**呢?」
「心像一條河流,而意識是河面上閃現的一陣波光。想瞭解自我,就必須看透整個心,但或許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自跳進河水裡面。但是河流本身又怎能跳進自己的河水裡面呢?這也就是為何人們都喜歡向外在事物探問,來追尋自我了。有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
他耳邊響起迪亞德菈溫柔的話語聲,同時腦中浮現一篇簡短的寓言故事。
那是迪亞德菈在長滿燈心草的溪岸告訴他的。
「……你先聽我說個故事吧。」他想把這篇故事講給尤西莉聽。
尤西莉,以及等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格里恩,都對亞雷特這句話感到莫名其妙。但亞雷特還是自顧自地,緩緩地吐一口氣,讓思緒沈澱下來,將一個積塵已久的故事從心房深處取出。
「有一個人,他從小就喜歡思考世界上的各種事物,並且不斷地問別人問題.由於他最常問的問題是「我是誰」,所以大家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問我」。
「「問我」長大之後,對於他思考最深的這個問題,還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決定離開家鄉出門旅行,尋找能回答他的人。
「潛心鑽研煉造萬靈藥的煉金師告訴他:「萬物都有它們獨一無二的真正名字。祇要你找到你的真名,就能完美地瞭解自我。」
「在書桌前振筆疾書的歷史學者告訴他:「現在的你,是由你過去的所有記憶點滴累積而成。沒有過去的你,就沒有現在的你,所以你應該從記憶中來尋找自我。」
「端坐在王座上,雍容華貴的女王告訴他:「沒有人能自己決定自己。你只是旁人心中的一種形象、一個看法。把所有人對你的印象與看法全部集合起來,就可以發現自我。」
「在舞台上賣力演出的小丑告訴他:「你希望別人看到什麼、不希望別人看到什麼?這就是自我的兩面。」
「路邊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大笑說:「自我?就是我每天都希望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呢!」
「「問我」對這些答案都很喜歡,但是,他也一直覺得沒有令他真正滿意的答案。有一天我正巧碰上了他,於是「問我」便問我說:「我是誰?」」
亞雷特說到這兒,稍微休息一下,又繼續道:「這個故事是迪亞德菈告訴我的,我很喜歡.而故事的最後,她說:「這個故事的結局我也還沒找到。
我希望有一天你對別人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有自己的結局了。」
「這個故事的結局,隨著說故事的人而改變。所以,我現在要告訴你們的是我的故事結局,也就是我對問我的問題的答案。」
尤西莉和格里恩都一語不發,全神貫注地聆聽著。
「這兩個月來,有好幾個謎題在我心中始終不能解決.釋放精靈之繭的目的為何?是否有偉大的意識或神靈在指引我們完成這項任務?這項任務所造成的結果,是善還是惡?
「但這些問題都還不及一個問題重要,那就是:為何是「我」?」亞雷特又重複一次,「為何選上我來執行這個任務?這個問題,尤西莉你應該也想過,是不是?」
尤西莉輕輕地點頭.亞雷特繼續說道:「我有一個想法:如果說,有一個很特別的未來明顯地等在我們的面前,如果是某種個人特質帶領我們走向這個未來,那麼,這份特質就會在我們的自我中,佔有很大的一部份。
「釋放精靈之繭這件事,是如此獨特,而我們如果就此放棄了,那我們就等於放棄了認清自我的最好機會。為什麼在千萬人之中只選上我們兩個?若是不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永遠都會有一個缺憾在那兒,因為有一個使我們和其他人最最不同的特性,我們從來都不曾去掀開它的幕廉,去瞭解它。因此我們的自我永遠都不完整。」
「雖然你這麼說,」尤西莉說:「但也許有很多人都有釋放精靈之繭的資格,也許現在就有另一對正在朝夏琳思岡爾走來呢。」
「就算如此,就算真的有其他人也能釋放精靈之繭好了,你要用他們的人格來填寫你的自我嗎?」
「可是……」尤西莉默不作聲地思索,一面還用手指輕輕撥弄嘴唇。亞雷特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有這種動作。
「亞雷特,」她思考了半晌才說:「如果說你想從中找尋自我,那麼這也是你離開家鄉出外旅行的原因嗎?」
