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V后新章
看清來人,夏春朝甚感驚詫莫名:她同這賀好古自來沒什麼交情往來,卻不知他為何突然邀她來此。
賀好古走上堂來,先不言語,只向下吩咐道:「外頭下這樣大的雨,姑娘著了寒氣,端盞薑茶來,都杵在這裡做什麼!」
一言落地,左右答應了一聲,就有兩個僕婦轉身出門。
夏春朝趕忙說道:「賀公子快不要忙碌,我貿然叨擾,已是不好意思了。何況,我懷著身子,也不好吃茶。」
賀好古雙眉微挑,面色微有差異,又旋即如常,點頭道:「既然如此,可有薑湯?端碗上來。」
底下人連忙回道:「有有有,為怕姑娘吃不慣薑茶,廚房一早也備下了這個。」說著,就出門去了。
夏春朝無話可說,只好向著賀好古微微欠身,道了個萬福:「多謝賀公子收留,不然如此大雨,我們這起人當真不知往何處躲避。」
賀好古莞爾道:「弟妹不必多禮,我同達安既然交好,舉手之勞也是情理之中。」
夏春朝聽聞,暗道這倒也在理上,心中略安。只聽賀好古又道:「雨大路滑,不便行走,弟妹既有著身子,更要謹慎為上。路上若是跌了碰了,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暫且在寒舍小歇片刻,待雨停了再上路。」
夏春朝眼看也是別無他法,只好應下道:「公子好客,我卻之不恭。只是叨擾公子甚多,我心有不安。」
賀好古朗聲笑道:「弟妹這話客氣了,相交朋友是為什麼?不能濟人於危難之間,那還談什麼交情!」說著,又道:「這裡說話不便,咱們且到花廳去坐坐。」言罷,也不待夏春朝答應與否,轉身就向軟壁後走去。
夏春朝見狀,只得將帶來的家人喊來,吩咐了幾句,方才帶著珠兒跟了上去。
一路曲曲折折,倒也走了些穿廊廳堂,方才在一處靜室內停住。
夏春朝放眼打量,卻見這堂房不大,西邊牆上開著雙扇雙蝠鏤雕窗。牆下是炕,炕上設幾,拜訪痰盒、茶碗等物,更設有一盆茉莉,正值開花時節,幽香陣陣,沁人心腑。炕兩邊乃是座位,其上安設湖綠色綢緞坐墊、石青織金軟枕。炕里側丟著一柄楠木美人錘。
對過便是兩張棗木雕桃花圈椅,椅上亦有繡花椅搭。
這屋子雖比適才大廳小了些,卻尤為雅緻細麗,且似為主人平常歇卧之處。
夏春朝看在眼裡,心下略有不安。
那賀好古已先在炕上坐了,又向她揮手道:「弟妹也坐。」
夏春朝微一沉吟,就在地下的椅上斜著身子淺淺坐了。
賀好古笑道:「弟妹上炕來坐,這般離著老遠,怎麼說話?我同達安既是拜把兄弟,咱們便是通家之好。一家子坐一處說話,也是常有的事。我看弟妹往日為人,亦是豁達不羈之輩,何必拘泥世俗之見?」
夏春朝微笑道:「賀公子這話錯了,其一呢,我已不是陸誠勇的妻子,這弟妹二字公子再勿提起;其二,即便還是,就算是一家子人,哪有弟媳婦和大伯子臉對臉坐在炕上說話的道理?讓人看見,豈不恥笑?公子既為名門之後,這些忌諱該當比我這等愚婦明白些。」
這賀好古聞言,偽作訝異之態,連忙問道:「此事我卻不知,這裡頭究竟出了什麼岔子?你是朝廷封誥的命婦,可不是陸家說休便能休的。」
