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08 玄洛之死,鶴胡不歸
父親,是一個高大而偉岸的詞語。
它代表著無所不能,它代表著強大自信,它代表著包容溫暖。
對於玄洛來說,那個給予了他生命的男人,不是他的父親。
從來將他視為恥辱,看他一眼都都嫌多餘臟眼睛,更不會認同有自己這麼一個兒子。
他的溫暖懷抱,從來都不是朝向自己敞開的。
可憐他那個日日夜夜期盼著那男人身影的母親,變著法兒地縫製各種男式衣服,就想著那人能夠穿上一件。
卻不想,那男人從不碰錦緞以外的衣服。
也不想,兒子身上的衣服,已經襤褸到補了很多個洞了。
七歲之前,他沒有名字。
七歲之後,他有了名字。
叫玄洛。
給予他這個名字的,是那個太陽般高高在上卻無盡溫暖的男人。
那是他的嚮往,他的追求,他渴望成為的人。
對他來說,像父親,像師父,像長輩,像朋友,像他生命中稀缺的所有人。
可是,一開始有多麼敬愛他,後來就有多麼怨恨他。
或者說,是怨恨自己,怨恨老天。
為什麼他是玄洛,而不是元洛。
為什麼他不是元蒼的兒子。
為什麼他的出身不再高貴一點。
為什麼他擁有的東西不能夠再多一些。
我明明更優秀,我明明更有能力,元旭他整天除了鬥雞走狗,什麼事情都不會做,他除了姓元,身上有著元家的血脈,他還有什麼?
他憑什麼能夠得到一切,而自己卻只能得到一句可惜?
他不甘心。
於是,他成了一條咬人的毒蛇,伺機以待可咬人一口。
屬於他的機緣,來了。
然後,他得到了一切。
……卻,也失去了一切。
時光倒轉,光陰逆行。
人之原罪,七情六慾。
眾生百態,我心罪惡。
——
玄洛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低下頭一看,卻發現自己的身形好似縮水了,手指不如後來的養尊處優,而是磨得有厚厚的繭子。
而他的衣物,更不是他熟悉的,反而像是多年前的東西。
玄洛一臉茫然的抬起頭,卻看到了一張張揚燦爛的臉。
有著元家人特有的精緻眉眼,白皙皮膚生得像個女娃,唇紅齒白是個漂亮的小少年,但此刻卻艱難地和手上的毛筆做著鬥爭。
他站在桌案前,跨著馬步,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則軟弱無力地提著毛筆,將乾淨的宣紙,糊弄得一塌糊塗,到處都是墨水。
元旭?
玄洛心裡疑惑著,看著自己面前寫得整整齊齊的功課,又看了看周圍,布局雅緻古香的書房,反覆飄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書房的窗戶大開,他們害怕的嚴厲先生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這裡。但是這會兒正是下午,大好的陽光從窗外落下,落得滿室溫暖生輝。
也拂開了他記憶中某個角落中,厚厚的塵埃。
這個書房,是元家少爺學習專用的書房,平時各種先生們,也會在這裡給元家少爺們上課。
這一代,元家少爺只有元旭少爺一人。
而他玄洛,本是元旭少爺的書童,卻擁有了自己單獨的書桌,先生們也會給自己單獨布置功課,檢查他的作業,若是做得不會,也會嚴厲地斥責他。
就像是第二個元家少爺。
這段學習的時間,抹去父母給他帶來的不快樂,還有那些下人的流言蜚語,也是玄洛一生中最高興快樂的時光。
因為單純,沒有太多的雜念。
可他總覺得,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
那該是哪樣的呢?
