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V后新章
夏春朝產女之時,已是年關將近,月子未出,便要過年。年底事宜甚多,她身子不便,不能親自料理。夏恭行年紀尚輕,往日又多以讀書為要,不通家務。一眾家人,雖大多為人勤謹忠厚,到底也有幾個偷奸耍滑之輩,眼見家中無人理事,漸漸憊賴怠惰起來。
夏員外料知此節,體恤女兒,又挂念孫女,便做主合家遷到鄉下過年,一面照料夏春朝月子,一面替她料理家事。夏恭言兩口也隨了過來,日常主管年貨採買,夏恭行便跟著乃兄學些經濟人情道理。
王丟兒之前在夏春朝手裡吃了一回的虧,心裡記恨未消。眼見小姑子生了個女兒,便在肚裡誹謗:果然是個沒福氣的蹄子,挺著個肚子神奇了半年,到頭來也只生了這麼個賠錢貨。公爹那時候還滿世界嚷嚷著要認作自家的孫兒,大張旗鼓的分田產給她們母子,如今怎樣?生這樣一個賠錢貨又能怎樣,到老來到底是不中用。
她滿心恨妒,但一時又無法可施。自打前回鬧了一場,乃夫甚是拘束她出入見人,連貼身丫頭也換了個老實人,一錐子扎不出個響兒來。她一人孤掌難鳴,又不是個智多之輩,只好暫且作罷。
這日正當臘月二十三,夏春朝午睡才起,在床上半倚著逗弄孩子,見著女兒生的白凈可愛,心裡也著實高興。
長春漿洗了尿襯進來,說道:「外頭又落起雪來了,這天總也不放晴,洗的衣裳幾日也幹不了。旁的倒也罷了,就是這尿布已快沒得換了。小姐換的又勤,再這樣下去怎好?」珠兒一面撥弄著火盆里炭,嘴裡就說道:「我說你迂,外頭幹不了,拿進來使火盆烘乾了就是。又不是沒洗過,騷剌剌的熏的人難受,洗過了怕什麼?」長春笑了笑,說道:「我卻忘了。」說著,又問夏春朝意思。
夏春朝支起身子,說道:「珠兒說的很是,就在屋裡烘吧。」頓了頓又道:「這天寒地凍的,難為你們日日去外頭漿洗,又冷又熏的慌。打從明兒起,你們就在外堂上洗罷,屋裡燒著熱炕,總比廊上好些。水也須得用熱水,不然手要生凍瘡的。」長春笑道:「廊上也生著爐子,不是很冷,姑娘倒不必替我們憂慮。」珠兒嬉笑道:「早用了熱水了,還等到這時候呢?姑娘安心罷,咱們也不會給自己找罪受。」
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我養孩子,帶累你們也跟著忙活。」長春說道:「姑娘哪裡話,姑娘的千金,我們自然是要仔細服侍的。」珠兒從旁應和道:「正是這話,姑娘性子往日也爽利,怎麼如今養了孩子,倒外道上了。」
主僕三個正自說笑,那玉兒在襁褓里躺著,被這聲響吵醒,登時哭起來。夏春朝忙不迭的去揉哄,又喂她奶吃。好容易這孩子方才安靜下來,又沉沉睡去。
長春在旁看著,點頭嘆息道:「似姑娘這等,有錢能請奶婆子的,卻肯自己餵養的,實在不多見了。我姑母家間壁住著一戶人家,還不如咱們家寬裕,男人在街上擺著個豬肉攤子,手裡有幾分閑錢。這家子去年媳婦生了個兒子,便張羅著請了個奶婆子看養,那媳婦自己卻決不肯喂的。」夏春朝看著懷裡粉雕玉琢的女兒,心裡著實喜愛,嘴裡輕聲道:「你們沒生養過,不知道。這孩子在肚裡住了這幾個月,就跟長在了心裡似的,一眼看不見也要發慌,怎麼捨得給旁人養?那外人不過是拿了銀錢,來領差辦事罷了,怎能如自己的親娘一般上心呢?我倒是不知這些人心裡都怎麼想。」