「這個嘛……」亞雷特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在決定毫不迴避地回答之時,他的聲調帶了些靦腆。
「小時候,我一直都很崇拜傳奇故事中的那些英雄,甚至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故事的主角之一。當我知道這些故事大都是虛構的那一天,我非常的沮喪,因為我知道自己永遠都無法進入故事之中,成為故事人物的一份子了。
「但後來,聽迪亞德菈說了許多故事之後,我又有了新的夢想~雖然我不能成為故事的一部份,故事卻能因我而生。也許是我的事蹟被人記錄下來,輾轉流傳成為故事;也許是我自己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寫成故事。所以……我懷抱著這個夢想,在大陸各地旅行,就是希望一方面增廣見聞,一方面又能由自己來創造故事。
「你知道嗎?這其中最神奇的,」亞雷特聲調越提越高,不自覺竟興奮地漲紅了臉。「釋放精靈之繭這件事本身就有傳奇性,我們所經歷的事情就像篇精彩的故事。這不單是能從中尋找自我,同時也滿足我原本的夢想,所以我……」忽然他發現自己講得一頭熱,忘了顧及尤西莉的反應。「抱歉,你覺得如何?」
尤西莉先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慢慢地,她開始呵呵輕笑,而後越笑越大聲,終至於笑得彎腰坐在地上,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格里恩錯愕地看著尤西莉這樣誇張而毫不修飾的表情,一面擔心地偷瞄亞雷特,怕他會因為這麼露骨的嘲笑而生氣。
但亞雷特依然保持鎮定。他非常清楚尤西莉並不是在嘲笑她,而是她真的很開心。現在的尤西莉,就像一個小孩,意外地撿到了新玩具;或是一位畫家,剛剛完成一幅得意的佳作;更甚至於像一名魔女,因為發現了失傳已久的禁忌咒文而狂喜。
好不容易,尤西莉勉強調整好呼吸,拍拍衣服上的灰塵站起身。
「亞雷特,你贏了。」她以堅定的口吻說,「我就跟你一起去吧。」
***
在隱密的榿樹叢之中,三人開始討論起潛入禁林的細節。這時夜空濃密的雲層密布,將原本就微弱的月光全部遮蔽起來,樹叢中格外漆黑。強勁的東北風將樹梢吹拂得搖曳不停,頗有風雨欲來的氣氛。在這種環境下討論,亞雷特覺得更加神祕而令人緊張。
格里恩直接了當地提出他的構想:「我們可以趁四天後的滿月混進去。」
亞雷特好奇地問:「德魯依在滿月時會有特別的祭典嗎?」
「不是祭典,」格里恩解釋道:「那天禁林可以讓德魯依自由出入,而且檢查十分鬆散。所以你們只要穿上德魯依的灰袍,應該可以矇混過關.」
「這麼簡單?」
亞雷特有種失望的感覺.但格里恩繼續說明道:「雖然能夠進去,但未必能走到禁地中央的空曠草地。因為那天晚上我們德魯依稱之為「**之月夜」,要想穿過樹林,精神上得要有相當強的自制力才行……」
「等等,」亞雷特忍不住打斷格里恩的話頭,「精神上的自制力是什麼意思?」
「你先聽我講完嘛。每當滿月的時候,禁地的樹林中會瀰漫一股不可思議、奇蹟般的氛圍,將每個人內心的**引發出來,隨其自由自在地馳騁發泄、尋求滿足。所以在穿越樹林的時候,如果你們不能壓抑激昂的**的話,那你們就會盡情**尋歡,然後既疲累又滿足地一覺到天亮。這才是想安然通過禁地樹林時,所遭遇到的最大難題.」
亞雷特聽了格里恩的解釋,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尤西莉則像是聽到新鮮事般,露出淺淺的笑容。
「但因為這種特性,禁林在滿月的晚上會開放自由進入,讓朋友們結伴進去交歡作樂。你知道嗎?那種敞開心胸忘懷一切,全身全靈和朋友水乳交融,一同置身極樂的昇華感受,是在別的時間地點所無法體會的……」
亞雷特舉手阻止格里恩繼續談下去:「拜託,講重點.」
「我知道啦,東方人。」格里恩做個妥協的表情。「所以呢,滿月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一同進去……」
「再等一下,」亞雷特又打斷他,「照你剛才所說的,我們應該是兩兩成對進入禁林才對吧?」
「三個人也可以啊。」格里恩理所當然地說:「除了禁止單獨一個人進入之外~這時常會引發麻煩。除此之外,要**多少人都成。」
看到亞雷特呆然的神情,尤西莉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這讓亞雷特羞紅了臉。他急忙辯解道:「我是說,難不成我們兩個……輪流……」說著他比手畫腳一番,卻不知道該如何措詞.
