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V后新章
柳氏聽見這話,那病便如大風刮一般立時不見了。當下頭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一咕嚕自床上爬起,向她切齒問道:「這話可是真的?」迎夏說道:「怎麼不是真的?這樣的大事,莫不是我敢說謊?老爺整日穿街過巷的,誰是看不見的?那女子生了兒子,老爺還替她擺滿月酒。外頭早已傳遍了,只是將太太一個蒙在鼓裡。聽聞老爺還許諾,待少爺回來,就領這女子母子兩個來家拜老太太。到了那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太太就是生氣不甘,也只好乾看著了。太太如今還不趕緊想法子,還等什麼呢?」
柳氏是個心狹量窄之輩,活了這一世只知「吃醋」二字,又無甚頭腦,聽見這事登時便氣沖肺腑。那迎夏熟知她脾氣,在一旁挑唆道:「太太不如趁現下老太太還不知道,先趕過去,給這家子來個下馬威,能攆得他們在京城待不下去自然最好。最不濟,將來這母子兩個就是進了門,也知道敬畏正房太太,免得弄出恃寵而驕的事兒來。」
柳氏被她這三言兩語一挑,暴跳起來,不管不顧,換了衣裳,撕了膏藥,出門便滿院子吆喝人去套車。
忍冬見狀,連忙問道:「太太這氣勢洶洶的是做什麼去?身子不好了這一向,還是聽大夫的話,好生在家養著罷。」柳氏正當氣頭,怎肯聽她的,叫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娘,便出門而去。忍冬無法,扯著迎夏問道:「你這蹄子,又挑唆太太什麼了?等弄出什麼不得了的是非,老爺問起話來,我看你怎麼收場!」迎夏斥道:「你這話好沒道理,怎麼見得就是我挑唆的?太太要做什麼,是我一個丫頭好指摘的?你既這等忠心護主,怎麼不跟上去?!」說著,將手一推,便把忍冬推倒在地,揚長而去。
那忍冬年紀小,如何能是這迎夏的對手,當即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半日爬不起來。不由張口罵道:「這蹄子不知又發什麼浪,看著如今家裡沒人轄制她了,就興風作浪起來!把我推在這裡,能有你什麼好處?!」罵了一回,看看也不是法子,便自地下爬了起來。眼見太太已然出門而去,待要跟去,太太又沒說帶她出去,也不知底下有些什麼事,冒然跟去怕要被呵斥,又恐惹禍上身。想了一回,她將衣裳一撣,徑自回屋去了。
那迎夏頗有心計,遠遠跟著柳氏,見她出門上車去的遠了,方才折返回來。
一路走到後院陸賈氏居所,進門便見寶蓮、寶荷兩個在廊下坐著說話。
一見她來,二人雖心裡皆有幾分不待見,還是各自起身道:「迎夏來了,卻有什麼事?」迎夏說道:「老太太可方便說話?」寶蓮便道:「老太太正在念經,這會兒只怕不便當。若是不急的事,還是待會兒罷。」迎夏便道:「只怕等不及了,老太太的功課,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待一卷念完,已是晚了。」寶蓮、寶荷甚覺奇怪,皆問何事。迎夏只是不說,寶蓮無法,只好道:「既是這等,我進去瞧瞧。」言罷,便轉身進了屋子。
少頃,寶蓮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若是你有什麼要緊的急事,就進去罷。她老人家這卷《法華經》也就要念完了,想必佛祖不會怪罪。」迎夏得了這一聲,趕忙邁步進門。
寶荷看著她進去,啐了一口,說道:「這妮子整日鬼頭鬼腦,一肚子壞水。這會子跑來,又不知來行什麼勾當。」