夏春朝冷笑道:「公子說明白話罷,適才公子在堂上還向我叫姑娘,顯是早已知道我不在陸家了。這會兒又同我拉起親戚,叫我弟妹。不過是藉機親熱罷了,又充什麼糊塗呢?我實話告訴公子,我雖是個商戶女兒,又被夫家逐了出來,但我可不是那任人欺凌的嬌弱女流,也不是不知廉恥的放蕩貨色。公子若是打著什麼不良的念頭,我勸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我雖不在陸家了,但退親文書還沒定下。待陸誠勇回來,另有一番話說。若是弄出這樣的事來,我不知賀公子要如何同你把弟交代?」
「公子是名門世家出身,身份顯貴,但他陸誠勇亦是朝廷新寵,又連立大功。你為著我一個女流之輩,得罪這樣的人,只怕得不償失罷?公子若覺此處地偏人稀,即便行兇也無人得知。我出來時,家裡上下皆知我去了觀音廟,這一路行來唯有此處有人家。官府追究起來,只怕並非無跡可尋。公子縱然顯赫,到底此處是京畿重地,弄出這樣的姦殺官司,怕不是輕易能了結的。」
她一席話說畢,聽得賀好古瞠目結舌。
這賀好古原本確是存了戲辱她的念頭,卻不想這女子臨危不懼,全無世間尋常女流懦弱之態。雖是情勢於她極其不利,倒也敢據理力爭,並無半退讓懼怕之情。那番輕薄戲弄的心思頓時盡赴流水,倒更生出些欽佩之心。
當下,這賀好古起身,整衣下拜,向著夏春朝端端正正的做了個揖,正色道:「在下唐突了姑娘,還望姑娘恕罪。」
夏春朝別過臉去,冷笑道:「公子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賀好古道:「姑娘說的果然不錯,我之前於姑娘委實存著不良之心。今被姑娘識破,那我便也實話實話了。我心中欽慕姑娘,又不能親近,故而生出這不入流的計策來。我賀好古雖說人荒唐些,但也算出身清白人家子弟,不敢說金玉滿倉,卻也衣食無憂,至今尚未娶妻,想迎姑娘回去執掌家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言罷,那一雙桃花眼瞬也不瞬的望著夏春朝。
夏春朝不防他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沒了言語。
卻聽賀好古又道:「我知姑娘必定以為我賀好古是個放蕩無稽之徒,然而我對姑娘確是真心實意。」
夏春朝無言以對,半日方才道:「公子倒是有心,只是公子既然出身名門貴胄,家中必定拘管嚴厲,怎麼會任憑公子娶一個商戶女兒為妻?」
賀好古聽了這話,只當有戲,連忙笑道:「姑娘不必憂慮,家嚴嫌我言行不端,早已不管我那許多了。我要娶親,只要是個身家清白的姑娘便可。他二老見我肯安定成家,想必也寬慰許多。」
夏春朝卻不曾料到此節,不禁有些啞然。往西聽陸誠勇說起,這賀好古家中也是世代簪纓,算是出身顯赫,這樣的門第於子弟姻親事宜竟荒疏到這等地步,可見這賀好古平日行經如何荒唐,乃至家中父母已無力管束。
這般心念一轉,夏春朝忽又想起一事,問道:「那位劉玉娘呢?我聽說,你討了她做外宅。如今可領進家去了?」
賀好古微微一怔,說道:「還不曾,我倒也沒虧待她。但這煙花場地出來的女子,如何能進我賀家的大門?再則,這女子在外頭被人捧慣了,性情倨傲,挑衣揀食也就罷了,但有一事不合心意,動輒大吵大鬧。我受不得她這般習性,又怎會將她帶回去氣我父母?」言罷,又恐夏春朝心有顧忌,忙又說道:「不過是個外宅,我回去遣了她就是。」
夏春朝心中疑惑,問道:「這倒是古怪,這女子既然跟你出了戲班子,你便是她終身倚靠,又怎會這等不知進退?她倒為了些什麼事,同你吵鬧?」
