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玉皇
隨著時間的推移,劇組裡的演員越來越少,大部分主要演員都一一結束了自己的戲份拍攝,白泉和何瑾之殺青了,後來陸小藝也殺青了,現在,馬上就要輪到宋晚了。
「明天任姨也會來,她要親自把那兩幅守舊(戲台上的堂幕和底幕)送過來。」
是夜,宋晚一人待在酒店房間里。她坐在床邊上,晃著兩條白生生的腿,正同孟其芳在電話里講明天的戲。
明天要拍攝的是全片中最重要的戲之一。顧竹生六十大壽的時候,適逢蘇北、兩廣、蜀地水災,於是他便舉辦了一場全國賑災義演,請了松鶴鳴唱前五天的大軸,玉飛音唱后五天的大軸。最後松鶴鳴提出要見玉飛音,玉飛音沒有見,看客請玉飛音卸妝謝幕,玉飛音也沒有去。只在最後,眾人散去以後,玉飛音卸了妝穿著便裝,靜靜地站在台上,站了一會然後慢慢地開始唱起《空城計》。
那一段,將是玉飛音在全片中的最後一場戲,也是宋晚在這部戲里的最後一場戲了。
為了明天那場戲,任慧心特地從港城飛過來,出借兩幅私人珍藏的守舊給劇組。那兩幅守舊聽說就是當年顧竹生送給孟小冬的兩幅。
「……聽說是用上好的孔雀毛織的,還都鑲了上百顆的黃金珠,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宋晚捧著電話說道。
「所以呢?」電話那邊問。
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扭捏了一會,宋晚開口說:「所以你要不要來看?」
孟其芳說:「明天周三。」
宋晚鼓著嘴沒說話,覺得腳有些疼。《玉飛音》開拍之前,她為了保密兩人的關係,所以和孟其芳約法三章,每周他只周末來探班。現在看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自己連連踩了幾回左腳,最後還是忍不住沖著電話撒了個嬌:「可是我明天就殺青了。」她想要孟其芳也在現場。
然而撒嬌似乎並沒有什麼用,孟其芳只回了一個字:「恩。」
恩?!這算什麼……宋晚又重複了一邊:「我明天就殺!青!了!」
孟其芳卻還是回道:「恩。」
頓了幾秒,然後電話那頭又傳來一聲輕笑:「來開門。」
「不給你開!」嘴上是這樣說,可腳上卻已經蹦著下床開門去了。
門一開,正好被抱個滿懷,宋晚環著來人的脖子,把偷笑的臉藏在他頸窩裡,還故意道:「你怎麼今天就來了,今天可才是周二。」
孟其芳直接就把人抱上床去了,壓著身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壞蛋,說:「來等著明天接你回家。」
小壞蛋被吻地都不專心,時不時就得意地吃吃笑起來,好不容易專心交換過一個深吻,末了又扭著身子從他身下鑽出來,潮紅著一張臉就把劇本橫在兩人中間:「咳咳……今晚我還要看劇本,明天的戲很重要的。要不你幫我對台詞?」
孟其芳:「……」
平緩了呼吸,掐著對面那張又愛又恨的臉把人拉近了,幫著她理順了剛剛弄亂的頭髮,才接過了劇本,在戲下幫著客串了一回顧竹生:
「飛音,座上請你便裝出去讓大夥見見。」
明天三場戲,這第一場是玉飛音唱《搜孤救孤》博個滿堂彩,這第二場便是觀眾要求玉飛音卸妝謝幕,顧竹生到後台去做了個說客。
這時宋晚該坐在梳妝鏡前了,臉上還帶著彩,方巾髯口卻都已經摘下了,她對著鏡也不看人,只道:「我是從不去的。」
玉飛音從不卸妝謝幕,一次也沒有。
「今天也不去?」
「也不去。」
「飛音,你這可拒了我兩回了。」
「顧老大的面子在我這兒不頂用。」顧竹生和玉飛音是近三十多年的好友了,故此玉飛音當著他面卸妝也毫無顧忌,宋晚手上動作不停,嘴上說了他一句:「你明知道答案卻還來問。」
這一回明知道她從不卸妝謝幕,卻來問。上一回明知道她不會見松鶴鳴,卻還替人來問。
「我可不知。你當年說的話還在耳邊,我以為這一回,你會去的。」
會去謝幕?還是會去見松鶴鳴?