「只是偽裝而已,你在緊張什麼啊?」尤西莉帶著取笑的語調提醒他。
亞雷特試圖做最後的掙扎:「難道……看守的人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不會啊。」格里恩明快的回答,真是徹底把亞雷特打敗了。他見亞雷特不再有疑問,就接著繼續講下去。
「還有一件事情你們一定要熟記:在禁林裡面行走的時候,彼此的身體不要接觸到,眼神也不要交會,否則很容易就會被**所淹沒.尤其亞雷特你要記得:你和我之間,也是如此。」
「啥?我和你?兩個男的?」亞雷特勉強裝出一絲笑容。
「沒錯.因為到時候對**渴求的**會非常強烈,以致於不論是男人和男人、或女人和女人之間,都有可能發生。」
尤西莉提議:「我們可以一進入樹林之後,就分開行動。」
「不行,」格里恩一口否決,「如果你們碰巧撞見正在尋歡的伴侶,不論是看到或聽到,都不可能抵擋得住那種**衝擊的。在樹林裡面,只有我能預先避開其他已經在樹林裡面的人,所以必須由我來領路,你們跟著我後面走。」
這時漆黑的空中響起轟隆的雷聲,過沒多久,豆大的雨滴便連續不斷敲打在濃密的枝葉上。三人中止討論,趕緊躲回留宿的長形木屋裡去。格里恩所說的最後一件事情是:「為了預防萬一,你們各自準備能激怒彼此的言詞,以備幫助對方能從鼓動的**里脫逃出來……」
***
接下來的三天之中,雨滴灑落葉間的聲響未曾停止過.夏琳思岡爾原本就是晨橡森林中地勢較低的地區,持續數日的陰雨已造成各處積水。還好德魯依們居住的長形木屋大都地勢較高之處,房屋周圍的防水措施十分妥善外,德魯依們也在屋內佈下了除濕法術,因此依然保持乾燥。
亞雷特和尤西莉這三天中幾乎都待在木屋內。德魯依們倒是不怎麼在乎被雨淋得渾身濕透。格里恩和菈妲這幾天還是照樣出門辦事訪友,每天一大早就離開,直到傍晚才回來。菈妲似乎不把前幾天跟尤西莉鬧彆扭的事情放在心上,晚上的時間都和尤西莉膩在一起。由於在狹小的長形木屋內不適合引吭高歌,她們兩人的話題主要圍繞在各種詩歌上,尤其是德魯依自古流傳下來的史詩吟唱。
有天晚上她們提到進入夏琳思岡爾時的試煉儀式,以及「梣樹」一詞的預示意義.
菈妲說:「各個歐甘文字的浮動意涵,要逐一列舉可是相當的繁複.例如說「梣樹」常見的意思有「內在與外在的聯結」、「經歷完全的知識」、「吸收納入」、「異性間的婚床」、「回憶通往現實的出口」,還有許多隱晦的意涵。預視德魯依所要學習的重要課題之一,就是如何揉合這些意涵,以理解即將發生的事實。」
待在近側的亞雷特也聽到了這段話。然而任憑他苦苦思索,還是無法從這些意涵產生具體的印象。於是他轉而探問身旁的格里恩對此有何看法。
格里恩反問他:「你為何想知道預示的確實意義?」
還不待亞雷特回答,他又接著道:「其實預示的結果不過是未來的眾多可能性之一,你如果將之當成是必然的結果,就等於是把自己的意識給侷限住了。別太在意預示的確實意義.」
「既然如此,」亞雷特不解道:「進入夏琳思岡爾的試煉儀式到底又有何意義?會有人無法通過那場試煉嗎?」
「例如說當預示是某一種樹的時候,那人就不能進入夏琳思岡爾?試煉通過與否並不是這樣判斷的。那是一種心志上的試煉,但詳細的條件我不應該告訴你。」
話雖如此,亞雷特還是對預示中「梣樹」所代表的意義極有興趣。
***
到了滿月那天,連日來的陰雨總算告終,太陽也從雲縫中露臉出來。亞雷特曾經擔心:如果雨勢不止的話,「**之月夜」的活動會不會取消?結果格里恩不懂為何必須因為下雨而取消,亞雷特就沒有再問下去了。
當天晚上,明亮皎潔的月光從枝葉間流瀉而下,將夏琳思岡爾染成雪枝銀葉的白色世界。在連續三天的春雨將林間的空氣刷洗得清凈甜美,彷彿冰雪凝結的冬夜。但時近六月的溫熱,又喚醒了人們心中的季節印象。
格里恩把亞雷特和尤西莉帶到隱密的叢林之中。他不知去哪兒弄來兩件德魯依的灰色長袍,兩人穿上長袍后將頭髮巧妙地隱藏起來,臉和手則抹上由榿樹枝煉製的棕色染汁。雖然月色皎潔,祇要兩人不開口說話,很難能分辨出他們是假扮的德魯依。
於是三人動身前往禁林。為了避免迂迴繞路反而引人懷疑,格里恩領著兩人直直朝禁林的方向走去,沒想到在半路竟遇上了菈妲。
「格里恩,我們到禁林去吧。」菈妲愉快地邀請格里恩,講得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樣。亞雷特這才想到:也許菈妲是刻意在等格里恩?
