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易東唯晚自習回來時候,就看見易東成在閣樓里忙活。
閣樓上全是藏書,易東成的外公是有名的哲學家和語言學家,他去世后,所有的藏書全被陸莉君搬到了家中,再加上原有的藏書,儼然一個小型圖書館。
他初中時候,時常會跟易東成、易東陵一起整理閣樓的書籍,他和易東陵都陸陸續續看了很多書,但是易東成每次就叫嚷看到書腦子就疼,食欲不振,久而久之她也很少去閣樓了。
那些書,整整齊齊的被放在柜子旁邊,她踩著摺疊梯,手指輕輕的滑過這些書脊,眼神專註。
「你幹什麼呢?」
「找書啊。」易東成轉過頭來,「哥,我家有沒有《黑書》這本書啊,我找了半天沒找到。」
易東唯把那些在地上的書一本本的放入柜子裡面,「不在這個柜子,你要哪個版本的,中文還是英文,中文的要誰翻譯的。」
「這還有區別?」
「當然有啊。」
易東成從梯子上爬下來,嘆氣,「我也不知道,他也沒說。」
易東唯的耳朵立刻豎起來了,「他是誰?喂,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才沒有呢,就我那個受害者嘛,顧西就,他想跟我借幾本書看看。」
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黑書》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爾罕·帕慕克的最複雜、最炫目的書,有人說是偵探小說,有人說是小說版的自傳,但是我覺得英文版的給易東陵看還差不多,有難度,我給你找個翻譯不錯的中文版吧。」
「哥。」易東成諂笑,「你怎麼懂這麼多。」
易東唯白了她一眼,「你以為呢,我們看書的時候你成天睡覺打遊戲逗貓遛狗,不學無術。」
她乾脆席地坐下,怏怏的道,「哎,別提了,『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我覺得跟你們差距好大,對了,哥,你要考哪所大學?」
「明年三月份時候『北約』會有自主招生,到時候再看吧。」他抽出一本書,「就是這個了。」
易東成接過書,「我看下書單啊,恩,都齊了,謝啦哥,你最給力了。」
易東唯看著她,她的臉龐融在橘色的燈光里,輪廓精緻細巧,她有一雙像貓一樣變化多端的眼睛,專註的時候水靈靈的發亮,迷糊的時候朦朦朧朧的籠罩在煙霧裡。
然後性格又像只狗,溫順蠢萌,別人一開心她就湊過來了,而自己好像沒有不開心的時候。
忽然他有點不舍了,於是惡狠狠的威脅道,「我可警告你啊,別對顧西就動什麼歪腦筋。」
「我為什麼要對他動歪腦筋啊。」易東成翻白眼,下一秒她恍然大悟,「哦,我懂了,哥,你不會喜歡他吧,哈哈,真的嗎?你喜歡男人?」
「喜歡你個鬼啊,趕緊給我滾!」
第二天放學時候,她就捧著書去獻殷勤了。
「怎麼樣,我家書夠全的吧,你知道嗎?我整理的時候還發現好多本□□。」
顧西就微微的皺了下眉頭。
「哈哈哈哈,瞧你往哪裡想了,不是**,都是些政治主張不同言辭很偏激的一些書,好多都是從國外帶來的。」易東成笑道,「你是黨員嗎?」
顧西就點頭,「是的。」
「根正苗紅啊,那你還是不要看了,我就是說一說調調你胃口的。」她把那些書收起來放在紙袋子里,然後很自然的說道,「走吧,我們回家吧。」
顧西就一時沒反應過來,易東成的手卻又伸了過來,把他書包拿了過來,「還有事嗎?」
「沒有。」
「那就走吧。」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他也沒想過,就在她猝不及防的闖進他的世界之後。
陰沉沉的雲朵壓在天空,低沉得像要吞噬整個世界一樣,他感覺到有淅淅瀝瀝的水珠從天而降,冷風穿過他的衣服,濕濕的,像一隻沾著水的手在撫摸他。
空氣中有種具有腐蝕力的感覺使他軟化,使他陷於迷惑。
忽然易東成欣喜的喊道,「下雪了!」
他抬頭看去,剎那間,大朵大朵的雪花,在寂靜的天空中飄落,旁邊那個女生,停住了腳步,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似乎在等待暮色瀰漫的城市被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