迎夏入內,只聽木魚咄咄之聲不絕於耳,陸賈氏卻不在此間。她順聲尋去,穿過一道月洞門,進到一件凈室。
她初來此處,不住四處打量。屋子正面牆下供奉著一座佛龕,裡面是一座描金觀音像。其下供桌上只供奉著一盞清水,香爐內三支棒兒香正自青煙裊裊。
桌子底下,便是一方菖蒲蒲團,陸賈氏盤膝坐於其上,正合目念經,將手中一串念珠轉的飛快。
迎夏見此情狀,不敢言語,只立在一旁,緘默不言。
陸賈氏念了幾句經文,忽然停下,淡淡說道:「既然叫寶蓮進來通報,卻怎麼又裝聾作啞?」
迎夏趕忙陪笑道:「丫頭無知,進來衝撞了老太太,老太太勿怪。」陸賈氏輕哼了一聲,說道:「來且來了,又談什麼衝撞?有話便直說罷。」說著,便要自地下起來。
迎夏慌忙上前攙扶,又笑說:「老太太也當真是節省,日常供菩薩,只這一盞清水。想著我們每日里潑潑洒洒,當真是要羞愧死哩。」陸賈氏斜了她一眼,說道:「你懂些什麼?!佛祖面前,我豈是小氣的人!然而供奉佛祖,最要緊的是一顆誠心。只要心誠,一碗清水,三柱清香便已夠了,又何必定需香花果點?」迎夏挨了一通斥責,倒也不訕,仍舊厚著臉皮笑道:「老太太說的極是,小的受教匪淺呢!」
說著話,陸賈氏便走到次間內,在炕上坐了,伸手拿茶。
迎夏眼尖,曉得水涼了,連忙說道:「這茶冷了,吃不得,等我重新換過。」說著,拿了茶碗將殘茶倒在甌子里,重新放了茶葉,提了壺續上水。
陸賈氏倒也無話,只靜看她行事。
迎夏倒了茶,雙手捧上。陸賈氏卻道:「擱著罷,我其實不渴。」迎夏碰了個軟釘子,只好放下,退在一旁。
陸賈氏便問道:「你素來在上房伺候,這樣冒失跑來,卻為何事?」迎夏便忙不迭將柳氏去尋陸煥成外宅大鬧一事講了,說道:「老太太,丫頭斗膽說一句,這事兒老爺委實荒唐了。老爺又不是沒有后,何必弄出這樣的事來?何況,少爺偌大一個前程,又封了爵位,老爺也算是官家老太爺,走出去也是個有身份的人。這事兒傳揚開來,豈不令人恥笑?然而太太也未免過於莽撞,就這樣跑去,豈不是家醜外揚?如今一家子唯老太太是大,老太太還是快些拿個主意,叫咱們家免了這一場笑話。」
陸賈氏聽了這一席話,嘿嘿冷笑兩聲,雙眸如電,不住掃過迎夏。
迎夏心中陣陣發毛,強撐著笑道:「老太太怎麼這樣看著我?」
陸賈氏笑道:「以往不知道,你娘那麼個悶葫蘆,怎麼就養出來你這樣伶俐的好丫頭?」迎夏才要說謬讚,就聽陸賈氏又道:「你跑來向我告密,你們太太又是從何處得知這事兒的?她一個沒腳的婦人,又整日在屋裡躺著養病,是怎麼知道你老爺有外宅的?!莫不是你們老爺告訴她的?!」繼而厲聲斥道:「你先挑唆了你們太太去大鬧,又走來告太太的狀!裡面充好人,左右不吃虧,你倒生了一副玲瓏心肝,當我是傻子不成!家裡便是叫你們這起狼心狗肺的下人弄的烏煙瘴氣,我今兒必定要抓個榜樣,好好整治一番。不然,你們也不知厲害!」一席話落,便作勢喊人。
迎夏慌忙噗通一聲跪了,磕頭如搗蒜一般道:「老太太手下留情,容婢子把話說完。這般就懲治婢子,婢子可是冤殺了!」
陸賈氏不過做個樣子,沉著臉說道:「你且說來,若是無理,我立時叫人牙子上門!」
迎夏便啜泣道:「婢子怎敢搬弄這些是非?是今兒在廚房,聽見宋家嫂子說起此事,又說外頭都傳揚遍了,只是瞞著咱們不知道。我聽見這消息,只怕的要死,生恐壞了咱們家門的體面。我一個丫鬟,芥子一樣,哪裡敢隱瞞這樣的事自然是告訴太太為上。誰知太太的脾氣,是一刻也忍不得的。聽見了這事,登時暴跳起來,就要去尋那外宅的晦氣。我也勸過,只說再怎樣,那孩子也頂著陸家的姓字。鬧得不成體統,也是敗壞咱家的名聲。太太卻聽不進去,只呵斥我不要管,就帶了人出去。我怕的了不得,想著老爺不在家,只好來告訴老太太,好有個預備。」
