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硃砂痣
86_86938《憾婚》
蘇爾流年/文
第一章:硃砂痣
霍之汶拎著斷了根的高跟鞋,擠進洗手間。
午後下過一陣雨。
她帶著下屬秦輕走進會所時,街邊落葉枕著一地水濘。
現下夜深,洗手間的玻璃窗上,密集的雨珠像是殺紅了眼急於上陣的兵將,再度接二連三滾落,昭示著室外正上演末日片里的極端天氣。
霍之汶別開看窗的視線,移眸看著身前方鏡里的自己。
眼神疲軟。
妝容凌亂。
紅唇刺眼。
從前她聽過太多關於她外貌的讚美恭維,此刻她卻只覺得自己像——女鬼?
她萬分好奇剛剛在廊道里遇到的那個想往她身上貼的男侍應生口味有多重。
那投懷送抱的力度猛烈到她肩胛骨都被撞得發痛,被撲之下沒扎穩,高跟鞋都被她踩斷根瞬間報廢。
她這人一向「樂善好施」。
不僅沒用那斷了根的高跟鞋揍人,反而順手塞進侍應生懷裡幾張紙幣,指路他下樓直走拐去城中人盡皆知的紅/燈/區解決生/理問題。
自己這幅鬼樣子……
她開始慶幸席宴清的眼睛看不見。
今晚他就會結束事務從紐約回來。
如果他看的見,為免他擔心,她還要費力收拾一番才敢回家去見他。
霍之汶第一次覺得,席宴清看不見也不是一件特別糟糕的事情。
***
剛剛過去的數小時,她和秦輕經歷了近年來最糟糕的一個下午和晚上,沒有之一。
最糟糕的不是公司上半年的主推項目自拍神器「美顏」手機在即將推出的關口遭遇配件技術商加價,也不是敲定的代工廠突發火災未來兩月內全面停產。
而是她已經耗費整個白天陪著要求加價的技術商老總在劇院里聽枯燥的京戲,卻在晚上轉戰會所真得開始價格洽談時談崩……功虧一簣。
剛剛在包廂內,技術商的人將手伸向秦輕且尺度漸漸甚過揩油時,她忍了幾忍到底還是忍不住出聲制止,略讓對方不快,甚至語氣夾雜鄙夷直指她們本就是在唱美人計。
霍之汶怎麼聽都覺得那話里有沒說出口的另一層意思:是她們主動勾引在先。
敢情這咸豬手還是被迫伸?
這實在可笑。
可糟糕的事不止這一件。
她剛想借口告辭,秦輕突然發起酒瘋淚流滿面,語氣極厲凄惶,直斥酒桌上坐在她們對面的一個年輕男人劈腿。
霍之汶這才明白下午秦輕自告奮勇堅持要陪她上陣的原因。
她對員工的私生活實在了解過少。
更糟糕的是,她耳聞過——那個被秦輕怒罵出-軌的男人,正是在座的技術商老總周室下個月要嫁女的對象。
見富貴,攀高枝。
這種不知禮義廉恥的男人……呵呵。
秦輕眼下一塌糊塗。
霍之汶見不得她沒出息的模樣,拎起自己的西裝外套罩在她頭上,開口語氣森冷:「眼淚擦乾淨。拿下來的時候,別讓我看到你掉多、一、滴。」
這飯局再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霍之汶拽秦輕起身準備往外走。
可沒想到這時剛耳聞新婿是人渣的周室竟會掏出一張酒店的房卡拍在桌上,不知道想侮辱誰:「霍總收下這個,按原價擬的合約上面,我可以簽字。」
接房卡上/床換合約?
呵——
霍之汶覺得周室有必要照照鏡子。
她剛想動手,冷靜下來的秦輕在她身後拽她的胳膊勸阻。霍之汶吸了口氣,最終僅咬牙蹦出幾個字:「把支票夾給我。」
秦輕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可今晚洽價搞砸她要負一部分責任,於是很配合。
只要霍之汶不揍人使她們今晚加班加到局裡去,其餘結果她都能接受。
霍之汶接過票夾和簽字筆隨手填了一張撕下,連同房卡推了回去:「周總稍後酒店包房消遣的費用算我友情贊助,先走一步。」
她步履匆忙。
在看清支票上寫得數額是多少后,身後的周室這才出聲:「原來在霍總心裡,霍總這臉、這身體使用一晚就只值這個價?」
是很少,支票上1之後只有寡淡的3個0。
霍之汶的手已經摸到包廂的門把。
她在咬牙吞下去和出言反擊之間毫無猶豫:「不,這是在我心裡,周總和您身邊這位一表人才的愛婿加起來值得那個價。」
***
合作就此撕毀的後果霍之汶並非不知,可對待小人即便看在利益的份兒上她也有底線。
她搖搖頭將適才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景甩出腦海。
擱置在洗手間方台上的的手機此時驟響。
霍之汶瞄了一眼,看到信息來自被她標註「小秦子」的秦輕:老大,我錯了。
她的視線還沒挪回來,「小秦子」又發來第二條:老大,我真不是預謀作案。我原本準備飯局散了躲在角落裡伺機而動揍那個混蛋的。
她的手剛摸上手機,「小秦子」又追來了第三條:老大,相比辭退我,你其實可以發配我去寧靜的郊外的小路上的分公司,我會感激涕零的。
霍之汶前一秒還灰敗的心情,突然就被「小秦子」的幾條訊息帶得輕快起來。
她讓司機送秦輕回去時,醉酒的秦輕還有些懵。
從這數條訊息來看,她現在已是完全酒醒。
如果她不打住,不知道秦輕會啰嗦到什麼地步。
霍之汶被迫回了兩個字外加兩個標點符號過去:閉嘴!!
