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九章 擇枝

修改版 卷一 第十九章 擇枝

亞雷特和格里恩朝著尤西莉休養的小木屋信步走去。前幾日陰雨朦朧,夏琳思岡爾的日常雰圍瀰漫著慵懶和閑恬的氣息,今日都被欣欣向榮、充滿活力的生機所取代。五月份的花朵——山楂、薄荷、勿忘我、紫丁香,開得煞是繽紛;鳥類在枝葉間穿梭,收集食物餵養雛鳥.整個夏琳思岡爾確實是從長久的沈睡中清醒過來,並且滿心歡喜地迎向嶄新的開始。

來往樹林間的德魯依,個個都神采奕奕。這可能是因為今天將舉行的擇枝儀式讓所有的德魯依都忙碌起來;可能是因為在連日的陰雨後重見陽光的喜悅;可能是因為充滿生機的夏季來臨了;可能是亞雷特自己的心境有所變化。沒理由說這些變化都和釋放木精靈繭有關,但每當德魯依們仰望那棵位於夏琳思岡爾中央的大梣樹時,臉上那股油然而生的信賴感,可不是亞雷特的錯覺.

走著走著,格里恩突然說:「亞雷特,釋放精靈繭之後,你本身有沒有覺得不一樣的地方?」

格里恩顯然是專指木精靈繭.亞雷特回想一下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對周遭環境的感受,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或許是因為木精靈胸針不在他身上的關係.

但是格里恩卻覺得有顯著的不同。他也說不出來這嶄新的、特別的感覺是什麼,只是「好像領悟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關於生命的成長和衰弱」。

亞雷特想起曾經有人跟他提起「法師可以用精靈之繭來增加自己的施法等級」。有段時間他以為是指像鏡湖之主利用雷精靈繭那種情況,但或許是指釋放當時在現場的人,會獲得某些助益也說不定。

兩人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已經走回尤西莉休養的小屋。菈妲正巧開門走出,見到他們兩人,便快步迎上前來。

她一臉擔心地問:「格里恩,情況如何?」

格里恩朝她笑了笑,柔聲道:「託穆里費亞老師的福,已經沒問題了。」

菈妲一聽,欣慰之情溢於言表。連亞雷特也沾染了喜悅的氣氛。而後菈妲又想起一件事似的說:「亞雷特,尤西莉已經醒了。你要現在去見她嗎?」

亞雷特急道:「真的!?她的情況如何?」

「治療德魯依正在為她診療。應該是可以完全康復,不會留下後遺症。」

「那太好了。」亞雷特笑逐顏開,隨即又有點期待地問:「她一醒來就說要見我嗎?」

「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你會想儘早看見她而已。」

亞雷特不禁為自己莫名其妙的期待感到好笑。

走進門內,就見到尤西莉背靠著枕頭坐在床鋪上。她除了身上樸素的白色長袍外,還披著一件兔毛披肩,乾凈柔軟的毛毯蓋住她的雙腳.雖然臉色蒼白,但看見亞雷特走進來,她還是很有精神地朝他笑了笑。一名治療德魯依剛結束檢查,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抱歉,」尤西莉柔聲對隨後走進來的格里恩和菈妲說,「我有些話想和亞雷特單獨談談,能請你們先離開一下嗎?」

菈妲微笑著點頭:「其實我們也該前去參加擇枝儀式了。」

格里恩說:「擇枝儀式結束后,我們會再回來。」說完兩人就跟著治療德魯依一起離開房間.