陸賈氏冷笑道:「如此說來,你竟是個好人。你們太太的脾氣,就是塊爆碳,又生性善妒,想著之前為著什麼攆了長春?你服侍她也好一向了,又是個頂聰明伶俐的人,怎會不知她那脾氣?你分明是料定了她會去鬧事,蓄意叫她知道,等她去了,你又走來告與我,好賣弄忠心。你這點子小算盤,也敢來翻雲覆雨?!當真以為陸家沒人了不成!」
迎夏無言以對,冷汗涔涔,一字不發。
停了半日,陸賈氏方才淡淡說道:「罷了,雖是造次了些,這事兒到底算是老爺惹出來的,早晚還是要翻騰出來。你且起來罷。」迎夏不明其意,只是如遇大赦,慌忙自地下爬起,立在一邊垂首無言。
陸賈氏又道:「這外宅既已養下了孩子,那便沒有放在外頭的道理,吃人恥笑。你們太太出去鬧著一場,還不知要傳揚多少笑話出去。」言罷,便道:「你出去,叫寶蓮進來。」
迎夏低低應了一聲,出去喚了寶蓮進去,她自家就在廊下站著,再不敢進去,也不敢就走。
寶蓮入內,陸賈氏便吩咐道:「去對門上小廝說,騎快馬到衙門找老爺,叫他即刻去外宅那兒瞧瞧,只說太太去了。」寶蓮吃了一驚,忙忙應下,走去傳話。
好容易妥當,這寶蓮才折返回來,進到院中,見迎夏還在階下站著,待走不走的,便上前問道:「你怎麼還在此處?」迎夏拉著她哭道:「寶蓮姐姐,我不過是來給老太太報個信兒,誰知老太太便惱起我來,適才好不苛責,險些攆我出門。這會子雖沒叫我,我也不敢就走。你進去問問老太太還有無吩咐,我是再不敢自作主張的。」
寶蓮便笑道:「你是一向拿慣了主意的人,竟也有今日!」說罷,撇下迎夏,徑自進屋。
陸賈氏仍舊在炕上坐著,見她回來,問道:「話傳到了?」寶蓮回道:「傳到了,已打發銅兒騎騾子去了。但只怕趕不到太太頭裡,這場鬧是免不了了。」陸賈氏笑了笑,說道:「叫她去鬧一場也好,算是給那女子一個下馬威,免得叫她以為給我們陸家生了兒子,就如何了不得了!我親親嫡孫如今正做將軍,誰又稀罕她那個尿泡種兒!我原本還愁這事兒怎麼收場,有了迎夏鬧這一出,倒是省了麻煩。」
寶蓮便趁這話頭笑道:「老太太怎麼就惱起來迎夏?她現下還在外頭站著,沒老太太放話不敢去呢。」又問道:「迎夏來說什麼?」
陸賈氏便將適才之事告訴了一遍,冷笑道:「我原先叫你們太太收她,就是看她機靈。誰知她未免機靈的過了,小把戲賣弄到我跟前來!耍了柳氏也就是罷了,竟還想把我也當槍使!她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阿物兒!」寶蓮陪笑道:「老太太說的是,迎夏這可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只是老太太預備怎麼發落她?若是沒事,不如叫她去了罷。這會兒正是晌午頭,太陽毒,只怕站出毛病來。」
陸賈氏道:「叫她站著去,一個毛丫頭片子,哪裡就來這些嬌貴!」寶蓮不敢再勸,應了一聲。陸賈氏又道:「我原是看中她伶俐,有她襄助,趕夏氏出門時,你們太太能爽利些。誰知她這等心大!她既一心想攀高枝,待那外宅來家,就叫她過去服侍罷!」寶蓮這才又道:「太太還要把那外宅弄進來?聽老爺說起,不是良人家女子呢。」陸賈氏啐道:「良人家女子,誰肯給他做外宅?!陸家的臉面,都叫這一代給丟盡了。先是招商人女兒做媳婦,這又弄個煙花女子來當妾,咳!」
寶蓮聽著,這話卻不能介面。只聽陸賈氏說道:「話雖這樣說,她到底生了陸家的孩子,又那麼多人瞧著,不叫她進來也是說不過去。她本是煙花出身,不知道什麼貞潔廉恥。若是再外頭又弄出什麼風流故事,豈不是叫人恥笑?還是收進家來,再慢慢整治罷!」
寶蓮這方笑道:「老太太果然看的全,我就想不到這些呢。」繼而又道:「只是太太這麼個脾氣,過去還不知怎麼一場打砸。」陸賈氏連連嘆息,也就沒再言語。