正說著話,寶兒忽然打起門帘,說道:「大奶奶來了。」話音落地,眾人彼此無言。
只見那王丟兒穿著家常舊衣,手裡抱著個手爐子,自外頭進來,笑盈盈道:「我才起來,天長無事,來瞧瞧姑娘並侄女兒。」
夏春朝別無話說,只淡淡道:「這外頭下著雪,倒難為嫂子惦記,雪地里還走來一遭兒。」說著,又見王丟兒戴著斗笠,帽沿兒上積著些雪,遇熱登時化了,兀自向下滴水,便向寶兒斥責道:「糊塗東西,這帶著寒氣的物件兒怎好往屋裡帶?一時冰著了玉兒可怎好?」寶兒老實,任憑呵斥了一通,一聲兒不吭將那斗笠拿了出去。珠兒便陰陽怪氣道:「我們是丫頭,不知這些事倒罷了。大奶奶可是個知事的婦人了,怎麼也這等粗心?」說著,忽而笑道:「我卻忘了,大奶奶沒曾生養過,不知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王丟兒見她直戳心中忌諱,一陣暗惱,臉上也不敢帶出來,只堆笑道:「這珠兒還是這副尖牙利齒,能說會道的。」言罷,又看夏春朝竟不說讓座,便厚著臉皮要往床上坐。
長春連忙嚷道:「大奶奶且站著,我給奶奶拿凳子去。姑娘坐月子呢,奶奶這才從外頭進來,一身的寒氣,凍了姑娘怎好?」說著,走去尋了半日卻拿了張腳凳過來,笑道:「不巧,鄉下宅子家什少,昨兒才把兩張椅子拿去給木匠重新上漆,沒旁的了,只這個杌子,奶奶將就將就?」
夏春朝看不過去,斥道:「沒要作耍,怎好讓嫂子坐那個?沒椅子,把我梳頭坐的那張黃楊木拐子方凳搬來給嫂子坐。」長春笑了笑,說道:「不是姑娘說,我卻忘了。然而哪有給客人坐那個的。」說著,便走去依言搬了凳子過來。
王丟兒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倒不好說什麼,斜著身子淺淺坐了。還不待開口,珠兒便挪了火盆過來,說道:「大奶奶才從外頭過來,我看雪下得還緊,這一路過來只怕受了不少寒氣,趕緊烤烤火,免得弄出病來,再帶累我們姑娘。」
因夏春朝正在月子里,屋子裡的炕燒的極熱,火盆里銀炭也燃的甚旺。那王丟兒手裡抱著手爐,身上棉衣厚實,被這火盆近前一烤,頓時熱汗涔涔而下。長春又笑道:「大奶奶對不住,你也知我們姑娘正坐月子,不能吃茶。咱們屋裡沒備茶水,只有姑娘的滋補湯藥,只怕大奶奶是不能吃的。這一時去燒也來不及,大奶奶既是誠心來看,一家子人也不在一杯茶上,將就坐坐也罷。」
那王丟兒被她們左一言右一語弄的正沒法子,夏春朝便罵道:「小蹄子們,胡鬧些什麼!還不把火盆移開,將嫂子裙子也燒了角兒了!屋裡怎的就沒茶了?今年四月間收的碧螺春還有,拿來泡一甌子給嫂子吃。你們再這等,都到廊下雪地里站著去!」將兩個丫頭斥責了一番,方才向王丟兒道:「嫂子勿怪,她們平日里這等玩笑慣了。我又在月子里,少了管教,便放肆起來,其實沒有壞心,嫂子也沒要往心裡去。」
王丟兒臉上這才有了幾分人色,賠笑道:「姑娘客氣些什麼,一家子說說笑笑才熱鬧。我不是那小氣的人,不會為這點子小事就動氣的。」夏春朝微微一笑,也未接這話。
少頃,珠兒泡了一甌子茶上來,捧與王丟兒,又笑道:「大奶奶見諒,適才我們同奶奶說笑呢,其實不敢這樣。」王丟兒亦笑道:「珠兒向來心直口快,愛說笑,不妨事,我都知道。」珠兒便退到了一邊,同長春立在一處。