於是亞雷特在床鋪邊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說是床鋪,其實祇是用許多棉布層層相疊,比旁邊的地面高出一個手掌長而已。木精靈胸針在尤西莉的身旁,散發著耀眼的綠色光芒。

「你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好些?」

「差點就沒命了。」尤西莉淺笑著回應亞雷特的問候。

「是啊,都怪我們沒注意到你受了傷。若不是治療德魯依的長老……」

尤西莉打斷他的話頭說:「所有德魯依的長老都在現場,還讓我死掉的話,那些長老就全都是白當的了。」說著她突然做出傾聽的姿態,似乎是在確認有沒有人躲在窗外偷聽。亞雷特不由得也感染了緊張的氣氛。

「我說差點沒命,是指……」尤西莉壓低音量說:「菈妲剛才想殺我呢。」

「咦!」亞雷特一臉驚疑,也跟著尤西莉壓低聲音:「怎麼會?她自願來照顧你……」他一講到這兒便想通了。回想起他參加槲寄生會議時,菈妲莫名的詭異感,他不覺打了個冷顫。

遲疑了一陣后,亞雷特問:「……你怎麼知道她想殺你?」

「直覺吧。」尤西莉說:「我剛剛恢復意識的時候,一瞧見她看我的眼神,就覺得全身發冷。還好她似乎打算要問清一些事情后才決定要不要殺我,讓我還有點時間能改變她的主意。」

「那麼,她為什麼想殺你呢?」

「這問題不去問菈妲,反而問我?」尤西莉輕揚嘴角,「不過我大概也猜得出來。理由之一,我騙了她。我告訴她:以歌聲更能表達出心中的信仰,並且引誘她用這種方式去唱歌。菈妲她在追求美妙的歌聲、與遵守德魯依的教規兩件事之間,一直取捨難定,而我告訴她一種兩全其美的方法,她也信以為真,並且以為從此問題都解決了……」

亞雷特插嘴道:「這你是騙她的嗎?」

「不是,聽我說完。」尤西莉繼續說:「昨天晚上槲寄生會議的時候,有好些階級較低的德魯依,隱藏在周圍樹林的陰影後面,菈妲也在現場。當時就讓她聽到我模仿她的歌聲。」

亞雷特聽到此處,心中暗叫不妙。

「如果我是真正的木精靈神祭司,那我沒有必要模仿她的歌聲。而如果我不是木精靈神祭司,那麼歌聲中的信仰心就是假造的了。既然只憑模仿技巧,就能讓人誤以為我有虔誠的信仰,那麼用歌聲表達的內心也可以是虛假的。呵,也難怪吟詩德魯依會認為不該在歌聲的技巧上下功夫。」

尤西莉臉上掠過一絲自嘲。亞雷特看著她,覺得此時她好像蒙上一層稍縱即逝的陰霾。

「她如此質問我后,我回答她:如果不是她唱出了真實的信仰心,那我要從何處模仿呢?確實歌聲蘊含的情感是可以假造的,但真偽自在人心,她只要對自己真誠就好,不須要像我這樣。更何況模仿他人的歌聲以完全再現情感,那是我的本領,旁人學不會的。

「然後,我又對她解釋:這是我唯一想到可以救我們三人脫困的方法,於是她在了解之後,也就不那麼計較了。不過這個理由應該還不足以讓她動殺意,所以還有第二個理由——她對格里恩有特殊的感情,但是……」

「但是格里恩似乎沒有回應,」亞雷特若有所悟地說:「所以這只是菈妲單相思而已。」

尤西莉笑得詭異:「菈妲可不是這麼想的。她覺得這次和格里恩見面時,格里恩對她冷淡多了,所以就怪罪到我身上。」

亞雷特也笑了:「那你是如何脫罪的?」

「你現在覺得好笑,當時對我來說可是性命交關的危機.」尤西莉瞪了亞雷特一眼,「我就明白告訴她,你們兩個都是被我利用了,除此之外,我和你們沒有任何的關係.」

亞雷特被她認真的口吻嚇了一跳。他急忙問道:「真的嗎?」

「至少菈妲是相信了。而且你們兩個聽到我自稱是「木精靈神祭司」的時候,不是也大吃一驚嗎?」尤西莉用帶點捉弄的語氣,「難道你們那時候沒有上當的感覺?」

亞雷特用頗為自負的口吻說:「我馬上就看穿了:你對自己唱催眠曲,讓自己變成木精靈神祭司。」

「正確地說,」尤西莉糾正他:「是讓自己相信自己是木精靈神祭司。」

「你為什麼不催眠在場的德魯依,偏偏要催眠自己啊?」

「要催眠德魯依長老?」尤西莉調整一下坐姿,讓背舒服地靠在枕頭上,「他們都是心靈受過嚴格修鍊的能人,我不認為催眠對他們會有效。何況與其說謊騙過他們,不如先讓自己相信自己說的是真話,那他們又怎能知道我在說謊?」她說著狡黠一笑:「格里恩不是說過,「對德魯依說謊,只能騙自己」!」