格里恩帶著歉意回答:「今天不行,我跟別人約好了。」
「好吧,那就算了……」菈妲看來十分惋惜,便隨意地瞄向格里恩身後的兩人——也許格里恩準備的變裝能瞞過很多人,但這對她顯然無效。菈妲轉眼之間臉色大變。
「格里恩,他們兩人不是德魯依,你要帶他們進禁林?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吧?」格里恩刻意講得十分輕鬆。「不會有人發現的。」
「那是因為我不想揭發你們。」菈妲湊近格里恩的臉,似笑非笑地說:「但如果我和你們一起進禁林,就更不容易被發現了。」
菈妲這一番話講得亞雷特忐忑不安,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格里恩卻直接了當地回絕她:「我下一次一定陪你,但今天不行。」
在亞雷特聽來,格里恩其實是知道此行危險,不願意牽連到菈妲。不過卻不知菈妲聽成什麼意思——她突然狠狠地瞪了尤西莉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開了。
等菈妲走遠后,亞雷特擔心地問格里恩:「你看她會去揭發我們嗎?」
「不會。」格里恩語氣堅定,顯示出心裡毫不懷疑。亞雷特也瞭解:如果菈妲揭發了三人擅闖禁林的行為,格里恩一定會受到重罰,以菈妲對格里恩的關心程度來說,應該不會如此做。但因著菈妲剛才眼神中帶有的妒意,他可沒辦法像格里恩那般有信心。
三人很快地走到禁林的外圍。在禁林周邊有片開闊的草地,明顯地將內外區分開來。由於禁林的半徑將近兩公里,而德魯依進入禁林的途徑並沒有規定特別,因此亞雷特的視野所及範圍內,並沒有看見其他進入禁林的德魯依,連負責看守的德魯依都沒見著。但格里恩表示他們已經在守衛的感知範圍內,並要亞雷特和尤西莉若無其事地跟他向前走。
禁林之中的樹種主要是樺樹、蘋果樹和山楂樹。優美的樹形帶給人視覺的舒適感,寧靜里有松鼠在樹枝間的跳躍聲,並且瀰漫著一股清淡的幽香。這片樹林在滿月的夜晚中散發出極為誘人的魅力,足以說服人拋棄煩惱,放鬆心情享受難得的好夜晚。
大約在禁林內前進了五分鐘后,三人停下腳步,格里恩要在進入「**之月夜」的影響範圍前做最後的指示。此時亞雷特開始覺得胸口發熱起來,一縷微妙的思緒若隱若現地縈繞在他的心頭.
格里恩要大家分散成一縱隊:每個人之間各距離十五公尺,格里恩帶頭,尤西莉走在中間,而亞雷特殿後。他還特別提醒道:「激怒對方的言詞都準備好了嗎?」
尤西莉簡短地回答:「沒問題.」
亞雷特也順勢點點頭,不過其實他並沒有什麼把握。他回想尤西莉發怒的幾次經過之後,「你的歌聲只是用來討好別人的道具」其實是他所能想出最可能激怒尤西莉的話語了。而尤西莉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讓他忍不住要猜想:她到底準備了什麼言詞?
隨即三人朝禁林深處出發,也逐漸深入「**的月夜」的範圍。亞雷特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觀察四周的景物上:他看見在樺樹榦上一個個漩渦狀的樹瘤、高踞枝頭的夜梟用散發幽光的眼睛望著他、穿透葉叢落下的月光在積水面上佈出繁星、還有不合時節地殘留下來的最後幾株山楂花。
這些景物都是如此地清晰,以致於亞雷特事後回想時,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心是什麼時候迷失的。突然之間,他感覺喉頭燥熱,身子禁不住地顫抖,因為一股難以遏止的渴望攫住了他全身。
那是一種對溫熱**的渴望,期待著肌膚相親、在臉畔耳際廝磨、從柔唇間吸取甘泉般的津汁、埋首於細嫩而郁香瀰漫的胸脯,那種進入時連靈魂也隨之結合唯一的滿足感。明知自己不該去想,偏偏又不斷地一再浮現於心頭,而且次次更加明晰。
這股思緒來回擺盪,積蓄的能量也隨之增強,乃至於到後來亞雷特的身心完全被這強烈的思緒所佔滿.有時他會注視著走在前面的一個灰色身影——他知道那是尤西莉,和他相處了三個多月的女孩。但德魯依所穿的灰色長袍,在月影下無異於幽魂的虛影,對他翻攪的情緒多少有克制的作用。
要不是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他們應該可以一路順利走到禁林中心的。
一隻野貓在樹枝上撲殺松鼠,也許是一個失足,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在尤西莉和亞雷特之間,引起枝葉一陣急遽的擺動。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里,這聲響就像撕帛聲般教人心驚,尤西莉似如從夢中被人驚醒,回頭看了一眼。