王丟兒看了長春一眼,問道:「這大姑娘我記得,好似是陸家上房裡服侍太太的?」長春回道:「奶奶好記性,我那時確是服侍太太的。落後陸家敗落,把我打發出來。姑娘看我可憐,不嫌棄我粗笨,叫我過來服侍,賞了這碗飯吃。」夏春朝微笑道:「也是你能幹,不然我也沒那麼多閑錢養閑人呢。」王丟兒將嘴一撇,向夏春朝道:「姑娘,我知道你向來好性兒,心慈仁義。然而這房裡人,還是仔細些的好,沒得弄些不乾不淨的,吃裡扒外,倒幫著外人害自家人。陸家使過的人,你還敢使?」
一席話落,長春臉漲得通紅,才待分辨,卻聽夏春朝淡淡說道:「嫂子替我憂慮,我自然感激。這丫頭也還好,在陸家時我看著進門的,並沒什麼歪心眼。再不濟,總沒幹出爬主子床的事來,比那些所謂心腹臂膀,倒還更可信些。」一句話,正戳中王丟兒心底舊病,臉上一陣紅白不定,咬牙切齒。
夏春朝不去理她,只問珠兒道:「外頭雪可停了不曾?這窗屜子蒙的結實,也看不見。」珠兒往外頭去看了一眼,回來說道:「不曾停,下的越發緊了,地上積了三寸來厚,青石板路都叫埋了。我吩咐小廝掃出來,免得沒法子走路。」夏春朝點了點頭,說道:「記得叫他們連冰一道鏟了,不然石板上打滑,人走上去是要跌跤的。」珠兒頷首道:「這不消吩咐,我都知道。」
夏春朝囑咐了一番,方才向王丟兒說道:「外頭雪大路滑,甚不好走,嫂子不如就去罷。待會兒天色暗下來,只怕更要難行。咱們宅子小,也行不得車轎。」珠兒口快,立刻接話道:「正是呢,姑娘坐著月子,哪有功夫招待不相干的人。大奶奶坐的久了,留你吃飯的是,還是不留你吃飯的好呢?留你吃飯呢,姑娘正坐月子,咱這兒沒待客的茶飯,少不得另起爐灶,又要折騰,大奶奶只怕心裡也過意不去。不留你吃飯呢,倒顯得咱們姑娘連這點子情分也不顧了,大奶奶只怕存在心裡。還是早些去的好,咱們彼此都自在。」
王丟兒情知這丫頭嘴皮子不饒人,也不去理她,只向夏春朝皮著臉笑道:「我今兒來,是想瞧瞧小侄女兒。自打姑娘生產,我還一眼沒瞧見過呢。都說這女兒隨爹,抱來讓舅媽看看,和陸家少爺長得像不像?」說著,就伸著兩手去抱。
夏春朝怎肯讓她抱女兒,只是不放手,倒把孩子放在床的里側,方才向王丟兒道:「嫂子還是罷了,這丫頭膽子小,生人一抱就要哭鬧,受了驚嚇,夜裡只怕還要吐奶,就免了罷。待將來大了,嫂子要多少抱不得呢?」王丟兒碰了個軟釘子,臉上頗有些訕訕的。偏巧長春又跟在裡頭說道:「大奶奶沒生養過孩子,也不知怎麼個抱法。這才生的孩子骨頭軟,不會抱的,別再弄出什麼毛病來。老爺很是寶貝咱們小姐,若是出了差錯,我們可擔待不起呢。」
王丟兒臉上一紅,聽她們一遞一句的夾槍帶棒,只如坐針氈,索性老臉一厚,向著夏春朝嘿嘿笑道:「姑娘連日在屋裡坐月子,外頭的新鮮事只怕一絲兒也不知道。我怕姑娘煩悶,來跟姑娘講講。」她話未說完,珠兒立時呵斥道:「大奶奶,姑娘坐著月子,身子虛,又要奶孩子,聽不得那些村野粗話,你快些住了,免得我請老爺來!」王丟兒不以為然道:「不過坐個月子罷了,能怎樣,連話也聽不得了!」說著,便向夏春朝道:「姑娘,你是不知,上個月邊疆傳來消息,那邊的夷族跟咱們邊境官兵又打起來。前去和談的幾位大人都被扣押了起來,這月好容易才逃回京城。聽聞朝廷大怒,要治這些人的罪呢!」說著,看著夏春朝臉色蠟白,得意洋洋道:「那些夷族蠻人可是兇悍的緊,聽聞將跟去和談的親隨殺了好些,頭也砍下來掛在杆子上示威。回來的倒也罷了,不過是丟官坐牢,那沒回來的只怕連命也丟了。原以為是場潑天的富貴,誰知卻沒命去享呢。這無常當道,也是難說的緊。」