他又不知道。
「哎!阿洛!」元旭終於忍不住了,轉頭過來,小聲喊他。
大概是害怕先生髮現,一邊喊他,一邊又偷偷瞄著窗外。
玄洛一臉無奈:「你不會是又想……阿旭,真的不行了,這次再被發現,連我也會受罰的。」
在外人面前,他一般都是叫元旭少爺。
可是兩人單獨在的時候,他都是叫的阿旭。
元旭自打出生后,就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可以親近的朋友。玄洛是唯一的一個。
元旭小跑著衝過來,死死吊著他的胳膊:「哎呀,好兄弟,幫幫我這一次,我們今天約好了要斗蛐蛐,我的常武大將軍可是迫不及待要出戰,金戈鐵馬了!」
玄洛板著稚嫩年輕的臉龐:「不行,會被發現的。」
「你不烏鴉嘴就行啦!」元旭死磨硬泡,看樣子玄洛不答應,是不會離開的,「要是我這次輸了,肯定會被那群人給笑死的,從此以後我元旭就抬不起頭了。難道你要看到你的好兄弟以後都抬不起頭做人?」
玄洛到底還是猶豫了。
「好,好吧。」他還是答應了。
元旭偷偷溜了出去,而他的功課則留給了玄洛,全部由玄洛幫他書寫完成。
不過玄洛也很聰明,知道先生們就自己和阿旭兩個學生,要是兩份功課擺在一起,字太相似就不好了。
於是,他換了一隻手寫,用左手提毛筆,雖然一筆一劃寫得有點慢,但是寫出來的字,卻丑得跟元旭的字,有的一拼。
可惜,世界上到底還是沒有天衣無縫的
底還是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
玄洛再次幫元旭代寫功課,元旭逃出去斗蛐蛐的事情,還是被元蒼給發現了,兩人都被罰跪了祠堂一夜,還罰抄《葬經》一百遍。
元旭在自家老爹面前不敢放肆了,乖乖巧巧地完成了所有的懲罰。
當然,私底下也沒有忘記跟玄洛嘮叨嘮叨,抱怨兩句。
玄洛聽得認真,卻笑著沒有說話。
他知道元旭的夢想,他跟自己說過很多次了,每次都不同。比如說,什麼當富甲天下的大商人,還有手掌權力的高官,或者是遊戲人間的浪子……想法千奇百怪,玄洛無論聽到什麼都不會覺得稀奇了。
但是,他卻唯獨沒有說過,自己想要成為一個風水師。
其實元旭在風水一道的天賦並不弱,元家在這方面似乎天生就是受到上天眷顧的,元家子弟在風水一道上,就沒有不行的人。
可是,元旭卻不想成為風水師。
或者說,他不想被那個沉重的包袱給束縛住。
對此,玄洛也不知道說什麼。
他能說什麼?說你最討厭抗拒的東西,其實是我想要的東西嗎?
這個想法在玄洛心頭浮現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都給嚇了一跳,又很快唾棄著自己的想法。
怎麼能這麼想呢?怎麼能夠有這樣大逆不道的念頭呢?
蒼叔對自己是何等的恩情?對自己來說是像父親一樣高大偉岸的人,自己怎麼可以想要拿走他兒子的東西?
玄洛迅速壓下自己心裡的念頭,卻仍然孜孜不倦地學習著各種風水知識。
他從開始接觸風水,到很快登堂入室,再到現在,如同海面般汲取各種知識,不斷地成長,其中展現的天賦,是驚人的。
而玄洛不知道的是,很多次,在他私下裡練功,或者在樹下看書的時候,旁邊的黑暗處,常常會出現一個身影。
正是元蒼。
「這孩子,怎麼樣?」
「天賦超群,恐怕未來,又是一個國師大人了……啊,不不不,我不該說這樣的話……」誰不知道國師之位,乃是元家世襲?
「不。」元蒼卻阻止了對方的澄清,「其實,我也有此意。」
「國師大人說的是?」
「元家太老了,需要改變一下了。」
「什麼?」
元蒼微笑著搖搖頭,心裡卻暗暗下了決心。
這是一場難以想象的變革,席捲了整個風水界。
但是,因為國師家族元家太以家主為中心,元家子嗣又非常的稀少,其他人根本沒有置喙的權力。
於是,短短時間內,元蒼就完成了將元家,改立為門派的做法,並且廣開山門,招收弟子。
此時此刻,他盤腿而坐,高高在上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玄洛:「玄洛,你天賦卓越,品性質樸,你可願入我名下,成為我的親傳弟子?」
玄洛暈乎乎地跪在那裡,就好像被天上砸下來的餡餅給砸暈了。
但是,他卻把元蒼的話,聽得很清楚。
「我,我願意!」他說話的時候,都在哆嗦。
當然是激動的。
於是,玄洛迅速成為國師大人元蒼的第一個可是唯一一個親傳弟子,也將是元家改立門派后,不出意外的繼承人,未來的國師大人。