為何會安排尤西莉走在亞雷特前頭?在雷精靈繭周圍的黑暗中,她便能夠毫不留意地前進,不在乎她身後的人是誰、還在不在。她應該能憑意志控制自己不要回頭的。不過也許**的潮水影響了她的判斷力——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同樣被野貓的聲響吸引而抬頭,亞雷特的視線和尤西莉相交了。他看見的藍綠色雙瞳覆蓋著一層迷霧,深邃幽遠而隱隱燃燒著熱情,就像是扇敞開的窗戶,將亞雷特整個人給吸引進去。
亞雷特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四周的景物朦朧朧地融化成一團迷霧,聲響隱隱約約的有如山谷間的迴音。尤西莉的視線像枚磁鐵般緊緊吸引著他的目光,無法稍移半瞬。在他的感官世界中,祇剩下尤西莉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將自己包裹在灰粗麻布的長袍之下,掩蓋了身體的輪廓。但亞雷特對她的身影依舊熟悉:那是一個纖細的身軀,沒有玲瓏有致的曲線,乍看之下弱不禁風,可是卻蘊藏著堅定卓絕的意志。她並沒有堪稱美麗的容顏,流卷的紅髮也因為長期旅行顯得乾硬而雜亂,但她有一副清亮甜美的歌喉,足以搖撼聽者的內心,穿透靈魂的門扉。
亞雷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尤西莉散發著異性的魅力,而心理上的知覺很快便促進了生理上的反應。
另一方面,尤西莉不知是擺脫了何種心理掙扎,毅然將頭偏開,結束這段沈默的雙方面引誘.從他們眼神相交到尤西莉移開視線,甚至未滿十秒鐘,心境上卻比一刻鐘還要漫長.但對於移不開視線的亞雷特而言,這誘惑依然攫住他不放,還沒結束呢。
亞雷特注視著尤西莉的側臉。只見她臉頰泛紅、呼吸急促,左手緊抓住胸口的灰色長袍。她的身軀向前微傾,帶著不易察覺的搖晃,好像隨時都會仆倒在地。亞雷特心頭猛然燒熱起來,向前跨了兩步,以自欺式的謊言說服自己:「我只是要扶住尤西莉,不然她就要摔倒了。」此時亞雷特實際上要做的,恐怕不是扶住尤西莉而是抱住她了。
然而,在下一瞬間,亞雷特覺得的尤西莉突然有了種改變,罩在灰麻布長袍下的人,好像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吟遊詩人似的。理智明白地告訴他:眼前這個人不是尤西莉是誰?但透過直覺,那違和感卻揮之不去。
這時尤西莉僵硬地抬起頭,以冰冷冷的語調低聲說:
「你的兄嫂,是叫……迪亞德菈?」
尤西莉毫無前兆地**出一個亞雷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讓他的心防措手不及。聽到這個令人惦記的名字,亞雷特心中的另一股情愫霎時滿溢出來,讓他眼前尤西莉的身影更顯模糊了。
他認識迪亞德菈的初時,確實是將她當成姊姊一般看待,但後來隨著年歲漸長,便逐步涌生出男女間的愛慕之情。也許是迪亞德菈故意視而不見,也許她根本還未曾對男女之情起興趣。亞雷特一直相信迪亞德菈並不愛他的哥哥——亞魯斯,祇是迫於家計情勢而不得不嫁給他。
要不是迪亞德菈託付他幫她看看這個世界,亞雷特或許會考慮向父親提出「由他來迎娶迪亞德菈」的建議.不,其實亞雷特當時從未曾考慮過要獨自佔有迪亞德菈的想法,但是在往後的日子中,他卻曾不只一次地想像自己取代亞魯斯來陪伴迪亞德菈渡過漫漫長夜……
「你在幻想,和迪亞德菈**?」
尤西莉冰冷的語調,包裹著難以形容的輕蔑和嘲弄,以利箭之姿直接插刺進亞雷特最不想為人所知的內心晦暗處。「不!」他大吼道,既羞慚又惱怒。然而這聲「不」並非對尤西莉質疑的否定,而是對於自己無能掌控思緒與**的深深自責,以及對於祕密被人揭發后絕望的自我放逐。他跪了下來,因為過於激動而渾身顫抖。
但當這些如狂風般的情感掃過他的心境時,反而將**給逐到一旁去了,想起了自己還有必須前進的方向。他重新抬起頭來,看見一前一後相隔甚遠的兩襲灰袍。格里恩知道他們發生了麻煩,又不敢回頭觀看,只好停下腳步靜靜等待。而尤西莉也已經站直身子背朝著他,灰色的身影動也不動,像個遺忘往事的幽靈似的。
尤西莉的方向傳來淡淡的話語聲:「醒了就走吧。」
***
不知走了多久,亞雷特忽然察覺:自己原本緊繃的的情緒已經鬆弛多了,也能夠感受到樹林間清涼的晚風,聽見樹枝搖曳的窸窣聲,如同多種樂器齊奏般悅耳。三人已經脫離「**之月夜」的影響範圍。
「我們到了。」格里恩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亞雷特走出樹林,眼前是一片空曠的茂盛草地。這片草地呈漂亮的正圓形,直徑大約是兩百公尺左右,草叢淹沒了他的膝蓋.在蒼白的月光下,這裡像是一池冷綠色的水塘,淡淡的波紋隨風而起。亞雷特每踏出一步,便看見草地的表面起了一陣陣漣漪,圈圈擴散開來。
尤西莉已經脫去長袍,和格里恩等在前頭.但亞雷特一看到尤西莉,不自覺地就把臉別過去,尷尬、羞愧與挫敗的情緒湧上心頭.
