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迎親
87_87236隨著他一聲令下,長信宮中最大也是最厚重的一扇門扉終於被打開,門外就是漢白玉雕成的三座紫金橋,正靜靜立在紫金河上看著這聲勢浩大的迎親儀仗。
索號的聲音突然響起,儀仗最前為十二龍旗,其後便為禮騎軍一隊,後有傘、扇、玉旗七十二人位於大輅左右,大輅之後,還有華蓋、幢、幡各十六。
而御林軍自然要貼著大輅而行,以保衛皇帝安全。
因為是去迎親,所以唯獨這一次的皇帝大駕出行,是舍大輅而換玉驄馬。
出了長信宮,榮景瑄便不由自主往外面望去。
雖然隨行儀仗人數太多,可他騎在馬上,也能依稀看到帝京永安城的情景。
前次出來迎親,他心裡堵著氣,一整天都沒心思在這些旁的事情上,可這次他心境變了,卻發現許多以前他從未注意過的事情。
皇帝出行是要提前凈街的,也就是說,從長信宮到謝府這一路上,所有的道路都提早清掃洒水,道路兩旁的民居商鋪都要閉門閉窗,百姓不得而出,以防衝撞天子。
年少之時,榮景瑄經常跟謝明澤跑出來玩,那時大褚還很繁華,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很是富足。可如今再看,即使在永安城裡,許多商鋪也都閉門歇業,看起來破敗不堪。
榮景瑄心中嘆了口氣,大褚,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他細心看著路旁百姓民居,再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到了謝府大門前。
迎娶正宮皇后自然是極為講究的,雖然大家都知道謝家人不情願,皇帝自己也不情願,可這樁婚事卻分毫不得馬虎。帝王之言,言出必行。
榮景瑄回過神來,便被謝家滿目紅色蟄了雙眼。
只見那塊有百餘年歷史的纏枝蓮門楣兩旁已經掛好了大紅的燈籠,門楣之下,黑色大門上也貼了大紅囍字。門口等候的管家和小廝早就換上紅色的衣衫,顯得精神十足。
等到整個隊伍都停下來,中年人模樣的管家才恭敬上前,同禮部尚書韓斌行禮,兩人馬上便開始安排迎親的事宜。
皇帝迎娶元后,雖要自己親自出宮迎接,但是宗人令也是必要到場的。
可惜的是,大褚的前一任宗人令,也就是榮景瑄的七王叔代王,已經戰死了。
榮景瑄垂下眼眸,又是嘆了口氣。
也不知,那些死亡和離別,何時才能結束。
榮景瑄面無表情等在馬上,約半刻鐘的功夫,禮部尚書韓斌便過來沖他行禮,然後站在門口高聲唱和:「帝后大婚,龍鳳呈祥,耀大褚安康。」
他唱完,這才過來回稟榮景瑄:「陛下,按祖制忠敬公與國公夫人都已等在正堂,陛下需先隨我進去接禮,方才能去主屋迎接娘……皇后陛下。」
韓斌本來是想說娘娘這詞,可話到嘴邊,他卻強迫自己咽了下去。
謝明澤雖然長得丰神俊秀,是少有的美男子,可叫他娘娘,也著實奇怪了些。
再說,這位前太子,現今的皇帝陛下,說不得更不喜歡聽到這兩個字。
韓斌一時間心裡想了許多,倒是榮景瑄看起來頗為淡然,他點點頭,翻身下了馬,領著八位禮騎軍跟鍾琦直接進了謝府。
八位禮騎軍手裡各抱一樣吉祥寶物,鍾琦手中有太上皇永延帝所下詔書,韓斌手中的是榮景瑄所寫詔書,這都是迎娶皇后的「聘禮」。
榮景瑄一馬當先走在前面,他腳步很穩,身形挺拔,看起來並無一絲不滿。
禮部尚書韓斌與總領太監鍾琦走在他身後,也都面容嚴肅。
謝府是個五進的宅邸,和泰十三年,北部游牧民族鐵乎進犯大褚邊境,當時為驃騎將軍的謝氏謝亦臨危受命,率兵擊退鐵乎三百里,被和泰帝授忠敬伯,世襲罔替。
到了謝明澤這一代,已經五世有餘。
這棟百年宅邸,只從門楣便可見一斑。繞過照壁,抬頭便能瞧見奼紫嫣紅的小花園,一筋骨怪異的假山立於正堂之前。榮景瑄一路穩步而行,眨眼功夫便來到正堂。
剛剛被升為忠敬公與國公夫人的謝氏夫婦正穿著大禮服等在正堂門外,見皇帝這樣快便進了屋來,都驚訝得說不出話。
謝相到底是老官場,這時候倒是反應很快,拉著夫人便要給榮景瑄行禮。
可是偏偏,這位他從小看到大的皇帝伸手打斷了他。
謝相心裡咯噔一聲,難道皇帝這是要當眾悔婚不成?