所有人對他的態度瞬間改觀,以前那些對他冷嘲熱諷的下人,如今對他卑躬屈膝,而他的母親,也開始對他各種溫柔以待,他的父親,更是跪在自己的面前,為自己以前的罪過痛哭流涕。
玄洛有點難以接受這一切,偷偷跑了出去,卻遇上了元旭。
他看著元旭,不知道說什麼。
「阿旭,其實我……」
元旭揚著眉毛,沖著玄洛做了一個鬼臉:「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矯情不矯情啊!」
玄洛想說的話有很多,最後只歸結為一句:「……對不起。」
元旭卻突然笑了:「不,阿洛,我很感謝你,是真的。謝謝你幫我承擔了這些東西,可以讓我去尋找屬於我自己的人生。」
玄洛看著元旭,輕輕笑了。
他覺得,元旭似乎一下子就長大了。
當一個人有了想要追求的東西之後,自然也就長大了。
然後,他正式以元蒼弟子的名義,跟在他身邊開始學習。
然後,他徹底完成了貧賤弟子到高貴身份的人生大逆轉。
然後,他和元旭仍然是無話不說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然後,他一步一步成長為別人敬仰的元蒼繼承人。
然後,他成為了人人尊敬的國師。
而元旭,則繼承了元家龐大的財富,完成了他自己的理想。
對,就是他那各式各樣的理想,什麼都有的,什麼都想的。
高興了做做商人,不高興就做做有些人間的浪子。
他也曾入朝為官,他也曾行走江湖。
元旭不再單單隻是元家的元旭少爺,而只是元旭,完成了自己的人生,達成了自己的追求。
——多麼美好的一生。
美好到讓他想要落淚。
美好到讓他不願意醒來。
不願意……醒來……
「不!這不是真的!這些都是幻境!都只是騙人的!」玄洛的自我意識突然開始瘋狂地竄動不安,他在內心咆哮著,試圖掙扎!!
周圍的場景,玄洛站在人生巔峰,以國師身份受盡景仰的場景,慢慢化為虛無。
玄洛冷笑一聲,正想斥一聲,這種法子也想騙到我的時候。
場景變化。
這時候,卻來到了他熟悉的地方。
他和元旭一起在元宅中亂跑,卻無意中偷聽到元蒼和別人的講話。
也是在此之後,他徹底選擇了和元家背道而馳的那條路,徹底決定將自己人生的導師、父親,還有他這一生唯一的朋友,埋葬進過去的回憶中。
只是,與之前那彷彿體驗真正的人生不一樣。
這次的玄洛,只是一個旁觀者。
一切都按照他記憶中的軌跡前進著——
他和元旭偷跑到書房窗下,兩人惡作劇似的想要偷聽一下元蒼在做些什麼,卻聽到了關於元家最大的秘密。
元旭不以為然,轉頭就忘。
但是那番話,卻是結結實實地落在了玄洛的心頭。
只是這會兒,作為旁觀者的玄洛,並不能離開「玄洛」和「元旭」都已經離開的書房窗外,腳下彷彿被釘子釘住了,完全不能動彈。
於是,他聽到書房中在沉寂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覺得,玄洛那孩子怎麼樣?」熟悉的元蒼的聲音。
「有點偏激,這樣的性格,很容易走上歪路。」
「好好教教就可以了,決定一個人性格的,並不是天生,而是環境。」
「呵呵,這種道理我是說不過你的。」
「其實……我想把元家交給他。」
「什麼?你真的這麼想?」
「元家,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一個傳承了幾千年的家族,如今還身在國師這樣的位置,就好比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必須到了需要改變的時候了。」
「就是你的那個計劃?」
「是,只有我能完成。在之後,我想收玄洛為弟子。」
「這我倒是不意外,你不是很早以前就這樣想了嗎?」
「這你也知道?我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覺得他和我有緣,師徒之緣,或者說,是父子緣分吧。」
那句話,彷彿一記重鼓,狠狠地敲在玄洛的心臟上。
……我想收玄洛為弟子……
玄洛面無表情,腦中卻早已經混亂如麻。
如果說,他沒有做出後來的選擇。
如果說,有足夠的時間,讓元蒼做完所有的事情。
如果說,等到那一刻,元蒼真正收他為徒了。
是不是,事情的一切發展都會不一樣了?
也許,幻境中的一切,也是有可能實現的?