「對不起。」尤西莉走近亞雷特身旁,柔聲說:「剛才我想你的理智已經被淹沒了,我只好故意激怒你。」
亞雷特還是一樣看著旁邊,冷冷地說:「你沒有錯,但我還是覺得我很丟臉,我……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至少是避開最壞的狀況了。」格里恩也走上前來勸解亞雷特,不過他的情緒依舊非常低落。他現在就是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鑽進去。
忽然尤西莉伸出雙手,捧住亞雷特的兩頰,將他的頭硬是轉過來。她用少見的堅定語調說:「亞雷特,看著我的眼睛。」
原本亞雷特的頭被扳過來的時候,還是刻意瞧著旁邊的樹林。但聽她這麼一說,他的視線又像被吸引似的,和尤西莉的眼神相交在一起。這一次,藍綠色的眼眸清澈而澄凈,像面鏡子般反映月色下的夜景,也讓亞雷特看清了他自己。
「對你喜歡的人有**,不是一種罪惡。而希望自己所重視的人能維持美好的形象,那是你的溫柔。為什麼你要傻到讓這兩件事彼此衝突呢?」
尤西莉微仰著頭、亞雷特則略往下看,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地互望著。慢慢地,亞雷特心中翻攪的情緒平靜下來了。
「想想你要寫的那篇故事。」尤西莉輕聲細語地訴說,好像是在為就寢前的小孩兒講故事。「難道故事中的主角就那麼完美,從來不曾犯錯嗎?難道他不會因做錯事而感到丟臉嗎?當主角犯錯時,看故事的人也都一起為他感到難受,也埋怨故事為何沒照大家希望的發展去進行。但是……」尤西莉說著放開捧住亞雷特的頭的雙手,轉身向草地的中央走去。
「只要故事還沒結束,就得繼續進行下去。打起精神來。」
尤西莉留下的這句話回蕩在亞雷特心中。他愣愣地看著尤西莉劃開長長的碧草,一步步向前走去,而她手心溫熱的觸感還留在他的臉頰上。格里恩來到他身側,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時他忽然注意到:格里恩的手在顫抖。
格里恩告訴他:「難道你們都不會緊張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可能會改變整個夏琳思岡爾、甚至整個晨橡森林的未來。也許我理所當然會比你們更在意,但你們也太毫不在乎了吧。」
「毫不在乎?」亞雷特仔細的咀嚼這用詞的意味,「我應該不是毫不在乎才對。但是那又是什麼呢?仔細探究我現在的心情的話,到底是……」
此時尤西莉走到草地的正中央了。夏琳思岡爾是晨橡森林的中心點,這塊草地是夏琳思岡爾的中心點,而尤西莉正站在這塊草地的中心點.也就是說,她正在晨橡森林的正中心!
她仰首瞻望天際皎潔的皓月,閉目徜徉在月光的沐照之下,有如一尊雕像似的靜止不動,又像是在聆聽來自森林各地的話語,思索生命的本質.亞雷特和格里恩屏氣凝神,為了怕打擾到她,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終於,尤西莉捧起豎琴,信手演奏一小節旋律。還等不及尾音消逝,周圍樹林的枝葉、整片草地便搖撼不已,像是欣悅的低語聲,卻總讓人覺得其中隱藏有悲苦的嗚咽。夜晚是休息的時間,但森林已經被喚醒,一場熱鬧的演出即將開幕。
待尤西莉以堅定的音調唱出第一句歌詞時,有如水池般的冷綠色草地上,突然開滿了色彩斑斕的小花朵,像是倒映在池水點點繁星,卻又令人難以逼視。隨著清亮的歌聲有起有伏,細碎的繁花們竟也紛紛凋零、又重新吐苞綻開,比之閃爍的群星更令人眼花撩亂.
在旅程開始稍後我和你相遇就好像我們早已相約要在此時見面我們將燈火舉起照亮彼此的面容牽起手讓明亮的燈火照亮夢想
我們一同做夢有期許也有分享因為有你在我有了實現夢想的勇氣只為了在迎接喜悅時對你微笑
隨著歌聲越顯高昂,整個禁林、也許是整個夏琳思岡爾,都在隨著節拍而脈動著。那就是生命的脈動,使得花草樹木也蘊含著活生生的美麗與興盛,使得再艷麗的寶石都只顯得寂靜而空洞。為如此強烈的生命脈動所搖撼、圍繞,亞雷特覺得他的身體也隨之共鳴,一同體驗著生與死的輪替。
到了燈火將盡之時我仍然會對你微笑感謝你陪我一同做過的夢一同實現的夢牽起約束的雙手願我們還要再相會為喜緣獻上真誠的祝福