卻說那柳氏收得消息,聽聞陸煥成老實了一輩子,如今臨老來竟敢背著自己在眼皮子底下偷吃,還捅出了孩子,還要分人家家產,當即三屍神暴跳,五臟氣衝天。也不管什麼體面不體面,帶了家人就往那外宅所居之處行去,一心只想過去砸個稀巴爛,將那外宅母子攆離京城。
車行甚快,眨眼便到了陸煥成外宅所居院落。
柳氏下車,卻見是方小巧院落,院牆皆是竹做的籬笆,開著一扇半門子。自門內望去,果然見院中竹竿上晾曬著些嬰孩兒衣裳。
這柳氏一見此景,怒不可遏,擼起袖子,向帶來的婆娘小廝喝道:「進去給我砸!見什麼砸什麼,一樣也別給那*剩下!再把那*采著頭髮揪出來,我要打著她嘴巴問她要不要臉!」
跟柳氏前來的家人皆是好事之輩,聽了太太言語,樂得一通熱鬧,立時湧進門內,將院中衣桿扯落,踩踏花圃,打砸了門窗,連門前供奉的一尊土地也掘翻了出去。
屋裡陸煥成收的外宅蓮姑娘,正哄孩子睡覺,聽見這動靜,趴著窗子向外一望,當即吃了一驚,柳眉倒豎,斥道:「哪來的土匪強盜,竟敢到這裡撒野!」
正當此時,家裡使喚的一個粗老媽子奔將進來,嘴裡嚷道:「姑娘,不好了!陸老爺的正房太太來了,正在外頭鬧呢!」
屋裡眾人皆吃了一驚,那蓮姑娘冷笑了一聲,說道:「來的正好,我正要去尋她,只是不得個空閑。她倒找上門來了!」說著,將懷裡的孩子丟給她娘,翻身下炕,穿了鞋,又在鏡前照了照,將頭髮梳的流光水滑,方才走到外面。
來到屋外,眼見院里已被這起人砸的不像個樣子,當即喝道:「你們都是哪裡來的強賊,敢來這裡胡鬧!也不打聽打聽,這兒是誰的院子!仔細我說一聲,把你們全送進步兵衙門!」
那柳氏見一青年婦人自屋裡出來,定睛一看,只見這女子生的十分妖調,穿著大紅綢緞對襟夾衣,下頭一條杭州縐紗挑線裙子,嘴唇抹得通紅,便料定是那外宅了,嘴裡厲聲尖叫了一聲,就衝上去揪住那婦人頭上髮髻,勾打起來。
蓮姑娘倒不防這誥命夫人竟這等不顧體面,如同潑婦一般撒潑廝打,一時失手被她擒住。然而這蓮姑娘久在風塵,如何肯吃這等啞巴虧,揚手便向柳氏臉上打去。她指甲留的極長,又才修過。只聽柳氏慘叫一聲,臉上便現出兩道指甲血痕。那蓮姑娘又抬腿向著柳氏腹部就是一腳,當即把柳氏踢倒在地。
柳氏便滾在地下,撒潑哭號道:「打死人啦!□□勾引漢子,還要打死正室!還有沒有天理王法!」
那蓮姑娘見她這副樣子,倒覺可笑,說道:「我還道這誥命夫人如何端莊賢淑,原來就是這等潑婦樣子么?!」
柳氏哭叫道:「呸,你這個下賤貨色,浪著勾搭我漢子,還有臉在這裡說嘴!我今兒定要扒了你的皮,把你這盪貨攆出京城去!」
蓮姑娘聽她嘴裡千□□萬*的辱罵,不由也上起火來,冷笑道:「你這話卻說反了,你說我浪著勾搭你漢子。我還要反過來告你家老爺倚仗權勢,強行霸佔我這良家婦人為妾!如今我孩子也生下來了,見在屋裡睡著,就是個活見證。咱們現下就到衙門打官司,叫世人都看一看,這官家老爺夫人的做派!」
柳氏昏頭昏腦,哪裡應對的上來,但聽見這婦人說她被陸煥成霸佔為妾,還要打官司,當即暴跳起來,戳指啐罵道:「你不要臉的表子!好人家女兒誰浪著去唱戲,唱戲也罷了,就勾搭人漢子。如今還要倒打一耙,世人說戲子沒一個好人,果然不錯!」越罵越怒,又吆喝著小廝家人打砸。
蓮姑娘見勢頭不好,連忙將家中下人也呼喚出來。兩廂對峙,也分不出個輸贏高低來,只是這蓮姑娘的院子被砸的不成樣子。
早有鄰里街坊聽見動靜,走來圍看。眾人向著院里,指指戳戳,不明緣由。
有人道:「這婦人好不刁潑,青天白日的,就打上人家門首,成什麼樣子!」另一人道:「你不知,這婦人的兒子才封了個什麼將軍,人家可是朝廷封的誥命夫人,所以敢這等蠻橫。不然打成這幅模樣,怎麼不見里正過來?若是換成你我這樣的人,還不早被拿去見官了!」眾說紛紜,卻有一個熟知底里的,站出來說道:「你們都不知情,唯獨我知道。這蓮姑娘原是唱京韻大鼓的,不合被那陸家老爺看上,收在這裡做了個外宅。前後也將有一年多了,前不久就聽這姑娘生了兒子,陸老爺還替她擺了酒,也算名公正道了。今兒打上來的這婦人,便是陸老爺的正房娘子。陸老爺討這房外宅,想必是瞞著家裡的。如今被正房夫人查知,故此打上門來。」