玄洛麻木地幻想著各種可能性,卻再也生不出半點悔恨了。
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我累了……」他輕輕嘆息著,緩緩閉上眼睛。
他這一輩子,已經夠了。
無論對與錯,無論應該與不應該。
到最後,都只是一場空而已。
可笑他居然現在才想明白。
——玄洛仰面而倒,自絕身亡。
他生命的氣息,緩緩消散在這片天地間。
……
雖然是以元晞之手,施展的鏡花水月法陣。
但是元晞卻能夠感受到,面前這個鏡花水月法陣的不同。
或者說,因為受到這崑崙峰的影響,變得更加強大了。
之前的鏡花水月,名為鏡花煉心。
而現在,卻是水月亂心。
直問本心。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於無形,連玄洛這樣的人,都選擇自裁。
元晞默默不語,說不出心情的複雜。
若是當初玄洛不背叛,沒有了元家,恐怕也就沒有現在的她了。
或者說,是沒有以風水師身份為傲,以元家為一生重任的元晞了。
世上之事,變幻莫測,誰能說得清?
正當她出神之際,隨著玄洛死去,一顆小小的靈光種子,從逐漸散開消弭的鏡花水月法陣中晃晃蕩盪地飄了出來。
元晞眼尖地發現,抬手捉住。
這靈光種子一捏就碎,但元晞的眼前卻場景變換,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很簡單的一幕。
一個高大而神秘的黑影,站在玄洛面前,身披黑袍,看不真切面容。
畫面中唯獨能夠看到的,是一隻手。
而他的指尖,靈光閃現,正是一顆靈力種子。
那人,以靈力種子點向玄洛,而這顆靈力種子,也從此落在了他的腦海中。
醒來之後,玄洛卻忘記了一切,忘記了這個黑衣人,忘記了與這個人相遇的一切,也忘記了那顆靈力種子。
但他的腦海中卻多了一些東西,一些訊息,關於追求長生的訊息。
那也是在他的心裡,種下了一顆**的種子。
直到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玄洛腦海中的東西,經過他自己的理解和體會之後,整合成為一片功法。
玄洛得知元家地宮之中,有一神物可讓人得之長生,便用了這種神物的名字,給他研究出來的功法命名。
曰,龜雖壽。
……
精神從那個場景中脫離的時候,元晞仍然是怔怔的。
可外界的動亂,卻混亂了她的思緒。
元晞皺著眉頭,看著地宮秘境內,突然開始變化。
開始變化。
頭頂上一會兒是晴空萬里,一會兒是烏雲密布,一會兒是月朗星稀,一會兒是星河垂幕。
四周荒涼的景色,也在變化,歷經春假秋冬,一年四季。
神奇而瑰麗,用語言難以形容其間的美妙。
當天空與四周景色的變化停下來之後,元晞的腳下又突然開始震動起來,一開始只是輕微的晃動,到後來,這種晃動擴大,逐漸擴散到整個地宮秘境,演變成恐怖的地動山搖。
元晞身前不遠處,就是原本的崑崙峰坍塌之後形成的廢墟小山,僅有原本的崑崙峰一半大小。
這次地動山搖也帶動著廢墟小山上堆積的碎石塊不斷地往下滾落,然後山頭忽然裂開,轟鳴作響,一頭巨龍出現在廢墟之上。
背後的太陽忽然光芒大作,炙熱明亮地席捲了整個大地,那光芒也包裹了那頭廢墟之上的巨龍,而他口中銜著的一顆明珠,在壓倒一切的太陽光芒中,仍然溫潤而執著地散發著自己的光輝。
元晞被光芒刺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只看到那廢墟之上的巨龍模糊身影,心中詫異。
她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那所謂的巨龍並非真的巨龍,而是一尊巨大的石雕。
這石雕盤踞在那廢墟小山之上,足以見得它的龐大,而它的神態、外形,無不栩栩如生,連身上的鱗片和毛髮,都細緻入微,很是逼真。
巨龍定格的,恰好是仰天咆哮的一幕。
只是這會兒,巨龍的口中卻多了一顆明珠似的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具石棺,華麗浮雕遍身,綴以珠翠寶石,數千顆夜明珠包裹在石棺之外,這匯聚成了剛才明珠般的熠熠生輝。
元晞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可是,她體內那股恐怖的力量,也開始肆虐席捲。
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每靠近一分,腦袋和身體上的疼痛就更加劇幾分。
可她卻神情木然,似乎對疼痛一無所知,固執地一步步往前,靠近了那廢墟,靠近了那巨龍,靠近了那石棺。
她悶哼一聲,強行壓下了翻湧的血腥之氣,一抹殷紅還是不可避免地從她嘴角滑下。
