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管至
夜深了，四周一片靜謐，唯有那浪濤拍打著海灘。
陣陣濤聲中，宋晚看見明亮的燈光逐漸亮起來，一個身披猩紅斗篷、滿頭珠翠的女人正背對著她。旁邊還有好多人，一張張臉都上了彩或是相對著聊天，或是正對著鏡子。突然地，他們都轉向了那個紅斗篷的女人。陸小藝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正站在紅斗篷女人面前，用手指著她。
這場景很是熟悉，宋晚想起來了，這是《遊園驚夢》里的一場戲。那個披著紅斗篷的女人是張然，是她自己。
陸小藝也上了彩，塗滿脂粉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詭異、令人心驚，她指著自己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呢？她看見自己和陸小藝吵了起來，她揮著水袖將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都掃到了地上去。陸小藝的嘴巴開開合合，宋晚凝神去聽，可偏偏就是聽不見聲音。然後她想起來了，想起劇本上的這段台詞，陸小藝是對她說：
「你就算報復了何意又怎樣？你看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可怕又可憐。」
可怕又可憐……心臟像是突然被緊緊地攥住了，宋晚睜開了眼睛。濤聲依舊，盈盈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沒有陸小藝、沒有張然，剛剛那只是一場夢而已。她鬆了口氣，往孟其芳的懷裡縮了縮。
「嗯？」孟其芳抱了抱她，詢問的鼻音帶著一點惺忪的睡意。
宋晚的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著那一聲聲令人心安的跳動，搖了搖頭：「沒事，做了一個夢。」
孟其芳可能是笑了笑，胸膛微微有點震動，然後他把宋晚往自己的懷裡攬了攬，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宋晚蜷在他的懷裡，聽著耳畔的心跳和遠處的濤聲，被緊緊攥著的心臟慢慢得到舒展。
長舒一口氣，她微微仰頭去頂了頂孟其芳的下巴，然後說道：「我剛剛夢見電影里的場景了。」
孟其芳的手沒停，仍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問道：「什麼？」
「我夢到了陸小藝，她和我對峙的那一場戲。」
金象獎結束之後，宋晚難得地給自己放了假。對陳嘉借口自己要專心看劇本，推掉了幾個通告，連著同孟其芳窩在家裡休息了幾天。今早，《遊園驚夢》的最終成片出來了。於是孟其芳便帶著她故地重遊，再一次到了他的那個海邊私人影院，一起看《遊園驚夢》的首映。
《遊園驚夢》這部電影對於宋晚來說，是特殊的。拍攝的時候，她的內心就十分煎熬，因為電影的劇情、女主角的經歷，就像是她自己的人生寫照。她看張然，就彷彿在看鏡子中的自己一樣。演的時候是這樣，看的時候也是這樣，宋晚坐在熒屏前，她看的是張然，可也總覺得像是在看自己。懷著憤恨重生，懷著憤恨復仇，那個人是張然也是宋晚自己。那麼之後呢，將來呢，復仇以後，她會不會也是像張然一樣？
這個問題，宋晚從拍戲的時候就在想了，復仇之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復仇之後，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在戲里，當張然成功對何意復仇以後，在她成功出演杜麗娘之後，陸小藝飾演張然好友卻發現了她對何意做的一切，兩人鬧翻。她在劇院後台指著何意失望又嘲諷地說道：「你看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可怕又可憐。」
只會復仇的自己……
「我覺得楊小羽說的沒有錯。」宋晚低聲道。
楊小羽是陸小藝在片中飾演角色的名字，她的台詞可不少。但孟其芳卻像是猜到宋晚話中所指，沒有發問，但也沒有回答，只摸了摸她的長發。
過了一會，宋晚又說：「可我覺得張然說的也沒錯。」
面對楊小羽的指責，張然微微仰著下巴，說：「她害我，我害她，我對得起自己，問心無愧。」
有仇報仇，她才能問心無愧，不然她要怎麼面對上一輩子的自己，有怎麼能對得起上輩子的曉曉呢？
孟其芳把她往上抱了抱，四目相對，笑了笑伸手就去揉她緊皺的眉心：「沒想出個答案？」
「沒有。」宋晚捉住了他的手指，搖頭回答。