另一人聽見,便插口道:「便是這樣,這婦人也未免太能吃醋。有些什麼事,到底回家去說,當著街上打成這幅模樣,丟的還不是自家的臉面?說起來,她還是個誥命夫人,當街撒潑,成什麼樣子?」
眾人正七嘴八舌,便聽一人喝道:「讓一讓,有什麼好看的,都回去!」就見一小廝撥開人群,引著一中年男子快步過來。
這起人皆是這街上住的街坊,認出這人便是陸煥成,有心看這家子的熱鬧,各自後退,將大門讓開。
陸煥成聽聞小廝報信,當真如一桶冰水自頭頂傾下,既恐被柳氏聒噪,又怕愛妾嬌兒吃虧,趕忙向衙門告了假,匆匆趕來。
進得門內,只見院中一片狼藉,盆罐盡碎,孩子衣裳扔了滿地。兩家子人扭打在一處,柳氏正同蓮姑娘對罵不止。
柳氏臉上兩道血印,頭上銀絲髢髻也撞扁了,衣衫撕破一角,狼狽不堪。蓮姑娘披頭散髮,衣衫凌亂,鞋也掉了一隻。
一件陸煥成來,這蓮姑娘雙眼通紅,一字不發,轉身摔帘子進門去了。
陸煥成看著愛妾受氣,心疼不已,竟而不理髮妻,就要跟進門去。柳氏氣急敗壞,上前扯住他衣袖,嚷道:「陸煥成,你對得起我!我含辛茹苦這些年,給你養兒育女,操持家務,一天好日子也沒過過。你竟然背著我在外頭跟這樣的浪貨勾搭,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啃了!」
陸煥成煩不勝煩,將袖子一拂,把柳氏甩倒在地,斥道:「婦道人家,不在家中守著,倒出來撒潑大鬧,成什麼體統!陸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光了!」柳氏憋屈非常,大哭道:「陸煥成,你這賊天殺的!那表子給你生了兒子,你就這等護著她!我替你養了一兒一女,你卻這等欺我!那騷蹄子在外住著,千人入萬人躺,誰知道那尿泡種是誰的?!你就慌不跌的拉到自家來,這等搶著戴綠帽的,我活了一世也沒見過!」
陸煥成聽她罵的不成話,氣的不可開交,當即抬手便是兩記耳刮子。那柳氏被打的愣了,一時竟也忘了哭鬧。陸煥成便向家人喝道:「都杵著做什麼,還不快將太太送回家去!誰再敢往這兒看上一眼,待我回去,都打個臭死!」陸家下人眼看老爺護定了那外宅,心裡知局,慌忙上前,拉了柳氏,連哄帶勸的去了。陸煥成又命這院子里使喚的人,將圍觀的眾人勸散,他自家便進屋探視。
進得房中,只見蓮姑娘的乾娘,抱了孩子在一邊坐著,見了他好不埋怨道:「老爺好不糊塗,既然捻不平家裡的,又收人姑娘做什麼外宅?今兒倒叫你那娘子打上門來,叫街坊四鄰看這出笑話,明兒還叫姑娘怎麼出門?我們姑娘雖說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又幾曾受過這等氣?待將來這孩子大了,人說起來,也敢說——你娘當年是偷人生下來的你,當日也曾叫人娘子找上門來,打了個稀巴爛。叫人牽著頭皮這樣罵,老爺臉上好有光彩么?」
陸煥成無話可說,只問道:「姑娘呢?」那婆子一努嘴,說道:「在裡間床上躺著呢。」
陸煥成便乴進屋裡,進門就見蓮姑娘面沖里躺在床上,聽見他進來了,一動也不肯動。