尤西莉對這句諺語的獨到詮釋,真是讓亞雷特無言以對。她以宣講格言的語氣說完上句話后,伸手從床邊摸起一樣東西。

「亞雷特,這還給你。」

亞雷特從尤西莉手中接過的,是閃動著翠綠色光芒的木精靈胸針。在他將之接回手中的同時,其上籠罩的神祕魔法光芒便黯淡下來,眼中所見只剩下映在寶石表面的反光。

尤西莉說:「原本我只想藉這飾物的力量增加一些說服力,效果倒是出奇的好。告訴我,你們當時看到什麼?」

「呃……」亞雷特試圖尋找辭彙來描寫當時的感受,「很漂亮的綠色光芒。溫柔,但卻很有力量,有種深入心扉的神秘感。」他想了一想又說:「格里恩說,那光芒比胸針在我身上時更加美麗得多。」

「效果不同嗎?」尤西莉起了好奇心,「再借我一下。」

於是她又將木精靈胸針別在身上,要亞雷特再看一次。亞雷特這次只看到胸針上鑲嵌的寶石閃閃發亮,尤西莉的身旁也依然圍繞著一層光暈,但就遠不如昨晚在槲寄生會議之時那麼璀璨了。他如實將眼中所見告訴尤西莉。

「照你的形容,精靈飾物的效果好像和佩戴者當時的身心狀況也有關係.」尤西莉又將胸針還回去。「對了,我們還沒有試驗過,這些飾物戴在別人身上是否也能發揮一樣的效果。你待會兒拿木精靈胸針給格里恩試試看如何?」

特別提到格里恩,是因為釋放精靈之繭時他也在現場。亞雷特想起一件事情,便說:「我問過格里恩,在親身經歷過釋放精靈之繭的歷程后,他有受到什麼影響?他說他好像領悟了一些事情,但是又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他現在去參加擇枝儀式,等他回來我再好好問他。」

「提到擇枝儀式,菈妲毫無疑問想成為吟詩德魯依。但是格里恩真的要成為護村德魯依嗎?」尤西莉的語氣中有些惋惜的味道在。

「他自己說過,護村德魯依也是崇高且重要的職位啊。」

「你認為呢?」

亞雷特謹慎地說:「我覺得護村德魯依是平凡無趣的工作。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喜歡的。」

「嗯,你是個不甘於平凡的人。」尤西莉又向後躺回靠枕上,淡淡說道。

亞雷特不禁要咀嚼著這句話有沒有嘲諷的意味在。

在治療德魯依的悉心照顧下,尤西莉明天就可以下床自由走動。亞雷特得知之後,正準備安心地離去、讓她好好休養時,突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尤西莉,你先前刻意教菈妲唱歌,該不會那時候你就已經想到這個脫身之法了吧?」

尤西莉倚著靠枕,閉上眼睛笑而不答。不過那一抹嘴角上揚的表情像是在說:「我哪像你們兩個傢伙一般鹵莽。」

***

亞雷特穿過繁密的樹林,步回前幾日他們所住的待客木屋,從行李中找出日記打算將這兩天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卻意外地在木屋附近看見格里恩一臉煩悶地坐在樹下。於是他趨前問候:「擇枝儀式進行的如何了?」