「顧西就,下雪了!太好了,下雪了,哈哈!」
他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這麼開心?」
「是啊,南方很少下雪啊,哈哈,我最喜歡下雪了,怎麼你不喜歡下雪?」
「我無所謂。」他垂下眼帘,然後腳步不停的往前走。
易東成連忙趕上去,「春夏秋冬,你最喜歡哪個季節,我是都喜歡。」
「都無所謂。」
「啊哈哈,我們互補啊,不過春天讓人犯困,夏天蟲子太多,秋天太乾燥,冬天冷死人,從好的角度來說,春天可以吃蔬菜,夏天可以吃水果,秋天可以吃大閘蟹,冬天可以喝羊肉湯,哦,我想喝羊肉湯,我再也不要喝天麻魚頭湯了,奶茶也可以。」
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怎麼的,悶悶的心情有點被這句話治癒了。
「顧西就,顧西就。」
「什麼?」
她眼睛亮閃閃的,「我現在要喝珍珠奶茶,神也阻止不了我,你等我一會啊,千萬別走掉。」
一會她碰了兩杯奶茶過來,「喏,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的,所以給你買了椰果珍珠布丁的奶茶三兄弟。」
他不由的抽抽嘴角,接了過來。
平時二十分鐘的路,被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走到他家門口,易東成正要道別,顧西就喊住了她,「等下,我去給你拿一把傘。」
門被打開了,屋子裡靜謐無聲,窗口拉著窗帷,青灰色的光線濾過了那窗帷,慘淡的,照到光滑整潔的地面上。
橘色的燈光點亮了屋子,她站在門口,忽然有些尷尬。
「進來吧。」
屋子不大,很整潔,兩室一廳的格局,客廳里都是些泛著黃的老舊傢具,一個柜子上擺著只香爐,裡面點了根香,灰色的煙百無聊賴的纏繞著,氤氳著一陣古雅的香味。
他遞過一盒紙巾,「把水擦擦。」
「哦。」
顧西就走到門后,拿起一把雨傘地給她,「你怎麼回家?」
「我坐公交車回去啊。」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父母不來接你嗎?」
易東成笑道,「我爸媽哪有那個時間啊,忙起來幾天都見不到,我上學都是做公交車的,有時候睡過頭了才打車。」
「雪下這麼大,你打車回去吧。」
她思索了一下,「不行,我這個月已經睡過頭好幾次了,再打車就成窮光蛋了。」
「謝謝你的傘,我先走了啊。」
從窗外看去,馬路上已經一片雪白,形成了一片白色的荒漠,樹梢上都是積雪,車燈掃過,那煞白的亮光一閃,讓他想起了春天裡的梨花,夜晚的雪花,好像無邊無際,一直沸沸揚揚到天涯海角。
他躺在床上,打開那本《黑書》,看了幾頁才發現,原來這本書輾轉過好幾個讀者。
最早的應該是易東成的爺爺輩的,字寫得煞是好看,在那一行「她一面憂傷地望著照相機,一面拉開黑白相間的蚊帳,猶如打開山洞的大門」,旁邊有注,「於英文對照重新查證」,再下面是一個女性都字跡,「已糾正」,然後是「床簾by唯」,最後是「同意by陵」。
再隨手翻翻后頁,這種標註隨處可見。
他忽然來了興趣,把剩下的幾本書也翻了翻,在英文版的《環遊地球八十天》里,他發現了易東成的標註。
「別起誓啦!掌柜的,」福克冷冷地說,「您還記得嗎?從前貓在印度是神聖的動物,那年頭真是它們的黃金時代。」
「貓的黃金時代?」「也可以說是旅客的黃金時代。」福克先生說完了這句話,就繼續靜靜地吃自己的晚飯。
——貓在印度很神聖?那不是牛嗎?by陵
——貓在古印度、古埃及和古羅馬都受到人的尊敬。by唯
——不能吃牛肉,印度人真是悲哀啊,口水,明天去吃牛肉湯。by成
他真的忍不住笑出來了,放下那本《黑書》,拿起這本躺在床上。
易東唯和易東陵的批註都是很正經的,只有她的批註滿滿的都是吐槽,什麼「花了好大價錢買一雙假的珍珠拖鞋,你特么真是活該去環遊地球八十天,還活該弄錯了日期,」「香蕉跟乳酪不是一樣有營養價值的,一個富含纖維素,一個富含反式脂肪酸,一個讓你便便一個讓你大腹便便」。
