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四女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季茗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鳥叫的聲音了,大概只有很小的時候被父母帶去動物保護園,她才見過活的鳥,第一次讀到這句詩的時候,季茗完全無法理解它的含義。
許多禽類都已滅絕,哪裡會有「處處鳥鳴」來給人聽?
這一次,破天荒的,季茗滿耳都是清脆宛轉的叫聲,那種歡快的聲音勾起了她的回憶,她毫無來由地想到了那句詩。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原來,這就是這句古詩描繪的情形啊……
季茗半夢半醒間享受著這種罕有的美妙聲音,她隱約感覺到自己睡著的床褥非常綿軟,蹭著皮膚的布料極其溫柔,就像是那些昂貴的絲綢和純棉,或者是其他她都不知道名字的材料。
那些布料她只在商場里偷偷摸過,從沒有真正擁有過。
因為最好的布料必須給男人,家裡的女人只配用最粗糙的麻布,能穿上一身乾淨整潔的衣裳已經是恩賜,要打扮得漂亮,那必定只有被帶出去給人「物色」的時候。
這一定是夢吧……
只有在最美的夢裡,她才會夢到自己穿著色彩鮮艷的衣服,梳著精緻的髮型,戴著漂亮的頭飾,不需要用長紗遮擋,能自由地在路上奔跑,就像古老的圖書里那些自由的女人。
可是哪怕是夢裡,她也無法想象自己能用上這樣質料的鋪蓋,因為她從沒有體驗過,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現在她體會到了,她下意識地在被窩裡蹭了蹭,小心翼翼地用臉頰去貼上雲朵一樣軟的床單,小心翼翼地攥住手中的棉被。
季茗不想醒來。
如果這就是死亡,讓她就這樣慢慢地睡著然後消失吧。
但是,季茗想要繼續睡的念頭沒能實現,就在她剛剛伸手攥被子的時候,守在一旁的侍女驚喜地令人傳信家主說四少君醒了,她自己則輕手輕腳地去準備洗漱用品。
不大會兒,腳步聲從遠而近,季茗翻個身還想繼續睡,一隻手直接將她撈起,隔著被子給了她一個擁抱,季茗給勒得不得不睜開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那一個緊緊抱著她的中年女性兩眼含淚,哽咽著說:「四娘,蒼天保佑,你總算醒了,以後母親再也不迫你習武,只要你身體康健,母親什麼都依你。」
季茗一頭霧水,滿腦子都是問號,全然搞不懂發生了什麼。
四娘?
母親?
習武?
這險些失去了女兒的女人完全卸去了在朝堂上的威嚴,親自來給女兒梳洗打扮,若叫外人得見,定然不能相信這樣一個頗有慈父風範的女人竟是衛國權傾朝野的文信侯姬知章。
姬家門風極嚴,那些侍女小廝絕不會多嘴多舌,素來手腳伶俐,只看該看的事物,只說該說的話,只聽該聽的話,眼下這一幕極其違反常理、驚世駭俗的情形,她們全都低眉順眼只做未見,不得傳喚絕不妄動。
季茗被梳洗打扮完畢,看著鏡子里宛若文弱女書生的影像失了神。
這不是她。
她沒有艷麗的外表,也沒有溫婉的氣質,無論如何也只能說平庸,她從小就被人說醜女,一直那麼說到大,十七歲了還沒被人相中買回家,就因為她不是男人喜歡的那種「美人」。所以母親才會那麼難過,父親和兄弟才會那麼指摘,妹妹才會那麼看不起她。
鏡子里的這個人……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十七歲,最多不過十二三歲而已。
鏡中人和季茗一樣留著長發——季茗沒有選擇,女人必須留長發,頭髮長又黑亮柔順才能標上好價格——這個人的頭髮沒有季茗那麼長,全部放下來的時候也只是剛剛過腰,梳起髮髻后就直到肩下了。
大概這種髮型的確是叫做髮髻吧?
季茗從沒有梳過這樣的頭髮,她只能根據書里看過的圖來這麼猜測。
而髮髻上簪著的大約是玉簪。
衣服的材料也不知道是什麼,摸起來非常柔軟舒服,顏色艷麗,刺繡精緻,簡直就像是傳說里的天衣。
季茗對著鏡子,完全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她眨了眨眼睛,鏡中的少女也對著她眨眼,她愣愣地伸手,鏡中的少女也伸出手指,對著她的手指點過來。
鏡中的少女是……自己?
這怎麼可能?
這樣溫婉秀麗的相貌,如果從前的「季茗」有這樣一張臉,大概就不會是那樣的人生了。
這個念頭閃過的一瞬間就被季茗自己掐了下去。
如果有著這樣以色侍人的念頭,她跟被她所憎惡的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
假如她也存著美貌可以提高自己身價的念頭,她也就不配去奢望被人當做「人」來對待。
因為價格從來只會標給物品。
姬知章對著自己這個女兒拿出了所有的耐心,一點也沒有責怪她此刻仿若失神的表現,只當做這是死裡逃生之後的正常反應,最後給女兒整理好了衣飾后,她牽著女兒的手長舒了一口氣,似是要將這段時間以來所有的擔憂忐忑全都送走。
「四娘,不要難過了,別在意那些人的話,女人生的文弱些也是有的,你是姬家的少君,又有這般才學,豈是那些蠢物能比的。」
季茗更加不懂了。
女人文弱一些不是天生如此嗎?
女人如果孔武有力才真的是父兄嫌棄啊。
為什麼這句話……
像是在安慰她?
意思是……
女人不該生的文弱?
姬知章全不知道自己的千金已經換了芯,又安慰了幾句,叮囑伺候的小廝侍女須得盡心,這才帶著來時浩浩蕩蕩的那群人離去。
季茗呆坐在屋裡,捂著頭半晌沒出聲。
她想起來了。
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這個身體的記憶和她本來的記憶混起來了。
姬明,字子思,姬家四女。
姬家權傾衛國,家主姬知章在朝堂幾乎一手遮天,滿堂儘是姬黨,帝君流連後宮,朝政盡掌於姬知章之手,朝中清流諷姬知章為「當今呂相」。美中不足的是,姬知章開拓偌大家業,竟險些無人可托。長女早夭,次女與三女不學無術,唯有四女天資聰慧,四歲作詩、七歲作賦,博古通今,於書法一道更有所成,自成字體傳天下,然而,姬明先天不足,體弱多病,能文而不能武,好好的大家少君竟被嘲諷為「弱女郎」。
姬明尚有兄弟二人,早過著冠之年,大兄年十八、二兄年十六,尚未成婚,不知多少人嘲笑「姬家男兒不得聘,不伴女君伴小郎」。
姬明心高氣傲,聽聞母親都嘆家有弱女,不顧自己身體,硬是強要練武,一個不慎,便被長槍砸了頭。
再醒來后,姬明就成了季茗——或者,應該反過來說,醒來的季茗就這樣成了姬明。
如果說上面那些還不夠震撼的話,那麼,季茗所受到的最大的震撼就是,這個世界——女尊男卑。
一國之主、一軍之主、一家之主,均是女人。
女主外,男主內。
這個世界的男人一生最大的追求不過是能伴一個好女君,若是能讓女君生下孩子,更是要謝上天保佑。
女人則需要上學堂、進武場,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姬明還記得姬知章對自己的囑咐——那是在看著她徹夜練字的時候說的。
「辛苦一些也無可推辭,畢竟,女人就該有女人的擔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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