格里恩頭也不抬地說:「不太順利。」

「怎麼回事?」亞雷特也在年輕德魯依的身旁坐下,關心地問。

格里恩靜了半晌,才道:「沒有護村德魯依肯收我當學徒。也可以說沒人敢收我當學徒。他們都認為對於純樸的農民而言,不須要像我這樣的德魯依。」

亞雷特幾乎要脫口說出「那你就當護林德魯依吧」,但最後還是改口問道:「你為何只想當護村德魯依?感覺上那是個平凡無趣的工作。」

「平凡無趣不好嗎?」

面對格里恩的反問,亞雷特竟然一時答不上話來。離家旅行的他應該早就已經想好答案了——他從來就害怕自己會平凡無趣地過一生。若是繼續留在家鄉,他將會繼承父親的家業,娶妻生子,在大陸東部的菲迪路達地區來往行商,一輩子離不開那方圓百里的國度。絕對不會有一個故事去描寫這種生活。

但格里恩的表情中帶有的嚮往和遺憾,讓亞雷特迷惑了。

「亞雷特,」格里恩表情凝重地說:「如果你會認為生活平凡無趣,那是因為你對生命中的喜樂和悲傷視而不見。想想子女出生的喜悅、親人去世的悲哀吧,你都能無動於衷嗎?」

「這些我都瞭解。」亞雷特深吸口氣,「可是在漫長的旅途之中,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朋友,也遇到了許多令人悲慟、或高興的事情。難道這些體驗的價值,就比不上終老於家鄉所經歷的一切?」

格里恩拍拍亞雷特的肩膀說:「我並不是說你的想法有錯.每個人都有他一生中該去完成的事情,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那就是要活下去、完成生命的歷程。但若非有人不甘於如此度過一生,就不會有人來提醒我們這種生活方式的可貴了。你對於你所選擇的道路,理當要有自信。」

亞雷特笑了笑道:「那你呢?你接下來要選哪條路?」

格里恩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來。

「陪我走一趟吧。」

***

亞雷特和跟著格里恩穿過夏琳思岡爾中交錯縱橫的小徑,來到他的山楊樹朋友面前。這一次亞雷特有個新鮮的體驗:還記得剛到夏琳思岡爾的時候,跟著格里恩在樹榦和灌木叢之間東折西拐,根本就弄不清楚方向。但現在整個森林正指引著他,樹木似乎讓出一條路給他們兩人走。

這時他才突然驚覺:剛才從尤西莉休養之處回到待客木屋時,竟然是他自己一個人走回來的。

格里恩笑著說:「心中有疑惑的時候,就來請教有智慧的朋友。」說著他便開心地向山楊樹打招呼。亞雷特也跟著僵硬地舉手作招呼貌,然後山楊樹的樹枝竟微微搖晃,給人一種回禮的錯覺.

這不是錯覺.亞雷特謹慎地提醒自己。

格里恩向亞雷特介紹:「先前我在猶豫是否要協助你們進入禁林時,也是來請教她。」

「喔!?」亞雷特相當驚奇,「是她要你來協助我們的嗎?」

「樹木不會告訴你「要」做什麼、或「不要」做什麼.」格里恩解釋道:「她引導你思考的方向,答案依然是由你自己找出。把封閉的內心敞開,樹木的智慧便會進來,成為你的助力。」

「對了,你為何要協助我們進入禁林?理由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為什麼要協助你們?」格里恩略帶困惑地笑了,「這個問題真難回答。不過我先問你,你覺得我背棄你們是正常,而協助你們是異常嗎?或許我不應該使用「背棄」這個字眼,批判意味太濃了。但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我不應該協助你們,平白賭上自己的性命,你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就像如果今天有個小孩在井邊快要掉下去了,任何人都會上去搶救,不上前搶救的才是異常。為何大部分的人會做如此判斷?那是一種善惡的道德觀**。大家都認為搶救小孩是善,旁觀他落井是惡。

