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86_86896多年以前便預料到了?
恐怕不是預料,是謀划罷。
畫貞突然覺得不適,阿耶離開的時候她尚且年幼,記憶缺缺,這其後皇位便傳給了皇叔,也即是梨國現如今的陛下。
她一直覺得皇叔對自己很好的,太子哥哥也極好,可是當年皇叔叫姐姐代替靈都哥哥來姜國為質那時她心裡已經有了疙瘩,目下又聽見了這樣的事,實在不能再以尋常的心態來想皇叔。在她的印象里,父親身體健康,正值壯年本是勵精圖治的時候,冷不丁一下卻駕崩了......
司允看她嘴唇發白,眼睫微垂了垂,緩緩道:「這一宗兒我並不打算瞞你,而今告訴你實情也是背著父親。」他幾乎看著她長大,對這個妹妹的感情並不虛假,「父親機關算盡,恐怕想不到身為血引的你會對獵物動情。出色的獵手不會在山間過多流連。」
「我不是獵手。」畫貞面露複雜,捧起小茶碗吃了一大口,倏地正色道:「那接下來呢,哥哥預備怎麼做?」
「我怎麼做?」司允微微而笑,一手拎著甜白瓷的茶壺,一手托住自己袖攏為她斟茶,「我要做甚麼貞兒不必知道,至多不過五日,你我將一同返回梨國。」
「哥哥不會無功而返,你要帶走虎符么?你已經知道它在哪裡了?你會親自去宮裡面么?」她喋喋地發問,一個接著一個,是擔心她也是擔心另一個人。
司允緘了緘,語重心長地道:「父親等不得了,與我們有聯絡的姜國戍邊將軍亦等不得,他拿到虎符的那一刻傳達下的任何一道軍令,無異於造反,這般欺君罔上提著腦袋的事宜早不宜晚,拖得越久,越易生出變故。」
他蘸水在桌面寫了個「死」字,眼神利刃一般銳利,「這位戍邊的付將軍在軍中德高望重,貞兒以為他緣何會應允與我們合作?」
「......為甚麼?」畫貞第一次覺得周遭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她在姜國莽莽撞撞地混日子,心有拿取虎符的抱負,行為卻懶惰。她曉得這枚虎符會起至關重要的作用,也模糊知悉有一位戍邊將軍之事,卻沒料到是赫赫有名的付將軍。
這樣的人,他做什麼要背叛姜國,背叛阮蘇行,真真毀盡一世英名!
她暗自無意識地為阮蘇行抱起了不平,聽哥哥又道:「這樣的老臣,輕易怎會背叛自己效忠一世的朝廷。」他壓低聲音,「付將軍鐵骨錚錚,可他也有妻女,是個人,就有弱點。」
畫貞輕呼,「我們抓了付將軍的妻女?!」她心裡浮起不詳的預感,這份預感建立於她對皇叔的了解,顫顫出聲道:「她們已經不在了罷,可是付將軍至今蒙在鼓裡......」
「真聰明。」司允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頭,口氣卻十分涼薄,「不聽話的人不必活著,他那妻女,妄圖逃走,卻叫守衛發現了。趁著付玉而今還未醒悟過來,我們必須加快進度了,我的傻妹妹。」
「可是——」
畫貞捏緊了拳頭,眉頭攢了又攢,權衡再三終是道:「那座大明宮守衛重重,每個宮門入口處都要經過金吾衛的盤查,十步一崗,稱得上是龍潭虎穴固若金湯。阮...阮蘇行性情陰鷙,警惕心又極重,哥哥貿然前去只怕凶多吉少......」
「那能如何呢,」司允放下茶盅側頭與她對視,「你明知虎符的下落卻不願意幫助哥哥。我既為兄長,對外人便是再如何不近人情,卻絕不會勉強你分毫。」
他這話倒也是發自肺腑,原本就對父親將畫貞牽扯到這些事里頗有微辭,而今有了機會,他能自己完成的事,並不希望她牽涉其中。
畫貞卻是另一番計較,無論如何她是不能讓哥哥進宮的,此一去未知的危險太多,誠如他所說,她知道虎符的所在,來姜國為的便是這枚虎符,現今有甚麼理由不取出來反倒叫哥哥到陌生的地方冒險。
她給自己鼓了鼓氣,出聲道:「還是我來罷,我熟悉宮裡面的情況,來去紫宸殿亦是暢通無阻。況且,我知道虎符的確切位置,目下除了我,旁的人誰去都是冒險。」
妹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司允微感意外。
「你可想好了,我一旦拿到虎符,勢必發兵直指長安城。屆時摧城拔寨,勢同水火,阮蘇行再想到你,便沒有絲毫柔情蜜意了。」
他探究的目光在她小小的臉孔上流淌,畫貞眼角抽了一下,驀地道:「可是我若不去,去的就是哥哥,哥哥真心待我好,不比皇叔虛情假意。」她眸中浮起淚霧,「我想清楚了,姜梨兩國既然註定無法維持和平,那我和阮蘇行,不論他待我幾分真心幾分假意,都是沒有未來的。」
「......貞兒真是長大了。」司允不知想到了甚麼,一時之間面露感慨,他鄭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此甚好,那為兄便靜候佳音了。三日後,仍是此地碰面,你可以么?」時間急迫,他不能把所有賭注壓在她身上。三日之後倘或她仍舊一無所獲,他便要按原計劃行事了。
畫貞忙不迭地點頭,「哥哥放心,三日後貞兒定然將虎符雙手奉上的。」
......
