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86_86896畫貞距離阮蘇行越來越近,這樣的「事故」在宮中是罕見的,不,分明從未有過。
游廊上起先還垂首侍立的宮人們突然間面面相覷起來,不曉得自己是否應該「英勇救主」,這樣的情形下,上前推開梨國質子看似是正確行為,可往深里想想,聖上倘若有心避讓,這麼點子距離他會避不開嗎?
當然不了,現下聖上一動不動的,說明他壓根兒不想讓開。
在御前當差當的就是個機靈,想明白后,這些宮人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當下里低頭盯著自己的鼻尖看,彷彿能看出花兒來。他們其實也鬧不明白,聖上究竟為何要針對這位來自梨國的質子,彷彿是打去年開始的,司靈都被盯上,約是受不住了,逃回了梨國,這不眼下又被梨國送了回來......
寒風擦著耳尖,畫貞見周遭內侍個個都死了似的,那顆期待他們把自己拉開的心當時就灰透了。
最無奈最驚懼莫過於,能夠避免撞上卻不得不撞上,撞完還得承擔後果。
這才是頭一天吶,真真出門不利,早起香瓜叫她燒柱香再進宮時她怎麼就沒聽進去?
這些心理過程都只是一瞬,她腦內翻了天,表面上卻好像只是個因為被凍著了而狗急跳牆的頑皮少年。把心一橫,腳下速度不減朝阮蘇行撞了過去。
她沒料錯,就在快撞上他的胸口時,這個男人面無表情地側了側身。她於是擦著他寬闊的袖襕直面一根四人合抱粗的廊柱子。
「砰」——
畫貞撞得自己暈頭轉向七葷八素,額角立時凸出個紅紅的小墳包,誇張地「哎喲」了一聲。
痛倒也是不十分痛的,戲卻要做足,她懷疑姐姐之前就是這樣每日飽受姜國皇帝欺辱,想想就心酸的不成。不過,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況且她不必等十年。
想到興奮處,畫貞忍不住彎了彎眸子,待她找到了皇叔囑咐的那件物事,姜國氣數便要盡了。自大的姜國皇帝,自有你搖尾乞憐的時候。
畫貞迅速換了表情哀哀地轉過身,她蹲下去在地上抓了好幾下才找到她那根細細的檀木拐杖,方才在跑動中不慎脫手了。她用袖子掩著,拇指小心翼翼在拐杖柄部某個位置摸了摸,胸口微緊,須臾吁了吁氣。
視線一角恰巧撲捉到阮蘇行輕拍他的袖角,那應該是被她碰到的地方......他的表情就彷彿那裡有甚麼噁心的東西。
是知道她不會看見,所以不用像偽裝聲音語調那樣偽裝表情么?
畫貞有些發怔,轉而假裝自己沒注意到,拄著拐杖探路似的循聲停在阮蘇行身前。
沒法子,她從姐姐那裡了解到的太少了,當時皇叔心急火燎,姐姐又昏昏沉沉的,皇叔生怕姜國翻臉一般把她趕鴨子上架送來了姜國,是以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姐姐和阮蘇行究竟什麼仇什麼怨。
「陛下。」畫貞粗著嗓門,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她看上去就是個文弱書生,眉頭耷拉著,忐忑地道:「靈都不知哪裡惹得聖上不悅,還請明示,只要、只要您告知,靈都必當肝腦塗地——」
她發現自己有些用詞不當,連忙改口道:「必當將一切聖上不喜之處改得乾乾淨淨。」
「你預備改么?」
阮蘇行揚眉,垂眸直視司靈都,適才他從院中衝上來時,他幾乎以為他並不是原來的司靈都,然而現下聽著他說出這一番話,他彷彿又根本就是那個司靈都。
面貌,身高,聲音,絲毫沒有不契合的地方。一定要說出哪裡叫他不舒服,大約便是......眼下這司靈都身上,隱約交纏著女人的氣味。
較之脂粉味輕薄,比之女兒香醇濃。
這是甚麼,只是熏香?他又聞了聞,終於不自在地抬袖掩鼻,如此數次,最後微側過身避開了她。
阮蘇行自十歲經歷過那樁事後便很是討厭諸如此類氣味。
他乜了乜眼角,看到斜里站著的少年一副清寡無辜的模樣,眉兒長長,鼻子秀巧,唇瓣的顏色比春日的花骨朵還嬌嫩上幾許。
可見司靈都不單身上沾染上女人的味道,連容貌也日趨女相。
阮蘇行在觀察畫貞,她也在暗暗地覷著他。見阮蘇行眉頭微不可見地攢了攢,少頃又鬆弛開來。以那雙眼眸里透出的光致,她猜想這個姜國皇帝一定是在蔑視自己。
既然來到了異國他鄉,她自然清楚自己的公主做派無處可用,只是個質子,唯有卧薪嘗膽再圖大計。壓下心裡的不舒服,畫貞仰面望著空中某個虛無的一點,故作艱澀地問道:「陛下是不是,有一點討厭我?」
「不是一點,朕非常討厭你。」薄唇微微啟合,他回復得斬釘截鐵。
畫貞說不出話來,漲紅了臉,她很尷尬,以為就算國家不同,好歹遠古老祖宗傳下來的禮儀文化是相同的罷。若是正常人,這時候便是真想表達自己對提問者的厭惡,難道不該拐彎抹角抹角拐彎兒把自己的討厭說出來。
真的不用擔心她聽不懂的......