「但是換另一個角度來想,我協助你們進入禁林,到底是善是惡?誰來決定?恰巧今天穆里費亞老師談到「禁林之所以為禁林」的理由,禁林的律法就是為了只讓特定的人進入禁林中。誰來決定誰可以進去?不是槲寄生長老,也不是你我,沒有人知道。認定「應該進去」或「不該進去」都顯得同樣的可笑。既然如此,就順從自己的心意來下判斷就好了。」

亞雷特質疑道:「你這樣講,聽起來很危險.難道每個人都可以憑自己的喜好來遵守律法嗎?」

「我不是因為自己想進去禁林而刻意違反律法,只是想通:帶著你們進入禁林這件事,很可能本身就已超越律法的範疇,不該劃地自限。」

「有件事我很疑惑,」亞雷特略微沈吟,又問道:「你說讓樹木的智慧進入心中,她並不會告訴你答案,而只是幫助你尋找。那麼答案本來就已經在我們心中了,為何還必須藉助樹木的智慧來尋找?」

「「問題」是什麼?我們所談的並不是字謎或算數那類有固定答案的問題,而是令我們的心困惑,不知所措的問題.這些心的問題有許許多多的答案,每個答案都像是一條道路。但如果大門未開,就看不見門外的道路。」

亞雷特若有所悟地說:「如果我的心還沒有準備好接受答案,答案就不會在此時出現.是這樣嗎?」

「假若你心中有解不開的問題,也可以向樹木請教。」此時格里恩已經在山楊樹下揀了個陰涼角落盤腿坐下。

「但如果那問題的解答,本來就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話呢?」

格里恩閉上眼睛沒有回答,似乎已經進入瞑思。亞雷特看著他,自言自語道:「如果能知道那問題的答案還不到揭曉的時候,那我也不用時時去煩惱了。也好,我就來試試看。」

於是亞雷特學著格里恩的模樣,也在山楊樹的樹蔭下盤腿靜坐起來了。如果說樹下靜坐目的是想尋求問題的解答,那麼亞雷特想問什麼問題呢?

微風吹過,枝頭的綠葉隨風搖曳,一陣窸窣聲撒落。換個角度來看,也可說是樹木揮動枝枒,迎著風踏出舞步。

***

傍晚時分,穆里費亞將亞雷特、格里恩找來,聚集在尤西莉休養的小屋中,打算談些重要的話題.雖然事情和她並無關連,菈妲也跟了過來,而其他人倒也不在意多她一個人。

「雖然槲寄生會議不追究你們的罪責,」穆里費亞對亞雷特和尤西莉說:「希望你們還是能儘早離開夏琳思岡爾。終究此處是德魯依修行與學習的清凈之所,我們也不希望外人在此停留太久。」

先前治療德魯依確信尤西莉已經完全康復,就算明天就踏上旅途也無大礙。菈妲聽到時,還為尤西莉的康復露出欣喜的臉色。亞雷特心裡卻想:也許她高興的是尤西莉可以儘早離開此地。

然後穆里費亞又從長袍里側拿出一把豎琴來。那正是尤西莉昨天晚上遺落的豎琴,琴弦斷了好幾根,但本體並未受損.穆里費亞表示德魯依之間並沒有能修理此種豎琴的工匠,只好直接交還給尤西莉,往後自行另覓高明修理。尤西莉將豎琴收下后還禮貌性地客套幾句。