她沒有更多時間消耗。
席宴清的航班十點一刻就會落地,她希望趕在他之前回家,洗掉這滿身會讓他蹙眉的酒氣。
****
霍之汶歸家心切。
可等她拉開洗手間的門,卻見一個倚牆而立的頎長身影,指尖掛一點腥紅,完全地堵死她的去路。
她有些意外,竟是很久不曾見過的邊疆。
今晚的戲碼實在緊湊。
先是棒打秦世美,這緊接著又來舊友偶遇。
邊疆現在理應身在西北軍區開他的坦克,怎麼會一身便裝出現在她眼前?
霍之汶覺得意外,邊疆卻是已經等了很久。
乍見到霍之汶這張明艷的臉,他就摁滅手頭那支未燃盡的煙,也不再倚牆而立,站直身笑著打趣:「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迎著一眾女同胞的奇異眼色衝進去找你了。你一進來,我就在大廳看到你,然後我就一直在琢磨我什麼時候出場合適。」
霍之汶睨他一眼,靠在牆上:「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次探親休假,要在n市待多久?」
邊疆動了下修長的腿,精瘦的手臂撐在一旁的牆上。
是一低頭,就能吻到她的距離。
他看到霍之汶在他靠過去的那一刻蹙眉的表情,可他卻因她的不自在而感到更加愉悅:「想問我什麼時候滾蛋?霍小姐要是能來十八相送,我現在就滾也完全可以。」
霍之汶眼神微斂:「別曲解我的話,別惹我。心情正糟,煩躁到一定程度很可能會出手傷人,輕則致殘,重則——」
「你邊爺皮糙肉厚,不怕。」邊疆沒理會她的恐嚇,反而頭微垂,靠她更近一步。
他話裡帶笑。
霍之汶也沒和他客氣,真得抬起腳,高跟鞋的鞋跟利索地碾壓向邊疆的腳掌:「更別激將,打一架指不定誰賺誰便宜。」
她伸出手掌拍邊疆的肩,一七五的身高踩著高跟鞋,沒比一八/九的邊疆矮多少:「別鬧了,姐姐著急回家,有時間再和你玩。」
邊疆嘖了一聲,依舊攔住她的去路:「姐姐?幾天不見你這是長了兩歲?我這次回來,就不再走了。和你一樣,我退役回來了。」
邊疆話里透露的訊息讓霍之汶驚詫。
穿過那身橄欖綠,見過邊疆訓練場上拚命的模樣,霍之汶知道那對他來說有多大的意義和吸引力。
邊疆等了數秒,霍之汶依舊沒有開口問他退役原因的意思。
他只好打破沉默轉移了話題:「喝了多少?每次見你都這麼拼,你們霍家的男人呢?」
還有那個擁有她的男人,怎麼捨得見她如此拚命?
霍之汶打掉邊疆攔路的胳膊:「你有性別歧視?」
她開始回憶,開口帶些戲謔的味道:「我忘了。當年我在演習里生擒你的時候,你好像就輸不起罵人詛咒我的性別來著。要不是我是個女的,我覺得你大概還會詛咒我不/舉。幸好沒咒我不孕不育,我可是很喜歡小孩的。」
邊疆聞言耳朵順時紅了,紅暈順著耳後一路蔓延到他側臉的酒窩那裡。
他最怕霍之汶揭這段往事。
他們第一次相遇,就是霍之汶在叢林里將在石壁上攀爬的他無情地拽下去,把他變成了俘虜。
那是他不堪回首的挫敗。不止是那次對戰他輸了,他輸得還有自那時認識她起,便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心。
邊疆有些尷尬,但還是沒有起身讓路給她:「開了你的司機,今晚我送你回去。」
霍之汶想要拒絕。
可邊疆只是微微笑著看著她,一副脾氣好到沒邊兒的模樣,讓她無從開口。
她無意和邊疆相杠,最終還是妥協於邊疆的執意相送。
***
街邊的燈一盞一盞地閃爍在車身後,流光一樣飛過。眼前的紅綠燈有些扎眼,邊疆降下半邊車窗,看著那盞刺目的紅燈微微出神。
他認識霍之汶的時候,男未婚女未嫁,正當最好的年紀。
可為什麼,他就錯過了呢?
