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87_87244嚴整威嚴的大將軍府,佔地雖大,卻無多少華麗裝飾,倒有三分之一土地用做了習武場。
即便如此,它也依舊是整座城中最宏偉的建築——無論是它較高的建築規格,還是它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習武場上,喊聲震天。
「好!打得好!」
「殿下,再加把勁啊!」
「哈哈!朔祖要贏了!哎喲,朔祖小心腳下!」
一群士兵正圍著場中比武的二人吶喊助威。其中一名男子猿臂蜂腰,蓄著鬍鬚,年近而立,而另一人則身形高挑纖細,動作靈活,就地一滾躲過男子的攻擊,順勢從背後往男子膝關節踩下,接下來的動作更是行雲流水。
最終被制住要害的男子爽快抱拳:「末將認輸。」
人群中驟然響起一陣歡呼,一撥人興高采烈地拽住愁眉苦臉的同僚大笑:「好嘞,殿下贏了!給錢給錢!」
在一旁公然賭博的人興奮不已,贏了的人反倒並不高興:「姜騎尉,你沒用全力,下不為例。」頓了頓,又補充道:「吾不怕受傷。」
「公主畢竟是千金之軀……」男子本想反駁,說了一半的話卻又自個吞了回去。輸掉的男子正是當年奉命帶司馬妧離京的騎尉姜朔祖,樓家的家將之一,而比武贏過他的少年郎,正是司馬妧。
知曉這位家將最是穩重可靠,可也最是古板,司馬妧的面上有幾分無奈:「你毋須總記得那點身份,你瞧瞧他們,誰把我當公主看?」因為長期隨士兵操練喊口號,她的聲音缺乏少女的清脆,而是有些沙啞。
她纖指一點,指向一個樂呵呵數錢的虎背熊腰的莽漢:「你看田大雷,他和我動手,都是拚命的架勢。」
被點名的莽漢立即在自己頸上做了一個割脖的動作,嘻嘻地笑:「沒辦法,老子不拚命,殿下會要我的命啊。」他本是瓜州一個屠夫,比劃起抹脖子來,還帶著殺豬的氣勢。
司馬妧朗聲一笑,手指又往站在外圍的一名瘦削男子點去:「還有周奇,上次他打折了我的胳膊,如今我不也照樣沒事?」
瘦削男子抱臂靠在樹榦上養神,聽得司馬妧提到他,睜開眼睛,兩道刀疤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冷冷吐出七個字:「是殿下身手太差。」
司馬妧無奈地攤攤手,又看向姜騎尉:「你瞧,這樣其實也挺好吧?」
一個是小縣城裡殺豬的屠夫,一個是發配邊城的殺人犯,目無尊卑,不知輕重,殿下怎能拿吾和他們比?
姜朔祖到了嘴邊的反駁終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知道公主不喜歡這套調調。
她喜歡和士兵接觸,喜歡士兵不忌諱她的身份,還喜歡招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地位低下的田大雷,又比如身家不清白的周奇。
她不像一個公主,甚至不像一個將要及笄的女兒家。
場中的少女,身形修長勻稱,烏黑的長發高高豎起,背脊挺得筆直,一身乾淨利落的黑衣,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除了束緊的腰帶勾勒出異常纖細的腰肢以外,她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多少女性特徵,連胸部也不甚明顯。
彷彿真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翩翩少年郎了。
連士兵稱呼她,也是叫「殿下」而非「公主」,他們心照不宣地故意掉模糊性別。
姜朔祖還記得帶她出京的時候,那個裹在華貴狐裘中瘦弱嬌小的女娃,百日守陵對成人都不易,更何況是一個丁點大的小娃兒,看得他一個糙漢子都心疼。
因此他錯解了她那雙異常明亮堅定、和嬌弱的身體不相符的眼睛,以為皇后死去令這位小公主的宮中生涯變得十分艱難危險,不得不堅強,百般無奈之下她只能謀求外祖父的庇佑。
故而他還主動教授起司馬妧一些功夫,希望這位小公主能早日適應這遠遠比不上皇宮的邊關生活,還希望她能身體健康。
可是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這位大靖的嫡長公主,並非身嬌體弱,居然力大無窮。
而且她根本不是走投無路才來尋求樓將軍保護,而是她生來不喜皇城,就愛邊關。
這、這將來可如何是好?
——這一點,倒還輪不到姜朔祖一個家將操心,司馬妧的外祖母樓老夫人,已經為此操心了很多年。本來老夫人一腔熱血,一心想把公主教養成為全天下最知書達理、才華橫溢、典雅端莊的公主典範,誰知、誰知……唉……天不遂人願。
為此,老夫人沒少急白頭髮。
「司、馬、妧!」
中氣十足的一聲河東獅吼,膽敢直呼公主名姓的,整個將軍府唯有兩人——只聽得樓老夫人的拐杖往地磚上狠狠一跺,人未至,氣勢先到。
司馬妧聞聲,撒腿就跑。
剛剛還和公主相談甚歡的一群士兵們迅速鋪開幾列,排成整齊的隊伍在比武場上操練打拳——無形中也堵住了老夫人追擊的去路。
謝天謝地。
琴棋書畫,女工刺繡,除了書法和圍棋尚可,其餘她真是無一擅長。
外祖母努力了這麼多年,怎麼還不放棄?