而阮蘇行現下直率得她無從招架,耳邊嗡嗡地響,好像聽到那裡侍立的宮人也在笑話她了。
畫貞張了張嘴,他忽然揮手阻斷了她,「如果是拖延時間,朕看也差不多了。」阮蘇行眼裡結了冰碴子一般,黑洞洞的無邊無崖,他負手冷硬地道:「你險些撞上朕,以為就這樣算了?朕受到了驚嚇,你立刻,站到你該站的地方。」
他他他、他居然說自己受到了驚嚇?!
畫貞揉了揉額頭腫起的小包,她服氣了,算是認栽了。
她是個女孩子,真要說起來,挨幾句罵沒什麼,丟面兒也無妨,可他做什麼非要凍她?她怕冷,特別怕,一回憶起那種連腳趾尖都冷的發疼的感覺,肩膀都禁不住哆嗦了幾下。
畫貞認命地往雪地里走,鵝毛大雪,狐裘卻在別人手裡,它也想她了罷。
冷風更緊亦勁,一頭走,她一頭不留神地在腦海里描摹出了阮蘇行的容貌。造物者對這個男人的待見顯而易見。
這個年輕的一國之君有雙漂亮的丹鳳眼。丹鳳眼長在男人臉上有時會叫他們看起來有幾分媚態,可是畫貞思及阮蘇行那兩道上翹的眼尾,還有當他看著她時,她脊梁骨恍惚升起了一股遊走的寒意。
他讓她懷疑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洞穿了,頭皮發麻。
不過......
畫貞縮著瘦削的肩膀蹣跚站定,她的直覺告訴他阮蘇行還不曾發現她是假的。是了,吃點苦頭沒什麼,只要大方向不錯,現在的苦就是以後的甜。但是呢,要達到目的,從一個討厭自己的人手裡取東西,首先得修繕關係罷?
她扭著腰吃力地回身張望,透過幾大株臘梅樹,迴廊上卻哪裡還有甚麼人,連只鬼影子也是沒有的!
畫貞悲憤凄涼地返身重新立好,兩手揣袖兜里,思量起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線。拋開她不知道的「自己」與阮蘇行的矛盾不談,依她的淺見,在位者多是喜歡別人溜須拍馬的,這個她卻不很擅長——
轉過一個拐角,橫樑盡頭雀替鏤空的纏枝花紋里積滿了雪,北風呼嘯不息,緊緊一牆之隔的殿內卻因燃了地龍的緣故溫暖如春。
楠木高几上的水仙幽香裊裊,和著殿正中藻井下對著的獸耳香爐里不絕於縷的沉水香,恍恍叫人思維停滯,暈暈欲睡。
阮蘇行的硃筆在奏章上圈圈點點,時而添加批註,御案上的參茶涼了換溫的,再涼再換,也不知道換了多少遭,龍座上的人才放下硃筆舒了口氣。
他端起茶盅抿了抿,一手支頤望向下首侍立的張全忠,淡淡道:「你說,是朕的過錯么?」
張全忠隨時待命,一聽見聖上的話比聽見他老子娘去了還動容,忖了忖,心知陛下這是見司靈都毫髮無傷活著出現了,想聽聽自己的見解。
話說那日司靈都打樓上墜下去,這是眾人始料未及之事,也發現的晚了些許。道是他死了罷,屍體卻沒有。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可算什麼事?