走出太白樓,太陽曬得人眼前暈眩。
對街的胡姬依舊載歌載舞,人聲如織里,畫貞看著胡姬扭動的腰肢,她們金黃-色的頭髮像是豐收季節田裡的麥子,風一吹,瑟瑟而舞。
真是好看啊,不是男人也不免駐足觀看欣賞,只可惜她沒有閑工夫可以浪費。
悄悄回望了一眼太白樓,太子哥哥仍然在樓上,她撫著心口,快步跑到了街角一家打鐵鋪子里。店裡面熱氣昂昂,熔爐里燒紅的鐵塊像一隻只猩紅的眼睛,畫貞拿手扇了扇,繞到了打鐵匠的跟前,「您忙呢?」
打鐵匠太專註了,這才聽見人說話聲,他抹了把汗看清眼前一張雪白瑩潤的臉,再一看衣飾,原是個玉面小郎君。這麼奇怪,這般嬌貴的人,怎生親自跑到自己這打鐵鋪子里來了?
「郎君要打點甚麼,刀劍,還是防身的匕首?」他看著「他」,想不出更多。
畫貞抿了抿嘴,她也怕話一出口嚇壞這位老實的打鐵匠,罷了,有錢能使鬼推磨,該大出血的時候絕不能含糊。畫貞從袖兜里摸出一大包銀子,古怪而尷尬地笑道:「您掂一掂,這分量可還足夠么,要是不夠我再——」
「別別別!」打鐵匠擺手不迭,放下了手裡的榔頭疑惑地看著面前人,「郎君先說您要甚麼,我才能按著您的心意打,您這麼的直接塞銀子過來不是嚇唬人么!」
畫貞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她急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嚷嚷什麼,別叫人聽見——」她也急,不管不顧把一包銀子硬是塞進了人家衣服里,「整條街就你這一家打鐵鋪子,你放心,不是甚麼稀奇玩意兒,很好打,我畫給你圖紙,你只需要照著打出來一個,這包銀子算是訂金,打完后我再給你雙倍的銀子。」
鐵匠心說這是哪裡掉下來的傻帽,還當是個腦袋清醒的郎君,這壓根兒是個二傻么,這一包銀子都能買下他整間鋪面了,散財童子呀這是。
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
鐵匠懷揣沉甸甸的銀子,再沒有不答應的,心裡想就是叫自己去殺人他也提刀出去了。也是隱約意識到自己要打的不是甚麼尋常之物。
畫貞鬆了口氣,是個俗人就好,問:「有紙筆沒有?」
「有有有,我兒念書識字呢!」鐵匠興高采烈揣著滿懷的銀子打簾奔進了裡間,出來的時候胸口癟了下去,手上拿著紙筆,「郎君只管畫,您盡可出去掃聽掃聽,整個長安城,我的技術如何,只要有圖紙,萬沒有我打不出來的物件兒。」
她淡淡一笑,和沒笑一樣,接過紙筆唰唰唰畫將起來。
畫貞雖說不會雕刻,別的方面卻都有涉獵,她樣樣都會一點兒,但也樣樣不精,好在一個虎符還能對付。
邊兒上的打鐵匠卻看傻了眼,他起初想說這是甚麼令牌,再一看這弧度,形如半虎,最後落筆他一定睛,險些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郎君莫不是開小的的玩笑?千萬使不得啊!」打鐵匠都要哭了,「我是鑽進了錢眼子是怎麼著,怎麼敢與朝廷作對,這可是掉腦袋滅九族的大罪!私自打出一枚這物件來,敢是瘋了——」
「怎麼,你不打算應承下來么?」
畫貞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頓道:「你已然知悉我要打甚麼,我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倘若今日不按照我說的做,我就一把火燒了你這店鋪,要你妻兒的命,再把你妄圖私造虎符的事狀告縣衙。」
她抖了抖指尖墨跡未乾的圖紙,「這便是物證。到那時死無對證,你們一家死了也罷,卻還要牽連親眷——」
這鐵匠大字不識一個,光貪財了,現在被她一嚇就嚇得六神無主。