司馬妧狼狽逃竄,跑過迴廊一角,見前方有來人,急急停步,長揖行禮:「妧兒見過外祖、大伯。」
來人一老一少,老者銀髮白須,精神矍鑠,滿面紅光,正是驃騎大將軍樓重。他一開口,聲如洪鐘:「跑得這麼急,又躲你外祖母?」
樓老將軍很清楚夫人的心思。他知道寶貝外孫女在軍事上的天賦遠超琴棋書畫,不過她畢竟是個女娃兒,又是堂堂公主,樓重不認為她有機會帶兵打仗,要知道邊境已許久未經戰事,她多學點女兒家的事情方是正經。
故而樓重對妻子年年月月日日上演的「奪命追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相比之下,司馬妧的大伯樓定遠由於自家兒子重文輕武,只好把畢生所學先教給這個侄女,侄女聰慧,一點就通,樓定遠喜愛不已,常常帶她出去巡視邊關。
不過今天似乎不是什麼黃道吉日。無論是樓重還是樓定遠,都抱著嚴肅認真的態度,團結一致、異口同聲地批評司馬妧:「堂堂公主,在府邸之中四處亂跑,毫無形象禮儀可言,成何體統!」
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司馬妧頓時呆住,外祖和大伯今天、今天都怎麼了?
她沒有疑惑太久,樓重很快給出了答案。他從袖中拿出一封加急信件遞給司馬妧:「老夫今日收到消息,太子即將代陛下前來嘉峪關巡視,也會順便將你接回鎬京行及笄禮。」
「回京?」司馬妧接過信迅速掃視,眉頭一皺:「我不回去!」
「妧妧,太子此次必有天子授意,這可由不得你。」樓重嘆了口氣,他也很捨不得可愛的外孫女,但是他更擔心在邊城無拘無束長大的司馬妧無法適應回京后的生活,還擔心她行過及笄禮之後會立即被天子隨便許給一個男人。
聽聞昭元帝最近幾年,越來越不理朝事,反而沉迷於……
樓重在心底搖了搖頭,抱著不議帝事的原則,沒有繼續想下去。
他只後悔沒有早點教外孫女一些女兒家的技藝,還有宮廷、宅門生活技巧。
不過即使他想教,在西北這兒,一時也很難找到合適的老師啊。
當樓重憂心忡忡地考慮司馬妧的未來時,鎬京城中彩帶飄飄,朱雀門前,一隊儀仗光鮮華麗、隨從均著明光鎧的威儀隊伍整裝待發,為首者正是意氣風發的太子司馬博。
為他送行的隊伍一直送到灞河橋上,五皇弟司馬誠雙手奉上一條質地上好的馬鞭,寓意希望遠行者早日平安抵達:「此去三千里地,望皇兄萬事順遂,早日回京。」
「聽聞河西草原天氣多變,殿下當心身體。」嬌柔清脆如黃鸝鳥的女音,來自司馬博的側室,昔年的鎬京第一美人高嫻君。她黛眉微蹙,憂心不已,如弱柳扶風,惹人憐愛,一顰一笑都別是一番風情。
即便嫁了人,她也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太子看得痴迷,彎身攬住她腰肢,一提一拉,將她抱上馬背,毫不避諱在這種場合親她臉頰:「嫻君如此擔心,不若隨我同行?」
高嫻君攬住太子的脖子,害羞地將頭埋入他胸中:「殿下說真的?可不許逗妾玩兒!」
太子大笑:「不可不可!便是你想去,吾也捨不得你去那邊境受苦。」
高嫻君氣惱地將頭一偏:「太子又欺負人!」
送別的眾人均是面帶微笑望著太子與側妃的濃情蜜意,其中又以司馬誠的笑容最為真誠。沒有人問為何太子妃沒有來,也沒有人對當下過於私密的夫妻對話提出異議。
而在鎬京城中,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漠不關心。
「太子會把阿甜接回來,那、那……」高府的槐樹下,長身玉立的少年望著滿樹槐花出神,喃喃自語:「多年不見,不知道她長成什麼模樣了。」少年似是想起往事,臉色微紅,玉面桃腮,貌若潘安,看得路過的婢女們個個全紅了臉。
而雕樑畫棟的勾欄院中,還是白天,卻已有人抱著細腰豐臀的花魁紫月在吃酒做樂。
「你是說,陛下近年身體不適,由太子代陛下出巡邊關一事,是高延私下向太子提出的?」
說這話的還是一個少年,長發披散,斜眉入鬢,俊美的五官本來凌厲深刻,無奈主人意態慵懶,沒精打采。
少年一手百無聊賴地轉著酒杯,一手擁著花魁紫月:「不管你是從哪位大人的枕邊聽來的小道消息,何必告訴我?它與我何干?」
紫月微愕:「我以為……和高家有關的事情,二郎會格外的……」
少年扔了酒杯,抱起她來狠狠親了一口,大笑道:「她高嫻君已經嫁人,我難道還要對她念念不忘、死心塌地?與其關心天邊月,不如惜取眼前人!」
「呀,二郎、二郎你……」不知少年的手摸到了何處,紫月的臉驟然一紅,嬌羞無限。
少年色眯眯地笑起來,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正越來越冷。
陛下病著,太子一走,整個皇城的權力必定出現部分真空。
當然,高嫻君也會暫時「空」著。
紫月有意試探他的反應,原因何在?她是太子的人,是高延的人,又或者是……司馬誠的人?
少年心中隱隱預感到,太子此次前去,兇險非常,恐難善了。
而一旦……鎬京的天,勢必馬上會變的。
不過,這又與他何干?
咸吃蘿蔔淡操心,即便天塌下來,也輪不到他顧二郎操心。
千迴百轉的心思在少年腦中過了短短一剎那,隨即被他拋之腦後,又繼續笑嘻嘻地喂女人喝酒去了。
橫豎那些大人們斗得死去活來,閑人們還得吃飯睡覺好好過,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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