陸煥成湊上前去,在床畔坐了,扒著蓮姑娘的肩膀,臉貼著臉陪笑道:「我來遲了,叫你受了這委屈,對不住你。你放心,我回去便訓斥那潑婦,給你出氣。」蓮姑娘推了他一把,泣道:「你家既有厲害娘子管束,你就不該來招惹我。我雖是風塵女子,沒跟你前,也是京城的紅角,多少王公子弟堆了金銀珠寶來,我都不看他們一眼的。你有些什麼好?既沒高官厚祿,又不是俊美少年,我原不過是看你為人忠厚老成,想著是個終身之靠,這才肯跟你罷了。誰知你竟叫家裡那不成器的潑婦,上門來這等欺辱我。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看人到手了,也受用的夠了,連著孩子也生了,便不稀罕我了。想把我們母子打開,又恐人罵你是陳世美,便和家裡的串通好了,來演今兒這齣戲,好叫我知難而退。我也不用你們兩口子這等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的,我明兒就帶著孩子,搬離京城,往外鄉投靠我親戚去。再不礙你們的眼,好不好?」
陸煥成急躁道:「誰同你這樣說來?哪個要攆你走?今兒這事,我委實不知。我和那不賢良的潑婦早已不說話了,也不知是誰多嘴告與她的。若不然,我為什麼急急的過來?你也不必生氣委屈,等我回去就把那多嘴多舌的捆了,打給你出氣。」
蓮姑娘便冷笑道:「扎筏一個下人,能有什麼本事?誰是不會的!我看你是不敢動那潑婦了。也是的,人是你正頭娘子,我算什麼!」陸煥成被她這話激了,喝道:「哪個說我怕那潑婦?!早幾日,為著她在家裡咬群,我也曾禁她的足。近來,我那二女兒為著她看護不周,也一病死了,連老太太也頗多埋怨。我們家裡,是再沒人待見她的。」
蓮姑娘聽聞,轉過頭來,眸里秋波流轉,說道:「既是這等說,你接我進你家門去。我不敢爭大論小,你好歹給這孩子一個名分。」陸煥成聞言,默不作聲。蓮姑娘便點頭冷笑道:「我曉得你是個軟行貨子,只會在我跟前弄嘴,真要你為我們母子出頭,你便不成了。我只問你一件,你預備將我們兩個怎樣?我也就罷了,這孩子卻是你陸家的種。莫不是一世都跟著我在外面,不得認祖歸宗的?若當真如此,我明兒就叫這孩子改了跟我姓。你不怕丟臉,我更是不怕!」
陸煥成沒奈何,只好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如今總是不缺你的衣食,你又慌些什麼。我女兒才過身,哪有還沒出殯,老子便先納小妾的道理?讓人看著,還不笑死!」蓮姑娘伸指向他額角戳了一記,嬌斥道:「你還怕人笑?鬧了今兒這一場,人早就笑死了!若不是你管不住你那渾家,叫她來這兒吵鬧,我又何必急著進你家去?過了今兒,誰還不知道我就是你的小老婆?又裝成什麼樣子?成,既是這等,我明兒就帶了兒子走,好似我有多稀罕似的!」說著,重又睡倒在床,任憑陸煥成如何揉哄,只是不理不睬。
這陸煥成見沒奈何,只好說道:「既是你這等說,我就帶你們回去。橫豎老太太跟前,我早已知會過了。」這蓮姑娘卻又拿起喬來,哼哼唧唧不肯起來,又說怕正房拿捏,又說恐孩子被抱去,磨得陸煥成答應去了陸家給她撥個院子,孩子也不叫上房的抱去,這才罷了。
蓮姑娘心滿意足,方才起來慢慢騰騰的梳妝打扮,又吩咐底下人收拾細軟。她坐在鏡台前,一面梳頭,一面問道:「鬧了這一場子,你餓不餓?叫人送飯來吃。」陸煥成搖頭道:「不餓,趕緊收拾了咱們去吧。」蓮姑娘見狀,也不相強,叫來服侍的老媽子,與了她幾個錢,說道:「去門口的攤子上,買碗餛飩來我吃。」那老媽子得錢去了,陸煥成只急的汗如雨落,又不敢催。
好容易餛飩送來,蓮姑娘吃了,收拾完畢,一家子方才出門。蓮姑娘抱孩子,乾娘提著褡褳,陸煥成相陪,出門上了鎖,一道乘了車,往陸家行去。
陸家門內,那柳氏回來,便直撲後院,向著陸賈氏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哭帶罵將事情緣由講了一遍,直叫老太太做主。