生命的樂章原本就是由喜悅和痛苦交織而成。有那麼一瞬間,亞雷特眼中所看到的是死亡的寂靜景象。這一瞬間是那麼的短暫、浮光一現,但亞雷特也許永遠也忘不了:因為他是從一個充滿生機與喜悅的世界中,突然掉落到滿佈死亡的衰敗之中。所有的色彩都變為無從分辨的灰色、所有的溫暖都被寒冷驅離,時間幾乎要喪失意義地暫停下來。而後重生的喜悅又猛然爆發開來,萬物欣欣向榮,急速地走向興盛的巔峰,並且即將再次落入谷底。
生與死的循環如此地不斷在輪替著。亞雷特忍不住熱淚盈眶,卻無法分辨這淚水是來自於面臨死亡的悲苦、還是迎向新生的驚喜。
當我啟程之後忘卻離別的悲傷但別忘卻了我離開的並非不再回來只是面貌也許不同但無論外表為何想見你的心情依然不變牽起約束的雙手當我們再相會之時為輪迴獻上生命的禮讚
有生就有死是自然的常理,而「想要活下去」的信**卻是生命之所以為生命的根本道理。活著的滿足感充溢在他的身軀中,從頭頂到指尖、每一寸的肌膚、環繞在四肢周身,並且和四周所有活物聯繫在一起如有牽絆.他體會到每一個生命那活著的意**是如何的強烈。
「堅毅」
位於繁花草地中央的尤西莉,伸展雙手微仰著頭,以無比堅定的神情,一句句訴說對生命的感激與信賴。任何人一看到此時此刻的她,都會充滿了充實生命的勇氣和希望,對最親愛的人更加珍惜,並且更能坦然面對死亡。看著她,亞雷特宛如看到生命最燦爛的一刻、一朵盛開的美麗玫瑰。
恍恍惚惚之間,亞雷特尚未注意到尤西莉的歌聲已經停歇,卻被眼前的景象驚醒過來:方纔開滿色彩斑斕花朵的青蔥草地,突然像是秋風過境、寒冬降臨一般,細花凋零、青草枯黃而腐朽。轉眼間,整片草地變成寸草不生的乾禿黃土。
三人狐疑地四處張望,其中又以格里恩最為緊張。他仔細地審視圍繞在空地四周的樹林,察看樹葉是否有異常的改變。但這異常的枯槁似乎隻影響了空地上的青草,其他植物則暫時無恙。亞雷特和格里恩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不外乎是「怎麼回事?」「我還想問你呢!」這一類的。
忽然地面開始猛烈地震動,搖晃得令三人都無法保持平衡,不得不蹲下身來。
亞雷特左手按住地面支持著身體,卻感覺著一股波動從泥土下傳來。在地底深處有個龐然大物,剛從悠久的長眠中蘇醒,掙扎著要從地底探頭出來。
陣陣的生命脈動如同心搏般擴散開來,搖撼著夏琳思岡爾中的每一棵樹,甚至整個晨橡森林都熱烈地應和著。這生命的覺醒帶來廣大無邊的喜悅和溫暖,本是一件令人驚喜的事情,但人類在這偉大生命的跟前是如此的渺小,是故恐懼也隨之湧上心頭.
震動稍緩下來。亞雷特朝著草地中央大喊:「尤西莉,快離開那裡到這邊來!」
這時尤西莉腳下的地面急遽地向上升起,先是凸成一座小丘,隨即裂縫縱橫擴張,崩裂成數堆土塊.她根本沒有機會站起身來。亞雷特和格里恩連忙跑上前去,試圖幫上一點忙。
但在兩人來得及有所動作之前,地底下竄出一樣事物,勾纏住尤西莉的身體,將她帶往空中。
那是一棵巨大的梣樹。
這棵梣樹以不可思議的驚人速度向上生長,轉眼之間高度已經超過了十公尺。尤西莉衣角被樹梢的枝幹勾住,一時脫不了身,也被帶著往上移動。不過她還是很努力地挪動四肢,試著讓自己擺脫枝葉的控制。格里恩見狀連忙趕到樹下,大喊道:「尤西莉,趕快跳下來,我會接住你!」
梣樹持續急速生長,尤西莉離開地面已經將近二十公尺了。突然她身形一斜,便從樹梢處跌了下來,在枝幹間碰撞了幾下后,又被另一處較叢密的枝幹給擋住。只見她右手軟軟地垂下,似乎是在剛才的跌撞中受了傷,再沒有力氣掙扎了。
「亞雷特,」格里恩在樹下大喊道:「你想辦法把她給弄下來,我會接住她!試看看能不能用風刃把她身旁的枝幹給打斷!」他一面喊一面後退,因為梣樹的樹榦不斷加粗,樹根也開始從地面竄出,盤曲糾結成一團.
亞雷特抬頭仔細瞧去,看準尤西莉身旁幾根較大的枝幹,便舉手大喊:「風刃!」
五道風刃各自瞄準一根枝幹,急速向上飛去,但是它們全部都沒有命中目標。因為梣樹正在急速增高,枝幹的位置不停在改變,讓亞雷特難以瞄準。
「該死!」亞雷特暗罵一聲。這時尤西莉的高度又超過二十公尺了,隨著梣樹不斷長高,枝幹之間的寬度也會不斷增加,尤西莉總會再次跌落的,但到時可能光是跌在較低的枝幹上就足以令她喪命。可是亞雷特的風刃既無法瞄準枝幹,又不能隨意亂髮,否則可能會誤擊到她。
「亞雷特!」格里恩再次催促他趕快行動。
看著持續增高的梣樹,亞雷特飛快地思考他該如何做。其實很簡單,同樣的問題他在早先對付龍獸的時候也遭遇過:只要像那使鋼弓的鬥法師讓酸液箭轉彎一樣,他也應該能讓風刃轉彎,也就是憑意識操縱著風刃去尾隨追擊不斷增高的枝幹。可是在森林裡和鬥法師交戰時,他嘗試了數次都未能成功。到底他做錯什麼、缺少什麼?