宮闈一向忌憚鬼神之說,何況何來的鬼神,鬼神何必幫襯梨國?必是司靈都同這大內甚麼人勾結在一道兒,才躲了出去。這人選也是現成的。
如今看來,司靈都當時是跑回梨國去了,就是不知她從頭至尾知道不知道聖上所忌諱的那一樁事。若不因那個,聖上怕是一個多餘的眼神也不給他,連他自己伺候多年,也並不知那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秘聞。
話又說回來,陛下也不盡然全因那個才去折騰梨國質子,這司小郎生得唇紅齒白,陛下又厭惡女子,莫非真好這一口?
張全忠思維發散,細一想,只覺不是,陛下怕只是淡漠罷了,不至於便到了斷袖的地步。
他正了正臉色,回道:「陛下何錯之有?有句話,『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陛下宅心仁厚,至今未取他性命,不過廢其一雙眼,現下雪地里站著清醒清醒。如此賢明君主,實乃曠古絕今——」
這樣的一席話,張全忠說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年輕的君主撐著下巴,贊同地略略頷首,他的語調異常緩慢,「你說的是,朕待他確實太過寬和,縱得他還道朕是廟裡的泥菩薩,任由他放肆。」
他忽而短促地嘆息,鼻端彷彿掠過一絲適才在廊上聞見的味道。過去的司靈都身上本不存在的氣息。
......這傢伙竟是甜的?
阮蘇行煩惱地闔目,骨節分明的纖長手指在眉骨處反覆按揉,力道一下比一下大,彷彿要在自己臉上開出個洞來。
張全忠減弱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在這時候發出絲毫聲響,其餘侍立的眾人亦是形如被點了穴道一動不動。曾經有不懂規矩的宮女進來換茶水,發出的輕微聲響干擾了聖上思考,當即便被拖出去扒了下裙按在長凳上活活打死皮開肉綻......
陛下自詡勤政愛民,他確實勤奮,比之先皇簡直脫胎換骨,仿若不是先皇的骨血。然而陛下對待生命的看法似乎同常人不大相同。所以張全忠由衷認為,司靈都能活到今日堪稱奇迹。
他最好祈禱自己不曉得陛下的甚麼秘密,祈禱陛下能夠在對他興趣失盡前產生些許善意——
御案前的人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他旁若無人地在殿中踱了幾圈,兀地道:「司靈都還在么?」
張全忠回說在,這是阮蘇行意料之中的。
司靈都是個比女人還漂亮的小白臉,他太過纖瘦,脖頸脆弱得似乎他一旦輕輕握住便會碎裂。
阮蘇行打了個手勢,張全忠會意,當即帶著幾個內侍出去,把躺在庭院里身上半覆著雪的司靈都抬了進來。
她被放在正中央,脖頸等處裸.露的皮膚被凍得慘白慘白,面頰上卻騰著兩抹不正常的暈澤,彷彿豆蔻少女情到濃時的羞赧。
阮蘇行屏退左右,傾身打量他。
捏了捏司靈都的下巴,他不動,他嘴角便扯出一抹譏誚的弧度,「你也算男人?才吹了兩個時辰的風,竟是這樣嬌氣滴滴的么。」
畫貞腦袋裡沉重的很,像是走在一團迷霧裡,身上背了千斤重的行囊,底下還有小鬼在拚命扯她的腿,長途跋涉,又累又渴,她真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
肩窩裡突然痒痒的,伸手一摸,摸到一隻涼沁沁的手。
正好,她太熱了,臉上都可以直接煮雞蛋了,遂將這隻讓她覺得無比舒適的手按在自己紅得發燙的臉頰上散熱。
她嘴巴里一面還嗡噥著什麼,檀口微張,吧唧吧唧有聲,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蹙。未幾,枕著他的手換了個姿勢側身躺著,蜷起了膝蓋,縮得活像只小蝦米。
阮蘇行頓了頓,半蹲著望著司靈都。
他感受到掌心接觸到的柔軟的皮膚,那股甜香愈發濃郁,像爐子上煨過的誘人糕點。
登時抽出手臂站了起來,一手按向自己空泛泛的肚子。
果然是臨近午膳時間,他幽幽地舔唇,想是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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