夏春朝聽聞此事,臉色煞白,轉而向屋裡眾人問道:「這事可是真的?」寶兒低頭不言,珠兒推收拾尿襯,倒是長春還沉穩些,支吾道:「姑娘才生了孩子,又坐著月子,咱們忙的腳不沾地,哪裡有功夫去聽外頭的閑話。想必是亂傳的,未必當真。」那王丟兒趕忙說道:「如今都傳遍了,朝廷連告示都發了,連日發落了好幾個大官,京城裡鬧得不可開交,怎麼就不是真的?也就你們在鄉下這背哈喇子地兒,才不知道罷了!」
夏春朝臉色越發難看,緊咬著下唇不語一聲。那王丟兒發了性兒,一股腦兒講道:「如今朝廷點撥了大軍,又要和夷族再戰。上次去議和的那起人,回來的七七八八,但只不見妹夫。我說這玉妞兒也是可憐,才生下來就沒了爹,將來還不知怎麼好哩!」珠兒性子急躁,惱將起來,向著王丟兒道:「你這碎嘴婦人,姑娘不言語,你就得意起來!越發胡說八道了,什麼叫小姐生下來就沒了爹,你親眼見來?!姑娘坐月子,正要靜養,你來看就罷了,偏生還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安的什麼心?!」說著,就伸手推搡著王丟兒,要將她攆出去。
這王丟兒抬手便打了珠兒一記耳光,怪叫道:「這丫頭好生無禮,我再不濟也是你主子,就這樣拿手來推!我不言語,越發上臉了!姑娘一邊看著,也不說管管!」那珠兒哪肯吃這樣的虧,也不顧什麼主子丫頭,當即罵道:「你敢打我,你不拿鏡子照照,你也配打我么?!」說著,卷了袖子就要上去。長春忙將她攔腰抱住,向著王丟兒道:「大奶奶,咱們敬你是主子,又是姑娘的嫂子,不說那些。然而你明知姑娘坐著月子,還將那些爛糟事兒講給姑娘聽,存心惹她不痛快么?這兒是姑娘的屋子,我們也是姑娘的丫頭,縱有些不好,要教訓也是姑娘教訓,輪不到你來動手打人。你在這兒這般吵鬧打人,攪擾姑娘清凈,不怕老爺嗔么?!」說著,又看夏春朝不言語,便使寶兒道:「快去請了老爺來,說大奶奶在姑娘房裡動手打人,把小姐嚇哭了!」
寶兒說道:「老爺一早出門進城辦年貨去了,還不曾回來。」長春斥道:「那就請大爺來!」寶兒應了一聲,便即快步出去。
王丟兒自知理虧,唯恐她男人來嗔,嘴裡說著:「些許小事,何必定要去告狀!姑娘靜養,我也不久坐了。」說著,便趔趄著腳要走。長春上前攔著,說道:「大奶奶且住,大奶奶鬧得這樣不可開交,又嚇哭了小姐,姑娘也不言語了,我們擔待不起,還是請大爺來了,大奶奶自個兒同他說罷。」王丟兒哪裡管她,就要奪門而出。長春和珠兒攔在前頭,三個婦人正扯在一處,就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夏恭言揚聲道:「你們姑娘坐著月子,不說好生服侍,怎麼又生起事來!」
話音落地,便見夏恭言穿著一身家常襖褲,踏著青布棉靴,自外進來。
一見他渾家,當即呵斥道:「你不好好在屋裡算賬,又跑到妹妹房裡做什麼?!妹妹坐著月子,正要靜養,你倒跑來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