賀好古便道:「旁的倒也罷了,不過使性子鬧事。但只一件,我出去應酬吃酒,但凡叫局留夜,回去便要看她臉色。這男人在外行走,這樣的事再平常不過。她既不是我正頭老婆,倒怎的來管我?她當戲子時,這樣的事也不知經了多少,又來混充什麼良家婦?說起來,也真真是可笑。我懶怠同女子口角,吵到不耐煩時也就出來了。家裡又不待見我,我便時常在這鄉下別院住著。自打上回我們鬧散,也有段日子不見了。」
夏春朝聽到此處,不由甚覺可笑,點頭說道:「原來公子是嫌她吃醋,她是看重公子,方才這等在意,公子倒不高興么?公子嫌棄她出身不好,當初討她時怎麼不說嫌棄?」
賀好古微扯唇角,莞爾笑道:「夏姑娘真能說笑,討戲子做外宅原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玩意兒罷了,又在乎什麼出身好不好?娶妻討良家妾可是不同,不是溫良賢淑、身家清白的女子,是斷不能要的。」
夏春朝聽了這話,既可笑又可氣,只覺此人無恥至極,當即頷首笑道:「公子果然高見,不是我這愚婦可比。然而公子既然看重出身,又怎會中意我這再醮人的婦人?何況,我肚子里還懷著人家的種?」
賀好古朗笑道:「夏姑娘這話就招人發笑了,我說身家清白,乃是指良家婦人。姑娘是良人家女子,又怎能同這煙花戲子相提並論?這世上寡婦、離婦再嫁的不勝枚舉,也不見誰嫌棄她們。姑娘若是顧忌肚子里這個,那大可不必,我知道一位郎中有好葯,包管四平八穩,什麼毛病也落不下!」
夏春朝冷笑道:「公子這是拿穩了我定要跟你了?」
賀好古一怔,問道:「姑娘可有不滿之處?我雖不敢說貌比潘安,卻也總比陸誠勇那莽漢強些。我家衣食無憂,姑娘嫁進來也不必如往日那般辛苦,倒有什麼不好?」
夏春朝點頭淺笑道:「公子適才說溫良賢淑,然而公子只怕不知,我夏春朝也是個好醋善妒的婦人。你同陸誠勇交好,可曾見過他吃酒叫局在外胡行的?但要我查出來,回家我是不饒的,輕則不許上、床,重了可是要頂香爐的。公子討我這樣的女子做娘子,不怕受拘管么?」
賀好古聽她如此講來,回想起與陸誠勇相交情形,果然從不曾見他流連煙花,彼時還暗地裡笑他假充正經,原來背地裡有這本賬在。
想到此節,他不免些微後悔,但抬眼看去,卻見夏春朝端坐椅上,穿著一襲淡色衣裙,一頭烏雲也似的頭髮盤成隨雲髻,穩穩卧在頭上,雙眸明凈,口角含笑,雖是脂粉不施,卻越發顯得光艷動人。
這賀好古本是個好色之人,眼見了這等姿色,如何不心動?
便也不管那許多,溫聲笑道:「但只要姑娘肯下嫁,小生願受姑娘拘束。」說著,竟而上前就要拉手。
夏春朝見他無禮,收了滿臉笑意,正色斥道:「退開!你想欺辱良家婦人么?!虧你適才還滿口信誓旦旦,原來是這等出爾反爾的小人!」
這聲雖不高,卻如當頭棒喝,將賀好古震醒過來,退後兩步,滿面愧色道:「在下失態,姑娘見笑了。」
夏春朝也不看他,只望著窗外,見已是雨收雲散,便即起身道:「雨已停了,多謝賀公子收留,我這便告辭了。」
賀好古倒也不相阻攔,送了她出去,臨到門上之際,又道:「我的話,還請姑娘放在心上。我真心以待,還望姑娘憐惜。」
夏春朝淺淺一笑,說道:「公子只怕忘了,公子也曾說我是朝廷封誥的命婦,不是陸家想休便能休,還需等陸誠勇回來才有定論。他現下遠在邊疆,還是等他回來,再做打算罷。」言畢,帶齊了家人,出門而去。
賀好古立在門上,只見夏家馬車去的遠了,方才折返回去。
