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86_86896畫貞猜想的不錯,這條密道的盡頭果然便是姜國的宮廷大明宮。她一路走得辛苦,心裡的疑惑也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冷不防的,阮蘇行沉啞的嗓音出現在腦海里,「數月前你是如何從闕樓跳下去,就此消失無蹤的?」
這...當時她一頭霧水不知如何作答,如今只覺這答案已在自己腳下。
畫扇必然是從此條密道離開了,且有極大的可能是有人相助,那人-大抵是陳國質子陸庭遠。她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且肯定自己現下所揣測的一切對阮蘇行而言不是秘密。
暗道的空氣有絲渾濁,畫貞定定望著前頭的台階,決定下一回阮蘇行再問她闕樓的事就直接回答,大不了想個借口,總之隱瞞下暗道一事,絕不叫他以為她在裝傻充愣,那樣只會加重他對她的防範。
並不記得一路上過來用了多久,只知道爬出暗道出口的自己身上污髒的不成。天空瀰漫起煙塵似的蒙蒙灰色,雪已停歇,瞧著是申時左右,冬日白晝短,天光尚存。
暗道的出口在她身處的這座宮殿某道宮牆的邊角里,大雪的積壓和這兒的隱蔽約莫是從沒人發現密道的原因。
畫貞小心把雪推回去,又用腳踩了踩壓平,這才貓著身子縮到一棵樹后打量起四周。
豹子進山,渾身是膽,躲在樹后的她卻覺得豹子可沒法兒和自己比,姜國宮廷於她這樣的人而言無疑是龍潭虎穴了!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畏畏縮縮能成甚麼大器,畫貞蹲下把小靴子往上扯了扯,腳蹬了蹬,做好準備後集中注意力,猛地一下溜到了竹林邊上的小橋下。
水裡結著厚厚一層冰,她緊繃站在橋洞里,不敢大聲喘息,聽見橋上一行人經過細碎錯落的腳步聲,心說若不是自己反應靈敏這會子就被人發現了,到時候小命雖丟不掉,卻免不了一通麻煩。
橋上的宮女們下了橋,慢悠悠走到了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
畫貞探看過去,望見她們提著食盒酒盞,有說有笑的,風裡依稀傳來「陸貴妃」、「宴會」、「做生日」等的字眼。
陸貴妃畫貞是曉得的,陸是陳國國姓,這位陸貴妃出自陳國,打一來便被封為正一品「貴淑徳賢」四妃之一的「貴妃」,即使同宮中唯二的何淑妃一樣從未被臨幸過,但在偌大的後宮里她的風頭卻沒人能蓋的過。
說起來就古怪了,也是許多人只敢在心裡不解的,阮蘇行不近女色舉國皆知,他甚至連何淑妃的殿門都未曾踏足過。就是這樣的他,唯獨對陸貴妃有所不同,似乎是多了點人情味,會有單獨的召見,會允許她偶爾沒上沒下......可即便如此,陸貴妃至今仍不過是處子之身。
聽聞陸貴妃貌美若天人,畫貞暗想阮蘇行怕是對美貌扛不住,這才有所區別對待,奇的是,都這麼待見了為甚麼還讓自己的妃子夜夜獨守空房呢?
總不能是他自身出了狀況罷,有問題需得及時就醫啊,切莫諱疾避醫才是——
噫,許是她想岔了,究竟阮蘇行如何與自己無干,畫貞在掌心呼了口熱氣,冷得抖了抖,經過再三觀望才出了橋洞。
今日是陸貴妃的生辰,看她們是在舉辦宴會的樣子,那她便不好往適才宮人們行去的方向走了,那裡定然人多。
還是先躲起來罷,等天色暗了再走動,只要弄清楚這是甚麼宮殿,她所處的位置,下一回再來便可熟門熟路了,大事無有辦不成的。畢竟能這般輕而易舉入宮實在千載難逢,她要是個刺客怕嘴巴都得笑歪,阮蘇行夠死一千一萬回了。
當下找了個避風的角落蹲到天黑,人逢天黑膽兒大,畫貞「嗖」的站起來,除了小腿肚子麻麻的沒有任何不適,連午飯沒吃的飢餓感也被身體忽略了。
冰面上映著朦朧的燈影,九曲迴廊宮燈飄搖,畫貞撕了塊布系在臉上,心緒平穩,沿著長廊一直走一直走,希望快點走出這座宮殿。她甚至有直接去到阮蘇行書房竊取虎符的想法,真是一勞永逸,這念頭一閃而過,突然之間,有兩隊執燈的金吾衛映入眼帘。
她傻眼,他們彷彿全是...朝著她的方向來的,自己被發現了?