見他面如土色,畫貞反而鬆了口氣,笑笑道:「你別緊張,這是互惠互利的一樁美事。你只消幫我把這物件打出來,我會給你銀子,很多很多銀子,供你全家一輩子吃喝不愁。你拿了銀子就離開長安城,有多遠走多遠,你兒子可以娶個好媳婦兒,到地方上天高皇帝遠,富貴無憂。」
鐵匠手抖了抖,儘管「他」描繪的藍圖令人期盼,眼下卻需要他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替「他」打鐵。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錢沒花了。
畫貞看著鐵匠不情不願地拿著圖紙走到熔爐前,心知他是放棄掙扎了。
她雙手抱胸走過去,假裝很橫的說道:「別磨蹭了,明日午時我命人來取,你要是沒打好......」
這哪裡是打鐵,分明是催命,打鐵匠手都哆嗦了,想打個商量,瞄見他盛氣凌人猶如地方一霸,話便一句都說不出了,點了點頭,認命地低頭研究圖紙。
畫貞見好就收,兩手背著踏著步子走出鐵匠鋪。回到質子府里,心跳還「咚咚咚」毫不減速,她呈大字仰躺在地毯上,兩眼炯炯目視房梁,彷彿要看出一個窟窿出來。
人被逼到了角落裡,前無門后無路,不得不自己想轍。
太子哥哥需要虎符是迫在眉睫,然而阮蘇行她也絕對不能對不住他。
她自詡聰明,方想出了造假的主意,只是這法子只能解一時之急,等後日虎符到了哥哥手裡,最理想的情況是他沒發現虎符是假的,這是要等到付將軍來發現。而虎符既為假造,他必然無法派兵。退一步,太子哥哥當場就發現了,她也可以說是阮蘇行騙過了她。
如此一來,她就多出了兩日喘息的時間。
目下要離開姜國是躲不掉了,哥哥親自來接她,她不可能厚著臉皮留在這裡,她也沒有理由。
混混沌沌一夜,到了次日,畫貞支使香瓜去那鐵匠鋪付了一大筆銀子,香瓜回來的時候便從懷中摸出一個由粗製麻布包著的物件兒。
她因見公主神色猶疑,路上就偷偷掀開來看了麻布里包著的物事,差點沒嚇得當場拋出去,得虧鎮定住了。
眼下遣退了屋中侍女,一把關起了門,回身便道:「公主到底在想什麼,虎符豈可兒戲?我敢說太子殿下一拿到手裡光掂分量就知道這是假的了!」
畫貞不搭理她,她接過假的虎符掂了掂,欣喜地發現這分量同那日在紫宸殿拿到的相差無多。再反反覆復察看這枚虎符,心話說那鐵匠果真不是吹牛,他甚至超出她的預計連古樸的質感都做出來了。
畫貞欣喜過望,小心翼翼地包起虎符揣進袖兜里,「備馬車,我要進宮。」
香瓜百般不願,又不知該如何相勸,斗著膽子攔住她道:「公主三思啊,太子殿下對公主疼愛有加,您如今竟欲用假的虎符來騙他...這...姜國皇帝哪裡值得公主做到如斯地步,你為他騙自己最敬愛的兄長,卻連他真情假意都分不清楚。」
「你躲開,你不必隨我進宮了。」
她一把推開她,走了幾步,擲地有聲,「我不用分清楚這些,我知道自己喜歡他就是了。如今是我打從一開始便不懷好意,是我不是他,若真竊了虎符也是我對不住他,他沒甚麼對不起我的。」
她不能陷他於水深火熱。
就算兩國會有兵戎相見的一日,她也希望和自己無干。否則光是對阮蘇行的愧疚心理就能壓得她一輩子寢食難安。
註定得不到,就不要有所虧欠。
馬車一路轆轆又到了丹鳳門,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到這裡了。
畫貞下了馬車過門,走上御橋,氣勢磅礴的含元殿佇立在眼前。猶記得第一次進宮的時候,她暗羨大明宮的精美絕倫寸土寸金,如今這裡依然仙氣繚繞雕樑畫棟,她依然保有那顆嫉妒,又十分欣賞羨慕的心境。
只是有些東西變了。
無需人引路,一路暢通無阻便穿過含元殿、宣政殿直達紫宸殿。這裡是平日帝王下朝後處理政事的所在,虎符也在這裡,她今日過來不是來拿的,只是做一個樣子。太子雖然將這件事交付給自己,卻必定另有眼線,她要是連皇宮都不進就太沒有可信度了。
此時殿中正在議事,畫貞站在外頭廊廡下等待。她有絲獃滯,不曉得自己來做什麼的,道別么?向他求個情,日後沙場上與她哥哥相見,千萬手下留情?