陸賈氏看不上她這副樣子,強勸了幾句,便叫丫頭送她回房。打發了柳氏,她便向寶蓮道:「也沒見她這樣,好好一個正房太太,能被一個沒進門的外宅壓的抬不起頭來!」寶蓮說道:「太太是莽撞了些,老爺也有不是。哪有當著外人的面,為著個外宅打正妻的?這往後,叫太太還怎麼管人?」陸賈氏不以為然道:「那是她沒本事,管不住男人,不然怎會這等!」寶蓮聽這話不對路,只是默默不語。
正說話間,外頭就有人來報說:「老爺帶著姑娘公子進門來了。」陸賈氏呵斥道:「什麼姑娘!姑娘分明已經沒了,這家裡哪有第二個姑娘!這是哪門子的稱呼!」那人不敢應聲,便退了出去。
陸賈氏便狠狠捶桌道:「弄就弄了罷,偷吃也不知道抹嘴,定要弄出這樣的事來,傳揚的一地裡都知道。明兒咱們可怎麼出門子?」寶蓮寬慰道:「老太太且放寬心些,又添了個小孫子呢。」陸賈氏橫了她一眼,說道:「有勇哥兒在,我稀罕她那些!」
少頃,寶荷便進來報道:「老爺來給老太太請安。」說著,頓了頓,吞吞吐吐道:「還有二娘和三少爺。」陸賈氏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他倒做的好主,還沒拜祖,這二娘和三少爺就叫上了!」話音才落,就見陸煥成領著個懷裡抱孩子的女子進來。
陸煥成先上前與陸賈氏請安,陸賈氏睬也不睬。陸煥成便說道:「兒子在外納得一外宅,秉性溫良,近來又與兒子誕下一子。兒子思量著總叫他們母子在外居住甚是不變,便帶回家來認祖歸宗。」說著,便推那蓮姑娘上前拜見。
蓮姑娘緩步上前,抱著孩子在炕前跪了,磕了三個頭,那陸賈氏才道:「罷了,你帶著個孩子不便當,又磕什麼頭,仔細摔了孩子,起來罷。」
蓮姑娘腹中作誹,面上恭恭敬敬,起來便退在一邊,垂首不言。
陸賈氏便將這蓮姑娘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卻見她生著一張瓜子臉,眉清目秀,櫻口瓊鼻,十分周正。頭上梳的流光水滑,卻只插了根銀簪子,身上一件嫩黃色對襟夾衣,蔥綠紗裙,通身上下再無一件首飾。
看了一回,這陸賈氏才點頭道:「倒也是個清秀佳人,怪道叫我們老爺這等惦記。你既進了我們家,往日的事兒我便不細究了。但只一件,我也不管你往日是唱戲的也好唱曲的也罷,進了我們陸家的門,就得規規矩矩的做良家婦人,把往日那煙花場里的習氣一併都除了,安分守己的度日。我們這等人家,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你。只是你若不守婦道,弄出什麼有辱我陸家門風的事來,那陸家可容不下你。」
那蓮姑娘是在風月場中待久了的,熟慣演戲,雙膝一彎又跪了下來,望著陸賈氏泣道:「老太太,我宋青蓮不是不知廉恥的婦人,原也是好人家女兒,只是家道敗落,父死母嫁,我一個女兒家無可為生,被我那無良的叔叔賣進了戲班子。我雖誤入風塵,仍舊一心從良。不然我在戲班子這些年,願討我做小的王公子弟不在少數,我怎麼不去跟他們?我便是看陸老爺為人寬和,陸家是慈厚之家,又素聞老太太仁善之名,方才跟了陸老爺,只為從良度日。老太太今兒這教誨,我自然記在心中。老太□□心,我既脫了苦海,於老太太老爺太太感戴不盡,必定盡心竭力服侍老太太、老爺太太,怎敢再生什麼不良之念?我若如此,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嘴裡說著,便將懷裡的孩子偷偷捏了一把。那娃子吃痛,頓時大哭起來。
陸賈氏到底是年老之人,心腸軟,看見親孫子哭鬧,雖說心裡嫌棄他娘,有些不待見,到底也不忍心,當即說道:「倒是個識趣兒的丫頭。罷了,快哄孩子罷,別叫他哭壞了。」又問陸煥成:「這孩子可取名兒了?」陸煥成答道:「還不曾。」蓮姑娘忙湊在裡頭說道:「老爺說不曾拜過老太太,不敢擅自取名。今兒既見了,就請老太太給這孩子取個名兒,也算借老太太的光,添一添壽。」