接著穆里費亞突然端正神情,嚴肅地問:「格里恩,我聽說你的擇枝儀式還沒有完成?」

「是的。」格里恩恭敬地回答:「並沒有護村德魯依願意收我當學徒,而我尚未決定是否要成為護林德魯依……」

菈妲興奮地搶過話頭:「老師,請收格里恩為學徒吧。或許其他的護林德魯依也都不願意教導格里恩呢。」

的確,格里恩在夏琳思岡爾鬧出這麼大的事,其他的德魯依大都對他有所忌諱,更別提收他為學徒了。不過穆里費亞有不同的看法。

「別擔心,」他哈哈大笑,「我已經跟長老們談妥,格里恩的擇枝儀式可以延後一年,讓他有機會重新思考自己的歸屬。等一年期滿,再來選擇要走的脈絡.」

格里恩聞言一臉茫然。菈妲則著急地問:「老師!你不收格里恩為學徒,卻要他在這一年之內做些什麼?」

穆里費亞並未直接菈妲回答的疑問,卻轉向亞雷特說:「你不介意旅途中多一個夥伴吧?」

亞雷特倒是從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他一直理所當然地認為:格里恩在完成擇枝儀式之後,將開始他的學徒生涯,那時他們就要分道揚鑣了。但若格里恩能繼續和他們一同旅行,那也不是一件壞事。他點點頭表示沒異議,並且轉頭徵詢尤西莉的意見。

「很好啊。」尤西莉也微笑著表示贊同。

格里恩遲疑了片刻,才吐出幾個字:「老師,為我破例做這樣的安排,我覺得有點……」

「你在猶豫什麼?」穆里費亞語調嚴峻起來,「甘於平凡也許是一種美德,但刻意忽視自身的特長,就是一種虛偽了。你明知帶亞雷特和尤西莉進入夏琳思岡爾,會發生不可臆測的大事,卻還是決定帶他們進來。不論是何種理由,你都已經不是你自以為的那麼普通了。」

「考驗格里恩會作何抉擇,」尤西莉淺笑著問:「這才是你讓我們進入晨橡森林的真正原因嗎?」

「整件事情的影響會如此巨大,倒是我始料未及的。」穆里費亞雖沒有正面回答,但也相當於默認了。

眼看格里恩還是沒有做出決定,此時此刻,亞雷特突然想要把一個隱藏在內心的想法傾吐而出。

「有件事情我還沒有跟別人說過……」他飛快地將思緒整理清楚,「你知道嗎?我曾經覺得有許多的事情,不能用巧合來解釋。神奇的寶物堅定我的信心、在遭逢危難時幫助我的人總會現身、在猶疑不決時有指引我的道路主動展現在我面前……我就像是負有神祕的使命,是眾人命運的焦點.而你,格里恩,對我而言,則是命運善意的安排,為了幫助我而現身的夥伴。」

這話出口時,亞雷特不禁覺得臉上微微發熱。他並不是一個習於闡述內心想法的人,而他所說出口的,是將自己居於命運主角地位的自大信**——他從未掌握過這股自信,但卻是他的夢想。

「如今我卻有個想法:對你而言,我是否也只是你人生中的一個轉機?我和尤西莉之所以來到晨橡森林,不過是為了給你帶來契機,讓你有機會體悟某些更深層的哲理?如果這麼想的話,我們的人生似乎都是為別人而存在,就好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絲線,從中任意抽取一條拉起來,其他的絲線就都彷彿是攀附在那條絲線上。其實在這團絲線中,誰也不特別,大家只是被命運纏繞在一同而已。」

當亞雷特想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時,他不自覺地避開了尤西莉的眼光,不敢看她的神情為何。其實,他這番話有些也是說給尤西莉聽的,但他對於自己在尤西莉心中的地位,卻是無甚自信。

「我和你的相識,難道不是一種神祕的機緣將我們兩人牽在一起,因著各自獨有的特質而影響彼此的人生?我不希望就這麼結束了。來吧,如果你不曾有過冒險的經歷,又怎麼會知道平凡生活的可貴?我們一起去看看世界上的其他人是如何生活的。」

事後亞雷特回憶起來,他不知道為何自己要如此強力勸說格里恩加入他們的旅程。然而他很清楚:自己決不會靜待格里恩自行做決定——他的意識從來就是排拒消極與被動的態度,所以只有邀請、或是拒絕,二者選一。

格里恩聽后先是一言不發,但慢慢地露出了淺淺的微笑。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將要接受亞雷特的邀請了……