雖然謝家不情願自己的長子嫡孫成為可笑的男皇后,可皇命不可違,無論永延帝是個怎麼樣的人,他都是皇帝。
黃絹硃批下的詔書,無人可以更改。
謝相為官二十餘年,如今更是位極人臣,許多事情都很明白。這樁婚事雖然看起來荒唐,可他們卻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否則,就算榮景瑄這皇帝當得再好,史書上記他第一筆,都只能是不孝先帝,違抗皇命。
謝相心裡正為榮景瑄擔憂不已,□□景瑄這邊卻出人意表地太度溫和,他先揮退眾人,親自扶著謝相與謝夫人進了正堂。
鍾琦拉著韓斌老老實實等在假山後面,誰都不知榮景瑄正待如何。
被榮景瑄拉著進了正堂的謝氏夫婦這會兒正呆愣愣被他請到上座,然後便看著這位年輕的皇帝十分迅速地撩起衣擺,猛地跪在他們面前。
這一下,不止謝夫人傻了,就連謝相都傻了。
「皇上這可使不得,折煞下官,快快請起。」謝相迅速反應過來,忙過去要跪著扶起榮景瑄。
□□景瑄卻異常強硬,他十分嚴肅地命令道:「朕請相爺夫人上座,便上座吧,朕的話,不想再說第二遍。」
雖然知道不合禮數,也有違君臣上下,□□景瑄太過強硬,謝相幾番請他起來都被嚴厲拒絕,只好戰戰兢兢半坐在椅子上。
榮景瑄見他們終於坐下了,這才滿意點頭,低聲開口道:「朕幼年便被立為太子,十五年來,多得相爺撫照教導,朕心中感激不盡。」
他說完,頓了頓,又對謝夫人道:「母后早逝,父皇後宮空虛,這些年來,多得夫人關心,夫人親手為朕做的每一件衣裳,朕都牢記於心,永不會忘。」
他說第一句時謝相夫婦還好些,等到了第二句,溫婉的謝夫人不由掩面垂淚,對榮景瑄不由更是憐惜幾分。
榮景瑄見夫婦二人皆動容,終於說了第三句話:「如今大褚危在旦夕,謝相與夫人深明大義,雖心中不甘,卻也讓明澤入宮為後。瑄在此以榮氏血脈立誓,如明澤願同瑄攜手,瑄必定待他一心一意,今生今世只他一人為伴,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他這句話,說得篤定堅持,說得無怨無悔。
謝明澤為他那樣死去,再活一世,他無論如何也要護他周全。
就算身為帝王,那又如何呢?他不在乎百姓如何看待他,也不在乎有沒有子嗣,他只在乎他們兩個人,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能不能重複大褚繁榮。
謝相終於被他的話語和眼神里的堅持所打動,低聲嘆道:「陛下,明澤何德何能,得您這樣……」
榮景瑄搖了搖頭,只說:「伯父伯母,今日瑄同明澤大婚,二位便也是瑄的父母。如今國難臨頭,瑄索性直言,如若以後大褚……瑄即使自身難保,也不會讓明澤枉死。如若他有了心儀之人,瑄也不會阻攔,放他平平安安過一世。」
皇帝金口玉言,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諾言。
榮景瑄不是個很擅言辭之人,可如今面對謝相夫婦,他卻一口氣說了許多。
他把那時候想對謝相夫婦說的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那時他狼狽離京,謝相夫妻卻被陳帝囚禁。在那囚禁的一百多個日夜裡,榮景瑄不知他們到底遭受了什麼,只知道謝夫人死在獄中,而謝相卻在答應陳帝讓他再度為相的要求之後之後,於第二日上朝時一頭撞死在勤政殿宮門口。
作為天下讀書人的表率,謝相以死明志,以他的血保住了大褚最後的氣節。
此時此刻,他對於謝明澤的承諾,也是對謝相夫婦的承諾。
榮景瑄一口氣把話說完,突然沖他們二人磕了一個頭。
皇帝,跪天跪地跪祖宗,卻在今日,跪了皇后的父母。
見他這樣,一直教養他長大的謝相難得沒有阻攔,他死死拉著妻子的手,沉默地看著皇帝沖他們二人行禮。
有些時候,有些話不必說,他們也能知道。
榮景瑄磕完頭,自顧自起身,笑著說道:「瑄這就去迎明澤,伯父伯母想些話,待會兒與明澤講了。」
他說完,便要直接往正屋而去,這個時候,反倒是一直沒有講話的謝夫人突然溫言道:「陛下,你們兩個好好的,便足矣。」
榮景瑄聽了這一聲,幾乎要流下淚來,可他早就在奉天殿告誡過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輕易流淚。
哪怕再難過,哪怕再艱辛,也要把那傷痛忍下來,化為活下去的勇氣。
「伯母,瑄謹記。」
聲音還是榮景瑄的聲音,語氣也依舊是那樣溫和,可謝相卻在他離開之後,突然道:「皇上,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謝夫人抹著眼淚看他,紅彤彤的眼睛里滿是疑惑。
謝相難得擠出一絲笑容來,他拉過夫人的手,一起望向遠方:「皇上這樣,說不定……」
他後面的話聲音太小,謝夫人沒有聽清,也沒有去問。她只是細細擦乾淨臉,等待待會兒兒子的到來。
榮景瑄來到正院,一路安安靜靜,除了他再無旁人。
正院的院門早就已經敞開,可屋門卻緊緊關閉。
榮景瑄突然有些遲疑,他的腳步越來越慢,等走到屋門之前,彷彿已經過了幾載光陰。
這裡靜悄悄的,似無一人。
□□景瑄卻分外篤定,謝明澤此刻就在正屋裡面,他們二人正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扉,彼此相望。
「明澤……」
榮景瑄聽見自己這樣叫他。
門裡的謝明澤似乎遲疑了許久,等到榮景瑄耐不住心裡的忐忑想要直接推門而入,卻聽那邊傳來一聲低啞嗓音:「陛下……」
隔著幾百個日夜,隔著永安城高高的城門,隔著生離開與死別,如今再聽謝明澤這樣叫他一句,也不知耗盡他幾世運道。
謝明澤似是輕輕嘆了口氣,半響又道:「陛下,您來了。」
你來了……你來接我了嗎?
榮景瑄剛才忍回去的眼淚似乎又要決堤,他使勁眨著眼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異常。
在忍了許久之後,他也終於低啞著回答他:「是的,明澤,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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