白娘子水漫金山了還是怎的,犯得著這樣大動干戈么,畫貞磨了磨牙,一不做二不休,手向下伸預備抽出插.在靴子里匕首,只是這動作才進行一半她餘光就瞟見一座於金吾衛而言算是死角的殿落,旋即也不多想,腳底抹油跑了過去。
她不曾注意到這座宮殿的怪異之處,門首半個守衛的宮人內監也不見,掛著幾盞幽幽的宮燈,她哼哧哼哧衝進殿里,宮燈若有所感地晃了晃。
殿中帳幔杳杳疊疊,乍一看鬼氣森森,畫貞道自己是不怕這些個的,壯膽一般挺了挺胸脯。外面的金吾衛去了一撥又來一撥,彷彿永無止盡,她煩惱地看了會兒,心頭鬱悶,踅過身望向亮著燈火的側間。
她冷的很,在虛弱光影里隱約覷見茫茫的霧氣從側間飄出,應當很暖和罷,再沒有比這更有吸引力的所在了。
鬼使神差一般,畫貞挪著步子走了過去,等看清楚,她才知道原來這殿里有溫泉——
蒙昧的水汽,宜人的溫度,她解下系在臉上蒙面的布條,靠在池子邊把手伸進去探了探溫度,登時舒服得整個人都要融化了,想起白日在紫宸殿中見到自地勢略高的麟徳殿流下來的溫泉水,莫非她此刻正在麟徳殿?密道的盡頭竟然是大明宮的麟徳殿?
麟徳殿距離紫宸殿稱不上太遠,難怪,想必姐姐利用這密道做了不少事,保不齊她也和她想的一樣,準備直接從這兒過去紫宸殿翻找虎符。不出意外,虎符應當是在那裡的。
撥弄著溫泉水,正怏怏尋思著,一聲殿門的「吱呀」聲傳入耳中。這聲音在空曠的殿里聽來尤為分明,更何況是畫貞目下的情境,她都覺得滲人了。
這會子,會是甚麼人來了?
她趕忙屏息,掃視一遭兒躡手躡腳躲入了八扇蓮座屏風后,心裡念著阿彌陀佛,一動也不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壓迫感是為哪般,她適才差點兒被兩隊金吾衛發現也不像現在這麼心慌意亂。
依稀有悉悉索索褪去衣裳的聲響,極輕極輕,在畫貞生出看一眼就看一眼的大膽念想時,她潛意識裡從沒有想到過進來的人不是女子。
兩手側扒在屏風上,先露出的是頭髮,再而便是骨碌碌直轉的眼睛。片刻后,黑湛湛的眼瞳停了下來,畫貞緊緊抿住嘴唇,身體就那麼凝滯住了。
她彷彿是認真地觀賞了一會子,才直邦邦地縮回了屏風之後,紅了耳朵。
池子里漾起的水聲清晰傳過來,無端撩撥她的神經。
畫貞的面頰驀地蘋果似的一點一點暈紅,眼前看到的不是牆壁,而是阮蘇行方半邊沒入溫水的身體。男子似乎同女子沒什麼不同,又似乎截然不同。
說不上來,只是當水流的波光映在他後背上時,她腦袋裡「嘩——」的一空,好像甚麼也不知道了,茫然地盯住他寬寬的肩膀......