夏春朝坐在馬車內,寒著臉,一字不發。
珠兒倒探出頭去,張了幾張,見那院子果然遠了,才回頭心有餘悸道:「方才當真是嚇死我了,姑娘也是大膽,當面就頂撞他。他若果然有些不良的心思,對咱們施暴,卻要怎麼好呢?」
夏春朝冷笑道:「他有那膽量么?」
珠兒說道:「姑娘,他可也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惱起來什麼事做不出來?只是沒想到他竟對姑娘有這段心思!」
夏春朝啐了一口,道:「癩□□想吃天鵝肉,做他的千秋大夢去!我怎會嫁他這樣的無恥之徒?!面上口口聲聲的把兄把弟,原來背過臉來就去圖謀人的老婆!還對著我說出那樣的話來,真真是不要臉!」
珠兒見她惱怒至極,不敢答話,半日才囁嚅道:「興許……興許他們男人家都這脾氣?我看他對姑娘倒是有些真心,姑娘呵斥他就退了。他一個大男人家,又是他的房子,當真對咱們干點什麼,咱們又能如何呢?只好啞子吃黃連罷了!」
夏春朝厲聲道:「這是什麼混賬話!他不敢碰我,只好說他是良知未泯!這人但凡還有幾分人心,就知欺凌婦孺可恥至極!毛賊不殺人,就算是好人了?!聽他適才滿嘴的瘋話,那女子就是戲班子出身又怎樣?還不是他瞧上弄出來的,叫人家死心塌地丟了生計跟了他,倒是說打發就打發了。是要逼人家去跳河,還是轉頭再入煙花?之前在家時就聽說,他為了討那女子到手,費了不少的物力心力,顯是上了心的。如今是到手了,受用的夠了,就嫌礙眼了,這樣的人當真連狗也不如,竟還敢說什麼真心以待!」
珠兒被她叱的不敢應聲,只好問道:「我看那賀公子不像輕易放手的樣子,往後他若當真上門求親,可要怎麼好呢?他不比旁人,只怕不好推拒呢。」
夏春朝冷笑道:「那又如何?休書、和離文書都沒下,我如今還是陸家的媳婦,怎樣也要等到陸誠勇回來,我便不信他敢強娶命婦?這樣的男子,性子如流水,想必到了那時候就撒手了。」
一路無話,車行至夏家老宅。
夏春朝才下車進門,看門的婦人便迎上來道:「姑娘回來了,一路辛苦!適才好一場大雨,我們都只說壞了,怕姑娘要淋著,快些進去吃盞薑湯暖暖。」
夏春朝笑道:「勞你們掛心,倒是不曾淋著。」說著,便一路往裡行去。
走到門前廊下,牛氏上來請安。夏春朝一面走,一面問道:「出去這半日,家裡可有事?」
牛氏答道:「倒沒別的事,只是姑娘前回打發人進城找的人到了,如今還在次間里坐。姑娘是現下就見,還是歇息過了再見?」
夏春朝聽說,啊呀了一聲,連連笑道:「我糊塗,倒是把這件事忘了,就出門去了,倒叫人家久等!」言罷,便道:「就去見罷,都是見熟了的,也不怕那些個。廚房若有薑湯,端兩碗過去,路上碰上大雨,只怕受了涼。」牛氏答應著,連忙攙著夏春朝進門。
才踏進次間門檻,果然見一粉衣女子在炕沿上坐。
一見夏春朝進來,這女子連忙起身,就上前跪下。夏春朝連忙去扶,那女子嗚咽不住,夏春朝也覺傷感,跟著紅了眼睛。
珠兒在旁看著,連忙說道:「姑娘,長春姐姐,有話且慢慢講。姑娘懷著身子,哭多了只怕傷眼睛。」
那女子正是昔日在陸家服侍的大丫鬟長春,聞聽此言,連忙抹了把眼睛,說道:「我自不是,倒招惹奶奶傷心。」
夏春朝強顏歡笑道:「我已不是什麼奶奶了,你喊我夏姑娘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