很可笑是不是,她也覺得,抬手將鬢角碎發繞到耳後。又過了半個時辰,耐不住踮腳往裡看了看。
甚麼也望不見,密密麻麻的光線金絲一般從湛藍藍的天空灑下來,畫貞眯了眯眼睛,瞥見了大殿側間的隔扇門,門裡有多寶格,多寶格上放著虎符......
鬼使神差的,大約是等得疲倦了,她恍惚中推門走了進去。
彼時廊下有個黃衫宮女,一溜人里只她打從司郎君一出現便視線半刻不離。見他擅自進了大殿側間,這黃衫宮女眼睛一轉,疑有蹊蹺,就悄沒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邁開小碎步一路直跑到了陸貴妃的梔子殿。
把自己所見一說,陸貴妃登時喚人整理形容,收拾妥當了便一面派人去請太後娘娘,一面自己前往紫宸殿。
她早已將梨國派來的質子實為女子一事稟與了太后,只是太后不肯相信,說是她一面之詞。陸貴妃沒法子,只好暗暗等待時機。碰巧今天來了這自己安插在紫宸殿當值的小宮女,不是甚麼緊要職位,卻可無時無刻不在。
話說回畫貞這裡,她正研究著掛在牆上的西洋大鐘。
滴答,滴答——
看了一會子,隱約中在這有節奏的滴答聲里夾雜了正殿中議論政事的朝臣們的聲響,她豎起耳朵,卻沒有阮蘇行的聲音,有點失望。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門突然開了,畫貞回頭,卻是陸貴妃似笑非笑的眼眸。
「真是羨慕你。」陸貴妃面露嚮往,抬手撫了撫鬢上的步搖。她繞著畫貞慢條斯理地轉了一圈,「陛下待你真好,往常宮人都以為本宮受盡寵愛,可你一出現,本宮連那點子泡沫一般的虛榮也沒有了。」
畫貞向正殿的方向看了看,抬步往外走,「出去說罷,你也不想吵到陛下罷?」
陸貴妃跟上她,嘴角帶笑,「你真是體貼呢,只可惜,你裹著的這層皮很快便要被本宮親手撕下。」她頤指氣使,兩人一出去便引起了諸多宮人的注意。
畫貞在廊廡下止步,眉頭蹙著,上下打量了陸貴妃一遭,這才開門見山,「明人不說暗話,不怕告訴你,過了今日我便要離開了。奉勸你一句,不要招惹我。」
「喲,你對本宮說話是這個態度?」陸貴妃拖延時間,看了看後面太后還未到,心思一轉,怪聲道:「你才兒進去裡間做什麼去了?別當人不知道,你一個梨國的公主,假冒質子在姜國必是心懷不軌——」
畫貞看出陸貴妃今日言行與往常略有不同,她彷彿在等待著甚麼,她有不好的預感,要繞過她先離開紫宸殿再說。
陸貴妃也不是吃素的,側身又攔住了她,「躲什麼,心虛了?」她垂眸看著她的袖攏,「這麼的,你叫我察看一下,我便讓你離開。」
話畢就把手往畫貞袖兜里摸去——
她哪裡是好相與的,抬手就在陸貴妃脖子上抓了一道,陸貴妃「嘶」了聲,錯手便扯開了畫貞綰髮的發冠,頓時青絲乍泄,陽光下猶如一匹油光水滑的緞子,絲帛一般披了半身。
周圍立時響起宮人們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只因這位司郎君墨發披肩,面白如玉唇若含珠,竟然越看越像女子...?且似乎便是那一日在畫舫上與陛下同游的「仙子」......
畫貞驚慌失色捂住臉,陸貴妃卻將那玉冠揚手狠狠擲了出去,這一砸,正砸在聞聲從殿中出來的九五至尊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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