「魔法本就是願望的實現過程,所以只要你的願望強大明確,法術就是你所希望的結果。」
老法師莫桑拉德的教導在亞雷特的耳邊迴響著。願望、結果?他是期待著何種結果而施展風刃?打斷那些樹枝就是他的願望嗎?一綹思緒從紛沓中拉了出,再明確不過.
亞雷特放下高舉的雙手,輕輕垂在身旁,掌心卻微微向外,像是要訴說心底話語.他仰起頭望著尤西莉被枝葉遮蔽的細瘦身影,凝定心神,讓真實的願望浮現在心湖面上——他的願望不是打斷那些枝幹,而是救尤西莉。
「風刃……」亞雷特的語氣平靜但堅定,「我請託你們,救她下來。」
再一次地,五道風刃在亞雷特身周凝聚成形,帶著破風之音呼嘯而上。這五道風刃閃動著青白色的光輝,柔和卻雄渾有力,在空中一掠畫出五道優美的弧線,緊追上梣樹急速生長之勢,先後擊中尤西莉身旁的枝幹。
伴隨著木頭斷裂的響聲,尤西莉身形一個鬆動,便從枝葉落下。途中又撞到幾根枝幹,但只是稍微減緩下落之勢而已,幸運地沒有再次被勾纏住。格里恩看準尤西莉的著地點,一個箭步趕上去,**道:「以妮芙德麗寧靜權能為名,迎接來自天際的信使,給她溫柔的擁抱!」
說著他便在距離尤西莉五步之遙處停下腳步,似要任由她摔落在地面上。
亞雷特乍見大吃一驚,卻見到尤西莉的身體在離地一公尺處停了下來,一個透明的墊子將她無聲無息地牢牢接住。
梣樹的樹根又從地面下鑽出來了。剛才被亞雷特的風刃打斷的枝幹掉落地面之後,竟然也就從原地開始紮根生長,變成一棵棵小梣樹。格里恩一把抱起尤西莉,儘可能地跑離梣樹。
待跑到樹林邊緣的時候,格里恩才將尤西莉放下來。此時她還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臉色蒼白而呼吸急促,只愣愣地瞪著巨大的梣樹。亞雷特看著她,心裡則想:不知她這次還笑不笑的出來。
格里恩一面仔細審視尤西莉全身上下,一面問道:「有哪裡受傷了?」
「啊,你不講我都忘記喊痛了。」尤西莉回過神來,強作笑顏地說.她的臉上和手腳各有些瘀青和擦傷,比較嚴重的則是右手前臂的骨頭似乎裂開了。格里恩便找了根挺直的樹枝,將她的右手給固定好。
經過這番折騰,梣樹已經長到超過一百公尺了,雖然生長的速度緩慢了下來,但想必很快就會超過亞雷特在晨橡森林中所看過最高的樹。三人抬頭望著這棵巨木,隔了半晌,尤西莉突然開口問道:「亞雷特,這次的寶石在哪裡?」
「對啊,在哪裡呢?」亞雷特一面摸索身上,一面擔心地斜眼偷瞄格里恩。前兩次釋放精靈繭時都只有他和尤西莉在場,但這次多了個格里恩,說不定精靈飾物會出現在他身上?
格里恩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了偵測魔法的咒語后朝亞雷特的身上撒過去,結果發現在亞雷特上衣的口袋裡面有耀眼的綠色光芒。拿出瞧瞧,是一枚橡葉形狀的銀色胸針,中間鑲了顆翠綠色的寶石。
或許是個巧合。但精靈飾物只出現在亞雷特身上,是否說明他在釋放精靈繭一事之中,也扮演著某種不可或缺的角色呢?這想法讓他感到心安,還外加一點得意之情。
格里恩盯著亞雷特看,卻已出神,待亞雷特喚他時才回過神來。
「這綠色光芒……真美。」格里恩用著感性的口吻,「就像初春雪融后新綠的草原一般,那是堅持度過寒冬而再度蘇醒的毅力,是生命綿延不絕的原動力。看著這光芒,目睹剛才的景象……」
他回過頭去。剛才在月色下宛如一池綠水的草地,已經籠罩在巨大梣樹的陰影之下,越發幽暗而誘人。
「我心中那股曾被遺忘的暖流又源源湧出。感謝妮芙德麗的神恩,將生命的信**以此種方式展現在我面前。什麼妮芙德麗是木精靈神、有七種精靈云云,那也是另一種體會世界的方法,但那是別人的體會,就像我有我自己的體會。」格里恩輕微而爽朗地一笑,「管他的。」
三人一同愉快地笑了。笑了一陣子,尤西莉驀地想起件事,問道:「我的豎琴呢?你們有沒有看到?」
三人又一同抬頭,看著直入天際的梣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