她說話的時候嘴巴也很困擾地緊緊抿著，孟其芳笑著湊過去吻住：「慢慢想，我陪你想。」緊閉的雙唇被吻開，幾番唇舌相交，兩人也不自覺便貼在了一起，肢體像藤蔓一樣彼此纏繞著，難分彼此。他將她的唇含了又含，啞著嗓子說道：「待會想。」
喘息聲漸重，濤聲漸遠。
******
宋晚的假期沒有持續多久，很快《遊園驚夢》就進入了宣傳期，她也被陳嘉的奪命電話召喚回來工作。電影定檔之後不久就在各地舉行了點映，宋晚作為主演，出席了最早的三場點映會。
孟其芳名聲在外，電影一開始就吸引了媒體和業界的關注，每次點映會都會有大批記者和專業影評人到場。從《遊園驚夢》開拍消息傳出之後，業內都過原劇本的大眾俗套，但一如既往地，孟其芳給他們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故事也許老套，但講故事的人卻極富創造力和藝術審美。
業內孟小花腦殘粉、影評人管至就在觀看首次點映會之後洋洋洒洒地寫出了一篇花式誇電影的小論文。不僅僅只在筆墨上誇獎，口頭上也是如此。管至連著看了三場點映會，第三場點映會結束的時候宋晚就在後台見了他，他當時就拉著宋晚滔滔不絕地誇了孟導半個多小時。
也正因此，宋晚比約定的時間晚到家很久。
「……管至先生拉著我誇你呢，他誇的是你，我不好打斷啊。」所以回家之後，宋晚只能這樣給家裡那位順毛。
「孟導就是厲害，本來說是復仇這樣的題材，一般來拍會有很強的批判性的，但孟導一貫的風格就是不給出最後的答案，評判性也就模糊掉了。比如你看啊，一開始的鏡頭張然就是斷著腿坐輪椅上對著記者哭是吧，那時候她被朋友愛人老師簇擁著，結束的時候復仇之後張然卻只有一個人。這樣對比看來，復仇的張然是悲慘的，她除了復仇什麼也沒剩下對吧。但那個時候的張然是笑著的，這個笑容卻又表示復仇的張然才是幸福的……」
「……更妙的是，最後三十秒鐘，復仇后笑著的張然和重生前哭著的張然兩張臉、兩個鏡頭不斷重疊交錯，簡直可以列入華語電影史上經典鏡頭前十了。」
「那個也很妙！你和陸小藝對峙的那場戲，最後張然說『她害我，我害她』的那裡，其實有一個鏡頭裡扮杜麗娘的是何意。謝晗的臉一閃而過，我也是看第二遍的時候才確認的，因為你們兩個都是杜麗娘裝扮，臉上都是脂粉油彩的。那個鏡頭很有意思的，復仇之後的張然就是曾經害人的何意。」
宋晚剛回憶管至對她說的那些話，一大波的誇獎就洶湧而來。皺了皺鼻子，說：「管至先生真的是很愛你啊。」
孟其芳輕輕捏住她的鼻尖：「但我愛你。」
宋晚頗為得意地哼哼了兩聲，然後又說道：「不過管至先生也很愛我~他也誇了我好多，說我的演技比起東西宮時期有了一個很大的飛躍~」
被著重表揚到了那場她和謝晗的戲中戲，還有那最後的三十秒。宋晚在那三十秒里一句台詞都沒有，甚至連肢體動作都沒有，鏡頭直接卡到臉上，所有要表達的人物情緒只能通過表情和眼神來傳遞。
「情感飽滿動人，層次之間的轉換自然而流暢，是完美的三十秒」，被這樣誇獎了呢！因為這個，宋晚回來的這一路上心裡都在不斷地冒著開心的泡泡，現在坐在孟其芳懷裡都還忍不住地搖搖晃晃。
孟其芳把腿上的這個大寶貝給抱穩了，皺著眉思考她口中這個很愛她的管至先生，想起這是一個年過半百頭髮花白的電影痴，這才鬆了眉頭，捏著她的鼻尖輕輕搖了搖：「我更愛你。」
「我也愛你。」
甜甜蜜蜜地互相表白之後，宋晚把自己的鼻子從他手中解救出來，然後垂頭雜進了他的懷裡，過了好一會，才悶悶地說道：「管至先生今天問我下部戲要接什麼了？」
其實是因為網上謠言四起，都在傳宋晚要接喬古的戲，所以管至才有此一問。關於喬古的這個戲，宋晚還沒有決定，她拿到劇本很多天了，但始終沒有給陳嘉一個答覆。就在今天來之前，陳嘉還在車上催她答應下來。可管至問的時候，宋晚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搖了頭。之後，管至給了她一個建議，希望她不管接什麼戲，都要以能打磨自己的演技作為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要喜歡這部戲。
至於為什麼，管至沒有說。是因為喜歡這部戲就能夠全身心的投入，投入之後才能更好的打磨演技，才會有更完美的表演嗎？宋晚自己有想過答案，但她並不肯定。
「那你想好要接什麼了嗎？」孟其芳問她。
宋晚沒有回答，反而仰頭去看他，問道：「你為什麼要拍電影？因為喜歡嗎？」
孟其芳點了頭：「電影是一門迷人的藝術。」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笑著的，眼睛里亮著光，像是藏著浩瀚的星海。宋晚望進去，好像自己就踏入了那片星光熠熠的宇宙之中，陌生而美麗。
宋晚沉默著沒有說話，孟其芳也就靜靜地陪著。過了很久，她才從他懷裡跳下來：「我要去掛個電話。」
當晚，宋晚掛了兩個電話，一個給陳嘉，一個給王汝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