那些時光,都被他親手蹉跎了過去。
年少時好勝,他的心裡除了有她,還有許多目標。等他從醉心的比武中抽/身,她已經決然地選擇了退役遠走。
他一直走在她身後。
沒她果決,沒她乾脆。
他甚至因她生人勿近的氣場而不知如何表白。
所以如今在她突然地另嫁之後,他得來的是數年的只身後悔。
他忍不住想去摸煙,卻又在最後停下了動作。
霍之汶在他身邊的時間過得總是分外的快。
河岸這片青瓦宅院他近來途經多次,夜色間看不分明那些飛檐,邊疆只覺得那門前的燈籠格外紅,像是他想她時心頭那抹醒目的硃砂痣。
他停了車熄火,卻沒給鎖死的車門解鎖。
霍之汶等了他幾秒鐘,他依舊沒什麼動作。
車窗外是密集捶打地面的雨滴,雨聲瀟瀟,襯得車內這方天地,更為空寂。
「邊疆」,靜默許久,霍之汶唇角一綳突然出聲,「有些事我以為說一遍,你就會明白。我們沒有可能。第三者這樣的身份不適合你,況且你若真得喜歡我,不會讓我為難。」
邊疆扣在方向盤上的手越扣越緊,他嗤笑一聲任自己一敗塗地:「汶汶,別把我當做成人之美的君子。打個商量,能不能別總這麼狠心,唉,可憐我這顆玻璃心,你這摔得時候連眼都不眨。」
他誇張地捂著胸口。
霍之汶沒被他逗樂,只是搖頭,並不覺得乾脆地表明態度有什麼不妥:「邊疆,我不玩曖昧,我也不需要備胎,我是有夫之婦。沒有可能的事情,撇的乾乾淨淨不拖泥帶水,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原則。」
是他喜歡的女人。
涇渭分明,愛憎有別,乾脆利落。
邊疆略帶自嘲地解鎖——開門——撐傘——下車,趕在霍之汶開門之前急速繞到她那側替她打開車門。
他自己置身雨中,傘卻是一副執著的堅持要遞給她的模樣:「別有負擔。我再等一等,就放棄。」
他過去也這樣說,讓她允許他等一下。
可這一去就是多年。
霍之汶看著雨霧下他堅毅的側臉,心頭泛起很多滋味。
那把傘始終撐在她眼前。
邊疆比她要年長,可身上的孩子氣一向很重。
她如果拒絕,不知道他會不會站在這雨中久不肯離去。
她只好再度妥協,接過邊疆的傘,一下車便說:「回去吧。」
她說得淺淺淡淡的,像車窗上暈染開的水花,痕迹並不深遠。
可乍聽到霍之汶這句話,邊疆的眸光卻突然鋒利起來:「想我立刻離開,怕你先生出來接你看到誤會?」
他衝動之下想說:那人不是瞎子嗎?那個男人看不到,你又何必避嫌到這種地步?
可邊疆並不想霍之汶因此厭惡他,也不希望看到一個失去風度,刻薄醜陋的自己,他將那句話從舌尖吞了回去,最終說出口的只剩兩個字:「晚安。」
看到霍之汶撐傘邁步往院門走的背影,看到她和他之間越來越遠的距離,他又忍不住追問自己忍了幾年的問題:「能告訴我原因嗎?為什麼是他?閃婚的人我不是沒見過,可這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情。」
雨聲將霍之汶的聲音稀釋:「一直沒對你說過我和他的事情。還記得那個攝影師kerwin嗎?」
邊疆當然記得。
那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專註於人文的攝影師,供職於雜誌。個人資料從未被披露過,極具神秘感。kerwin的作品里呈現過世界各地底層群眾的生活狀態,涉足過許許多多的貧民窟。
kerwin鏡頭下的人甚至動物,總有一種倔強孤傲,和一往無前的滄桑感。
邊疆有些遺憾,kerwin已經數年沒有新作,突然神隱。
他關注這個攝影師多年,喜歡kerwin鏡頭下那種充滿生機的張力。
他喜歡上霍之汶后,便將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她分享,讓她了解kerwin為數不多被披露的創作經歷。將那些kerwin鏡頭下的風土人情介紹給她聽。帶她去看kerwin在國內某高校舉辦的封閉型攝影展。
邊疆不知道霍之汶為什麼會突然提起kerwin這個人。
可當霍之汶的答案出爐的時候,他卻聽到自己的認知頃刻崩裂的聲音:「很巧。我認識不久就嫁的那個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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