陸賈氏微笑道:「這取名是孩子爹的事兒,我怎好越俎代庖?」陸煥成也陪笑道:「母親哪裡話,母親肯給取名,就是這孩子的大福了。」
陸賈氏微微一頓,便道:「他這輩上,便是言字部。我看,也不必選什麼好聽字眼,沒得折壽,就叫他認宗罷,只當記她娘抱他回來認祖歸宗了。」陸煥成自然無可不可,蓮姑娘雖覺不好,面上也不敢說什麼,便定了下來。
眾人又坐了一回,陸賈氏嫌吵鬧,推身上乏倦,說道:「我年老,身上乏了,不能陪你們坐。你們初來乍到的,想必還得一通收拾,就去罷。」說著,忽又想起一事,問道:「蓮姨娘可有服侍的人?」蓮姑娘忙答道:「就一個舊時的乾娘,一道跟了來,再沒旁的人。」陸賈氏點了點頭,向陸煥成道:「我看,上房裡那個迎夏就很好,為人聰明機靈,就叫她跟了姨娘罷。橫豎你媳婦整日病痛纏身,也沒那許多差事,一個忍冬就夠使了。」陸煥成答應下來,蓮姑娘心中雖不情願,也只好道謝。
當下,陸煥成便帶了蓮姑娘母子兩個出來,吩咐家人把書房收拾出來,給她居住。又親自到上房把迎夏叫了過去,拜了蓮姑娘認主,從此跟隨服侍。
這迎夏原本一心打著飛高枝兒的主意,不想陸賈氏斥了她一頓也罷了,臨了竟叫她去服侍小老婆,心中氣生氣死,卻也無可奈何。
那蓮姑娘眼看書房簡陋,傢具擺設不甚合心,不免又和陸煥成合氣一場。陸煥成卻道:「你也罷了,母親能容你住下,已是滿頂了,還有哪些不知足?你要清凈,這兒不是正和你意?又計較些什麼!」蓮姑娘憋了一肚子的氣無處發,氣倒在床上睡去了。陸煥成便往族譜里記了陸認宗的姓名生辰。
柳氏在房中躺著,聽聞那外宅竟而進了門,拜了陸賈氏,帶著孩子在書房住了下來。那孩子的名兒,竟也是陸賈氏起的。就知此事已是死了,要將他們母子攆出陸家是再不能夠。甚而連著自己貼身服侍的丫鬟,競也給了那盪貨。新仇舊怨一起發作起來,一怒之下,肝氣病發作起來,從心口往下憋墜著疼,躺倒在床,哎喲叫喚個不停。忍冬看她這副樣子,也是害怕,慌忙跑去喊老爺請大夫,陸家又是一通熱亂。
自此,蓮姨娘母子便在陸家住了下來。
這蓮姨娘在煙花場里慣了,一身風塵習氣,初時還能勉強忍耐,奉承一家大小。漸漸看出端倪,又自謂腳跟已牢,本性便露了出來。日常挑衣揀食也還罷了,又常與人口角,挑唆是非。偏巧她生性刁滑,分明是她弄出來的事,她只不出頭,叫人也無從循跡,將個陸家鬧得雞飛狗跳,合家不寧。柳氏一病不起,陸賈氏看不能收拾,索性不出。陸煥成又是個無用之人,陸家家內更是荒頹非常。
夏春朝使人挑了這一出,卻不知陸家門內如何熱鬧。
長春帶了她姑母也遷到了鄉下夏家老宅,長春便在房裡跟隨服侍夏春朝,她姑母就在廚房管燒火做飯等事。
時日匆匆,王二輝將打了菜的兩畝田地盡數撥了種,一月過去都出了芽。趕上秋日和暖,風調雨順,花苗長得甚是健旺。
夏春朝如今懷孕也將滿五月,小腹漸漸隆起,行走倒還便當。聽了王二輝回報,心裡高興,親自到田壟上瞧了瞧,見果然如此,十分喜悅。
當下,她折返宅院,使了家人往城裡,請舊日閨中好友傅月明過來一敘。
打發去的人回來報道:「已將帖子送到季府上了,夫人收著了,只說知道了。又叫小的上覆姑娘,說她一早要來看看姑娘,只是季老爺不在,家中無人,家務又甚是繁雜,一時竟不得空閑。如今姑娘既請,那沒有不來的道理。今兒是不得空了,明兒也不成,到了后個兒,必定一早過來。臨去時,還賞了小的一串錢。」
夏春朝聽了,極是高興,向三個丫頭道:「月明要來,後日要好生預備著才是。」這三人是知道她們交情的,自然一口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