元晞不甚在意,抬手隨意拭去。
她定定地望著那石棺,面無表情,但眼中翻滾的複雜情緒,卻說明了一切。
那石棺似有感應,突然從巨龍口中飛起,直直落在元晞身前幾米遠的地方,濺起一片塵埃。
元晞心如擂鼓,血液逆流,疼痛遍身。
耳邊有殺伐聲咆哮呼吶,眼前一陣陣花白眩暈,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可她,還是看見了——
石棺裂開,一片片似花瓣般綻放。
棺中冰涼的白色煙霧隨之散去,露出其中那個仰躺著的雪白身影,安寧於世外,平靜地沉睡。
「鶴……」
元晞又往前踏了一步,喉嚨中發出古怪的呼喊聲,喉嚨的劇痛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就像是有火在灼燒,有刀在割。
只能隱隱約約聽出她喊的是什麼。
棺中躺著的人,似乎聽到她的聲音,徐徐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他穿著一身絲質垂地白色長袍,這衣物渾然天成,宛若天衣,找不出一點線頭和縫合的痕迹。
隨著他站起來,他披散的長發也隨之滑落。那是一頭如雪蓮般乾淨純粹的雪白長發,長及腳踝,柔順光滑,不見一絲乾燥打結。
而那玉雕般的面容,更是清雋精緻,連纖長的睫毛,都細緻到了角落,皮膚蒼白到近乎病態,更沒有一點毛孔瑕疵。
這樣一個翩翩男子,彷彿從畫中走出來的世上謫仙。
他赤著雙足,腳下踩著泥土石塊,但那灰塵臟污卻一點兒沒有弄髒他的皮膚,仍然潔白不染塵埃。
他一步一步朝著元晞走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目光唯獨望著她,就像是在看著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元晞看著這個男子,無數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現,混亂龐大到讓她頭疼欲裂。
她晃了晃頭,試圖清醒一下自己。
可一聲聲呼喚卻在她耳邊響起。
是她自己的聲音——
「席景鶴。」冷淡得沒有一絲人氣兒,開口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席景鶴!」氣惱的低呼,看似不滿,卻明顯比以前多了些什麼。
「阿鶴。」開心的笑意,彷彿這世上最美好的時光都集中在了一瞬。
「阿鶴!」撕心裂肺的疼痛模糊了她的眼睛,最無法忍受的是生死離別。
只是幾步的距離,元晞低著頭,卻如同歷經了漫長的歲月,經歷過與他的開心幸福,到痛苦難耐。
而此時,席景鶴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蹲下身,盈盈笑著,眉眼溫暖,溫柔繾綣。
「晞晞,我回來了。」他說。
三年的時間,如同彈指一瞬。
三年前,她在廢墟之上,瘋狂地挖著坍塌的石塊,雙手十指血流如注,仍然執著不休。
三年後,同樣的地方,卻是不一樣的場景,他跨越時間而來,出現在她的面前,溫柔的一句,我回來了。
元晞緊緊皺著眉,極為難受。
她耳邊轟鳴陣陣,幾乎聽不到席景鶴的聲音。
可那聲「我回來了」,每一個字,都飄入她的耳中,讓她聽得清清楚楚,如此真切。
當真不是夢境。
「刺啦。」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撕碎。
一個似男似女,似老似少的詭異聲音,尖利地像是劃破玻璃,難聽之極,卻不斷地在她耳邊回蕩——
「情之一字!當斬!」
「屠盡七情,滅絕六欲,太上忘情,殺殺殺殺!」
「今之大道難得!己身不過,更待何時?」
「放下一切,立地成仙。」
「……」
那些聲音,像是蠱惑,迷亂她的理智,干擾她的情緒。
心魔,一點點吞噬了她的自我。
那個聲音告訴她,只要自己殺掉面前這個人,她就可以徹底的太上忘情,忘卻一切,成就大道,走向她真正希望的通天坦途盡頭,探索她追求了一輩子的東西。
只要殺了他。
斷情絕愛,便可放下一切。
可……她不願。
她怎麼捨得?
等了三年。
三年。
他才回來,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那是她的阿鶴,她怎麼捨得?
她紅了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下。
其實不過是轉瞬幾秒,她卻熬得如同天長地久。
抬頭望著席景鶴,她輕輕喊道:「阿鶴。」
席景鶴一愣,然後笑了,暖意橫生。
「嗯,我在。」他抬手,輕輕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