「不要!」菈妲突然尖聲喊道:「你不可以去,不能跟個騙子在一起!」

她指著尤西莉,用指控的口吻。「她才不是木精靈神的牧師,她騙了我們所有人!」

菈妲話聲未歇,她自己反倒因為眾人的漠然反應而愣在現場。關於尤西莉謊稱是木精靈神牧師一事,亞雷特是早就知道了,格里恩也許猜得出來,但穆里費亞竟然絲毫不感意外,可就頗令人費解了。也許是因為他的心性修養已臻化境?也許是因為在當天晚上他不在場,沒能感受到那份感動?亞雷特暗自尋思著種種理由,但穆里費亞的解答依然使讓人驚奇。

「這件事,長老們早就知道了。」

其他四人的眼神中,瞬間充滿了詫異和不解。就連尤西莉也抬起頭來,仔細聆聽著穆里費亞所說的每一個字。

「我們德魯依教和木精靈神教的信仰,彼此有很多相似之處,因此對於木精靈教各種派別的教義、儀式和傳教活動,都有深入的研究和瞭解。但這些知識只有階級在「實」以上的德魯依才能知曉,」他特別望著格里恩和菈妲,「所以你們兩個應該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尤西莉唱的歌,是木精靈神教中關於「原初之草」和「成悟之木」的傳說,在大多數的教派之中,皆認為這兩者只是一種比喻。而尤西莉直接明言禁林中的大梣樹是成悟之木,則是屬於相信傳說中所言之事物皆為實際存有的一支。」

穆里費亞稍一停歇,轉頭望向尤西莉:「但是你所唱歌詞的內涵,卻是相信傳說為比喻的教派的解釋方式。真正的木精靈神祭司是不會犯下這種錯誤的。」

尤西莉聽完穆里費亞的說明,聳聳肩自嘲道:「這是我將聽聞過的教義隨意拼湊所引發的疏漏。果然外行人還是騙不過內行人的。」

「既然如此,為何槲寄生會議還會讓她免罪?」菈妲忿忿不平地問道。她言語中將「有罪的人」定位在尤西莉一人身上,似乎忘記若真要問罪的話,格里恩也是逃不掉的。

「雖然身份有假,但由歌聲所帶來的感動則是千真萬確.」穆里費亞繼續說著,「尤西莉,槲寄生會議不是因為你有木精靈神祭司的身份,才免除你擅闖禁林的懲罰,而是基於你在歌聲中展現出來的信**,足以讓在場所有德魯依的信仰心起共鳴之故。至於你是如何能在德魯依面前造謊而未被看穿,長老們並不想追究。」

「老師,稍等一下,」雖然先前的指控沒有效果,但菈妲還是不願靜默下來。「我想還有一件事情,你們應該要知道。」

於是她將尤西莉教導她歌唱的技巧,然後藉機抄襲她的歌聲一事,詳細地前後述說一遍。穆里費亞和格里恩的神色都不免凝重起來,而亞雷特則是內心忐忑不安,唯恐菈妲揭露真相之後,夏琳思岡爾內德魯依對他們的態度會完全改觀.但尤西莉於此事早已胸有成竹。

「有趣,」當菈妲講述完之後,尤西莉露出促狹的笑容,「照你這麼說,你能唱出我當天晚上的歌聲啰?我們公開請人評斷,看誰唱得比較好。」

菈妲霎時之間臉色變為慘白。她是在受催眠的情況之下,歌聲被尤西莉學了去的,以她平日的水準,根本就遠不及尤西莉。更何況憑尤西莉的本領,經她模仿后的歌聲,甚至還比菈妲受催眠之後出色。

「你如果這樣去告訴別人,」尤西莉還不放過菈妲,「他們一定會要求你親自示範一遍,到時你卻唱不出來,要如何自圓其說?所以給你一個忠告:不要嘗試自己做不到的事……」

菈妲身體僵硬地向後退了幾步,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去,消失在夜晚的暮色中了。格里恩隨後也跟了出去,臨出門前還回頭瞧了尤西莉一眼。