他邊看邊笑,到最後一頁的空白處,發現她的評論。
「看完之後,特別有自信,只要有一個蠢到極點的僕人和人傻錢多的土豪朋友,然後再帶著中華帝國的傲慢和偏見,我一定可以去當個遊記寫手了。」
然後就是閱讀完的時間,是兩年前,那時候他們才初中畢業。
怎麼也不想把書放下來,顧西就也很想立刻完完整整的看完,可是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半夜了,他只好關上燈,躺在被窩裡。
然後他聽著雪花簌簌的聲音,漸漸的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雪已經停了,昨夜的雪積聚極深,學校的植被已然全埋沒於皚皚白雪間,只剩下操場上的常青松木還見點些微綠意,高挺的針松枝幹上也堆雪處處,浮著灰濛白光的穹蒼下滿身的凈白。
體育課活動的時候,大家都玩瘋掉了,一個不留神,易東成身上就被雪球砸了個正中。
歷荔看到之後哈哈大笑,隨即又被易東成手裡的雪直接糊了個正臉,接著易東成就被蜂擁而上的雪球砸了一身。
「什麼仇什麼怨啊,打人不打胸好嗎?」易東成隨手一扔,就聽「我靠」一聲,苟晞瞪著她,然後下一秒變成了諂媚的笑容,「嗨,土豪妹子。」
「是你,哈士奇。」
「我叫苟晞,不叫哈士奇。」
她笑道,「剛才抱歉了,對了,顧西就在教室嗎?」
「是啊,我打算早點回去給他帶點體育課的特產。」
「哦,是什麼?」
一團雪準確無誤的糊在了她的臉上,苟晞笑的蹲在地上,「雪球啊。」
「我去,不要臉啊,妹子們,做了他。」她抹了一把臉,眯著眼睛,「給我上,往死里干,讓你作死,讓你作死。」
「哦哦哦,不要啊!」
玩鬧累了,她乘機又溜到了八班教室里。
頭髮濕了大半,滴滴答答的垂在肩膀上,眼睛里被雪水漲的充血通紅,一副狼狽的樣子,顧西就看了遞給她紙巾,「就這麼好玩嗎?」
「哦,你那哈士奇同學,直接把雪球往我臉上糊,怎麼有男人那麼記仇啊。」她怒氣沖沖的坐下來。
顧西就卻笑了。
她是第一次看到顧西就笑,他嘴唇抿起來,顯出一道彎彎的外緣線,眼睛也是彎彎的,離這麼近,她第一次發現他的睫毛好長,忽閃忽閃的,像是只小蜂鳥在跳躍。
「他就是這樣,玩鬧起來沒分寸的。」
易東成撅著嘴,「可惜你不能出去玩。」
他轉過臉,「無所謂,反正我小時候時候經常能看到雪。」
「你在北方長大的嗎?東北?」
他遲疑了一下,「不算是北方,靠西一點的地方。」
「哦,可是你不是應該好久沒看到雪了嗎?你就不想念雪嗎?每年到了冬天,我都會想什麼時候下雪,如果這年冬天不下雪,我就會覺得好遺憾。」
顧西就微微的愣了一下,「你就算這樣說,我也不能去上體育課啊。」
學校有處僻靜角落的天井,春秋夏的時候有密密麻麻的常青藤和紫藤花,如今只剩下精瘦乾燥的枝椏,從天井處,可以看到操場的全貌。
他坐在石凳上,桌子上一堆的雪。
易東成手凍的紅紅的,呼哧呼哧的喘著氣,「給我堆個皮卡丘。」
「什麼是皮卡丘。」
易東成一臉不相信,「你有沒有童年啊。」
他不說話,只是把那堆雪,放在手心裡,涼涼的,有種滲入到骨頭血液的那種沁爽。
「嗨,你們在做啥?」苟晞跑過來,「哈,你們是在過家家嗎?」
桌子上有雪堆的某種動物,易東成看了半天,「這是狗還是熊?」
顧西就不說話。
苟晞搖搖頭,「你這水平,實在是,看我給你們堆一個。」
他蹲在地上,搗鼓了半天,「你們猜猜這是什麼?」
易東成一拍手,「哈,草泥馬。」
「厲害。」
「哈哈,厲害的是你,丑的那麼傳神,簡直是神還原。」
正在操場看台上玩鬧的幾個女生們中,忽然有個人道,「你們看,那是誰?」
她們一齊看向天井中的三個人。
「好像是易東成,那個坐著的,腿上打石膏的是顧西就吧。」
「那個高個子呢。」
「好像是苟晞。」
一個女生「呵」了一聲,「他們怎麼認識的,易東成這是勾搭上了八班的班草了吧。」
「誰帶手機了,拍下來。」
一陣風吹過,藤蔓枝椏上的雪紛紛的落下,幻化成無法辨識的色彩,彷彿一切都要淪陷,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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