玉飛音當年弔唁受辱,回來之後便同松鶴鳴分了手,獨自一人搬去戒通寺住了大半年。由愛生怨,由怨生恨,她再同顧竹生談起與松鶴鳴,便說了那樣一句氣話、一句狠話。她說自己以後「要麼不唱,要唱就要唱得比松鶴鳴好」。
之後她做到了,從余小雲那出師以後,連著同松鶴鳴唱了七天對台戲。她一場唱得比一場好,后五天的氣勢竟然真的就壓過了松鶴鳴。也就是在那時她被名士魯達封為「玉皇」,這一名號也從此響徹菊壇。
如今也是,她同松鶴鳴兩人分唱五天的大軸,她這后五天的聲勢比之松鶴鳴來只高不低,堂堂都是滿堂彩。
顧竹生雖不明說,但兩人都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哪一句話。宋晚手上一頓,停了停才說道:「你當時可說我那話是賭氣,是小孩脾氣,光想著為別人活。」
「我怕你還沒長大。」
宋晚轉過身,露出半面妝來,看著他問了一句:「那你看我現在還是個黃毛丫頭嗎?」
「得,我讓他們都散了。」
「卡!」王汝康的聲音通過對講機傳過來:「很好!這條過了!」
眾人聽得都鬆了氣,謝嘉禾捏了捏自己臉上粘的小鬍子調侃宋晚:「害不害臊,哪有你這麼大的黃毛丫頭。」
阿林趕了上來幫宋晚卸妝,她閉著眼睛看不見謝嘉禾,只說:「邊兒待著去,別鬧我啊,我待會下面還有一場戲。」
謝嘉禾也知道她接著下來還有場重頭戲,收了玩笑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讓她加油,便也退到一旁去。卸了臉上的老年妝,連戲服都沒換就擠到監控室去了,等著和王汝康孟其芳他們一同看宋晚的最後那場戲。
王汝康中間沒讓宋晚休息多久,主要是為了保持戲里的那個情緒,於是她換過裝沒多久,就開始進入到了最後一場戲的拍攝中去。
最後這一場,是在散場之後,玉飛音換了便裝獨自到了戲台上。她靜靜地立在那裡,望著這空蕩蕩的台下,突然便自個一人清唱了一段《空城計》。
「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松鶴鳴的父親曾經說玉飛音只會毀了松,後來松玉兩人情斷,玉飛音不止說過一句賭氣的話,她說「我要讓人看看我有如何壞,到底是能毀人還是能成人」,她還說「要麼不唱,要唱就要唱得比松鶴鳴好;要麼不嫁,要嫁就要嫁一個一跺腳就四城亂顫的人*」。顧竹生當時聽了就笑她,笑她是賭氣,這是小孩子脾氣。活得好,卻是要活給別人看的,為了別人活的。
後來她向余小雲拜師學戲,余家大宅里弟子近百來人,烏泱泱地能站滿一個院子。老師愛抽大煙,白日里沒精神頭,只是抽煙吃飯睡覺,往往是到了夜裡三點來了精神,才開始吊嗓教徒。玉飛音憋著那一口氣,夜夜都去,下雨落雪一日不歇,一年兩年三年,待到第五年的時候,院子里就只剩下她和師哥兩個徒弟。那時候老師對她講可以出師了,但也說她火候未到。
「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官封到武鄉侯執掌帥印,東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她復出第一場唱的是《洪洋洞》,票賣得精光,唱得滿堂彩。她連著唱了兩年,唱得越來越火,唱贏了松鶴鳴,唱成了玉皇。第三年,余小雲病重,她回去侍疾。老師臨走前,仍舊說她火候未到,說「人家說你是甚個玉皇,我看卻還是個黃毛丫頭」。
余小雲病逝,她為老師守喪三年,不再當眾唱戲。只在夜裡,會像從前學戲時那樣一個人扮起戲來,在院子里唱,唱給月亮星星聽,唱給自己聽。
「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諸葛亮怎比得前輩的先生。」
宋晚上輩子看電影時也見玉飛音當著空蕩蕩的戲院獨自唱戲,那時候她卻當玉飛音這唱的是得意,唱的是終於贏過松鶴鳴時的揚眉吐氣。現在想來,她是錯了很久。當她立在那裡一開嗓的時候,宋晚的心就空了下來,輕了起來。
眼前是人去樓空剩下的桌椅帷幕,桌椅帷幕又淡去。眼前是落雪的小院,雪落下來積滿一枝椏,院牆又淡去……樓閣在遠處,小院在遠處,爐灶前唱戲的宋奶奶在心上,林曉曉在心上,孟其芳也在心上,她帶著心愛的人往茫茫天地的遠方走去。
這唱的不是得意,也不是揚眉吐氣,是自得,是大歡喜,是由小樊籠到大天地的曠達暢快。
「閑來無事在敵樓亮一亮琴音……」
監控室里,王汝康點了點監視器屏幕上的一個鏡頭。這個機位正在宋晚的背後,拍不到她的表情,可從這背後觀其舉止動作,那由不自覺到一點點迷茫,再到最後的洒脫自在……他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拍著掌說:「妙妙妙!這段好啊!」
坐在一旁的孟其芳也微微笑著,點頭說:「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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