聽著兩人的腳步聲越行越遠,亞雷特喃喃自語道:「這樣做不要緊嗎?」

其實他真正擔心的,是尤西莉先前提過菈妲想殺她的事情——菈妲給這件事一激,會不會做出對尤西莉不利的事情來?可是他又覺得將這件事告訴格里恩和穆里費亞似乎不妥,因為這終究只是尤西莉的片面之詞而已。

「別擔心,」尤西莉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思,柔和地笑道:「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尤西莉這句話,表面上聽起來是說「就算沒有菈妲照料,她也能自己照顧自己」。不過亞雷特認為她真正的意思是「就算菈妲真打算對她不利,她也有辦法應付」。

過了大概一頓飯的時間,只剩格里恩獨自一人回來。他說:「她聽不進我說的話,跑向東南面的榛樹林去了。」隨即他又向亞雷特和尤西莉補充說明道:「那裡是詠詩德魯依學習和休憩的區域。」

「也好,」穆里費亞說:「她已經完成了擇枝儀式,也該開始過正式的學徒生涯,不能像現在這樣隨意亂跑。那麼……」他轉身問亞雷特:「你們離開晨橡森林之後,要往哪個方向前進?」

「南方。」亞雷特想也不想就回答。

***

槲寄生會議宣佈三人免罪的第三天,也是從抵達夏琳思岡爾算起的第八天,亞雷特、尤西莉和格里恩終於要離開夏琳思岡爾,一同前往下一個精靈之繭——很可能是位在南方千餘公裡外的布塔拉亞高原之上。

穆里費亞老師在夏琳思岡爾待了一晚,對格里恩交待了一些旅途中該注意的事情之後,第二天就趕回駐留林去了。除了他以外,許多與格里恩熟識的德魯依,大約二十餘人前來送行。在出發前一刻,和格里恩鬧了幾天彆扭的菈妲,也趕來和格里恩道別.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退到一旁,讓這兩人能夠短暫地獨處。只見菈妲臉上流著兩行清淚,而格里恩則表情柔和地輕聲安撫她。其實亞雷特應該可以憑風精靈額飾的能力聽見他們說些什麼,但他不希望去打擾他人的**,所以特地將額飾拿了下來。

在眾人的道別聲中(當然是針對格里恩的),三人牽著馱負行李的桑普薩,沿著狹小的山路,爬上夏琳思岡爾周圍峭直的山壁。在崖頂上,三人再度回頭,看看這美麗的樹林最後一眼。

可惜今天的天候不佳,濃厚的雲層像是個頂蓋般,覆蓋住整個天空,纖細稠密的雨絲徐徐飄落,輕撒在樹林間.放眼望去,是灰濛濛的一片,名為「世界之軸」的巨大梣樹,像是被層層簾幕給遮掩住,朦朧地忽隱忽現.更往遠處極目望去,只剩灰白的虛無漫無邊際地延伸著。

「對了!」亞雷特突然想起一件事,興奮地說:「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在進入夏琳思岡爾之前接受試煉時,所得到的預示是什麼?」

格里恩回道:「「梣樹」。」

「「梣樹」就是梣樹啊!」亞雷特指著霧中的大梣樹喊著。格里恩不禁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我們的運氣還算不錯,」尤西莉對著眼前的景色評論道:「至少在抵達此地的那天,是夏琳思岡爾極為美麗的一刻。如果那天看到的景色是如此哀愁,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來。」

亞雷特的看法卻不太一樣。雖然天氣濕冷,但夏琳思岡爾依然瀰漫著一股柔和而強壯的氣息。整個森林安穩地熟睡著,卻並非如先前苦喚不醒,只等著陽光露臉,便要精神飽滿地伸展四肢活躍起來。他心裡有個想法:人類並不喜歡濕冷的雨天,但樹木的生長需要雨水滋潤,或許對樹木而言,絮雨和霧氣的籠罩正如同棉被一般地溫暖呢。

「我們走吧。」格里恩出聲提醒兩人。在年輕德魯依的帶領之下,他們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巨大橡樹交織成的陰暗林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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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界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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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 卷一 第十九章 擇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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