「陛下,」有宮女低眉順眼進來稟報,「陸貴妃使人來了。」
阮蘇行按了按眉心,彷彿十分疲憊,微沉吟著,未幾道:「告訴她,朕不去了。」
宮人詫異地抬頭,這是怎麼了?不說旁的時候,往年只要是陸貴妃的生辰,陛下是一定會出席的。
如今日這般在麟徳殿設宴,這是任何人也沒有的體面,陸氏是獨一份兒,可陛下不去,雖則沒有打臉一說,卻畢竟與往年有了不同,難保宮裡人不會私下嚼舌頭啊。
她有疑問,但不敢問出來,屈膝福了福要退將出去,可沒想,抬頭時竟在屏風處覷見個人。
是誰她沒有瞧真切,只一眼那人便縮了回去,她也不敢貿然出聲,想來陛下自有陛下的考慮。但那人,眉心仿似有一點殷紅色的小痣,妖冶異常......見所未見。
宮女揣著滿懷的疑問退了出去,剛出殿門就被人拽住拉到一邊不顯眼處。來人十分急切,「如何?陛下何時才過去,貴妃娘娘並一眾人還在等候聖駕——」
這宮女聞聲辨出是陸貴妃身邊的姣蕊,頓了頓,道:「是這樣,你快回去罷,陛下才回了這事,說是今次不去了。」
「不去?」
姣蕊顯然難以相信,她們娘娘可還等著呢!且今晚原先還想......「怎的突然就說不去了,往年從沒有不去的道理。茜芝,咱們可是同鄉,貴妃娘娘素日待你不薄,你耶耶過世的喪葬銀子還是打娘娘這兒替你出的,有恩報恩,你卻不要忘了。」
茜芝面上犯難,「娘娘的恩情我到死也不敢忘記,可陛下之事,我要是向外透露出半個字,還能有活的么?」
姣蕊愈發瞧出端倪來,「你這樣倒是坐實了,怎的,這回莫非真出現勾引陛下的小狐狸精了!?」
「你輕點兒說話,被人知道你我敢在背後議論陛下,立時就得死。」她掏出帕子抹了抹額頭,心有餘悸,好半天才訥訥著道:「我也不確定,你知道么?適才我進去通稟,居然在屏風后瞧見個身形窈窕的小娘子!我只看見一眼,面容記不得,卻只覺那小娘子俊的很,噯我跟你說,她眉心裡竟有顆硃砂痣呢,稀罕的緊——」
姣蕊面色狐疑,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是真是假,你莫不是唬我?」問完,借著宮燈看茜芝面色,她素來便不是個愛拿人取笑打謊的,說出的話沒有真的只有更真。
如此說來,是真的有,陛下並非娘娘私下猜的有勞什子龍陽之癖,分明是心有所屬?
可他待她們娘娘確實比何淑妃來得好,她不認為僅僅因為娘娘是陳國公主的緣故。娘娘貌美,名動天下,看眼前茜芝這恍恍驚奇的模樣,難道這世間果真有較之她們貴妃娘娘還讓人動心的女子?
茜芝推了一把姣蕊,「得了,陛下的心思豈是你能妄猜的。聽我的,你快回去回稟了貴妃娘娘,切記好好說,至於陛下是不是金屋藏嬌,你竟還是瞞了娘娘為上。」
「我知道,我不會說的。」心裡卻想著這麼大的事怎麼好不告訴娘娘,提裙飛快地跑了。
茜芝嘆了口氣,回想著那一幕情景,她其實並不曾看清楚屏風后那人,只依稀望見她眉心有一點微微的紅痣,莫名的,當姣蕊問及時就誇張地描述了出來。看見姣蕊著急不敢置信的模樣,她舒心了不少。
殿中四角落裡燃著青銅長明燈,畫貞看著燈架,兩眼發直。
她不能相信自己那麼蠢,居然在有宮人進來的時候企圖溜出去。總覺得別人對話時注意力會分散,是自己離開這窘境的大好時機,萬萬沒想到她腳才動了呢,那宮女就看了過來,嚇得她剎那間心臟都停止跳動了。
好在老天爺庇佑,那宮女大約不曾看見她,否則早便叫嚷了罷!
畫貞小幅度地輕撫心口,安慰自己受到驚嚇的心靈,沒注意到阮蘇行甚麼時候從水裡出來了。她有意識的時候是一件半濕的中衣從屏風的那一頭掛過來垂了一截在她腦袋頂上——
而腳步聲就響在背後。
全身的毛孔霍的都炸了,她手放在心口位置一動也不敢動,腦海中不爭氣地開始自發想起了解釋開脫自己的言辭,似乎被抓住已經避無可避。
阮蘇行的腳步卻兀地頓住,他看著屏風,看了好一時,雙眸微睞。
少頃,平聲喚宮人進來服侍穿衣。
穿戴既畢,他拍了拍袖襕,輕袍緩帶踱了出去。
居然,甚麼也沒有發生???
畫貞眨了眨眼,胸臆里湧起劫後餘生的喜悅,等到殿中終於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這才渾身疲軟地靠著屏風滑坐了下去。方才不覺,現在才發現自己後背上冷汗津津。
幸甚幸甚,沒叫阮蘇行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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