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禮物

窗外透進的日光已經很昏暗了,映在地板上,就像一灘灘發黑的血。

剛開始的時候,我很討厭這種顏色,但幾年下來,每天都看著、觸摸著、流淌著它們,也就開始慢慢變得習慣。

那些尖耳朵精靈離開了很久,屋子裡只剩下我,和窗戶邊一隻怎麼也飛不出去的斑紋蛾。剛裹完的半身傷口火辣辣地痛,折裂的右臂完全麻木了,一時半會應該做不出任何動作,所以我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接受下一場試煉。

精靈真的能算得上最善良的老師。記得第一次闖到三十關的時候,他們中的一個族人還用魔法幫我治過傷。不過普羅里迪斯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那個姐姐。

這裡的每個人都很怕普羅里迪斯,我不太明白到底是為什麼。接下來的日子裡,精靈族沒人願意和我說話,試煉時表現得也毫不留手,可是到了他們在的屋子,我仍然會覺得安心。

真正動了殺機的人,不會是他們那種眼神。

推開窗,看著那隻蛾子自由自在地離開,忽然覺得挺羨慕它。當然了,只是羨慕,而且短暫。在我的習慣里,任何能夠令人軟弱的東西,都極少從心裡萌生。

普羅里迪斯說過,想要變得更強,就得拋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就算刀已經捅進了胸腔,也別覺得恐懼,因為你得在心臟被刺穿之前,先把敵人的頭砍下來,好讓自己活著。

我不喜歡這個人,但他的話,一般都很對。

天快要黑了,我打定了主意,走到下一幢屋子的門前,停下,閉起雙眼。門那邊的呼吸很沉,很長,聽起來像妖獸,可以確定只有一頭。

血煉之地的關卡一直在變,每天都有很多新人去替換那些屍體,能夠單獨駐守的傢伙,向來強大得可怕。

矮人的頭實在是硬極了,從他們那裡搶來的骨棒就只剩下了短短半截。在打開門的同時,我儘可能俯低了身體,向前擲出了它。

那團撲來的黑影似乎沒想到我會拋棄武器,勢頭頓了一頓。隨後亮起的金潢色火焰把飛來的骨棒徹底炸成了碎屑,其中幾塊濺到我的胸前,裁紙般劃開了皮肉。

「小傢伙,聽說你殺過不少人」這不是什麼妖獸,而是個人類武者。他比記憶中的父親還要高大,手裡拿著兩把烏刃闊劍,披掛的全鋼鎧甲讓整個人看起來彷彿一座金屬堡壘。

我沒有回答,直接沖了上去。也許他是想表現一下自己有多威風,多煞氣,然後慢慢地宰割我,卻不懂得在戰鬥中沒話找話,是白痴才會有的行為。

那武者閉上了嘴巴,冷冷地看著我,動了動手腕。最少達到六階的雄渾炎氣再次從劍身上噴薄出來,直接橫斬我的側腹——被腰斬的人短時間裡很難死去,他應該真的很喜歡虐殺。

炎氣和人體之間的觸撞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比刀片更鋒利的氣勁頓時絞起了大片血肉,我像沒有分量一樣飛出,撞在遠處的牆上,已經折裂的右臂骨更是碎得扭曲起來。

「咦?」對於我沒有變成想象中的兩截,那人感到了驚詫,邁開長腿走了過來。每次沉重的腳步落下,都帶著整間木屋微微顫抖。

長劍歸鞘的清響如同一個訊號,探出的大手很快扼上我的喉嚨,收緊,將身體一併拎得懸空。武者望著我血肉模糊的側腹,那裡的傷勢雖然嚴重,但和真正的腰斬相比,根本就跟破了點皮沒什麼兩樣。

「你難道是鐵打的?不過這樣也好,活剝的時候,倒可以撐得更久一些。」他抬起另一柄闊劍,嗡嗡顫響的炎氣鋒芒正對著我的雙眉中間,一分分刺下。

我的左手在最後時刻握上了劍身,耀眼的炎氣光芒突然就消散了,泯滅了。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巨大沉重的闊劍帶著令人牙酸的聲音開始彎曲,直到小半截前刃被我折斷,插進了武者下顎。

骨骼和牙床的阻力都沒能阻止這致命的一擊,近尺長的斷劍切豆腐般斜向貫穿了頭顱,從腦後刺出。垂死的武者鬆脫手掌,直勾勾地瞪視著落下地面的我,每說一個字,口鼻中的烏黑血液都在大量噴濺,「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他還是那麼多話,如果能用一半的精力去看,去想,可能就不會輸得這樣快了。

闊劍斬來的剎那,長期試煉令我養成的博殺本能,甚至在意念之前自動操縱著身體,向旁邊做出閃避動作。同一時刻,我把左手抬到了腰邊,隱蔽地擋向來襲。

儘管有一部分炎氣凝成的焰尾,仍舊掃中了腰腹,劍身上傳來的大力也毫無懸念地擊飛了我,但在這四分之一個眨眼瞬間里,我已經成功地把著力點,轉到了手上。

武者最終沒能得到答案,咽氣后眼睛睜得很大。其實他前面說對了一半,我的身體並不是鐵打的,只有手是。

無論誰,硬接過成千上萬道兵器、魔法、炎氣攻擊以後,都會有一雙同樣值得信任的手掌。

它是我唯一的倚靠。

走出甬道,打開狹窄的酒館暗門,大堂里的林格好奇地打量著我,「怎麼會拖到這個時候?」

「四十二。」我已經很累了,懶得多說些什麼。要不是因為體力的關係,剛才也不可能用那樣麻煩的方式去殺人。

「今天已經到了第四十二間么?不錯啊!呃,他奶奶的,你小子又帶武器出來作甚麼?」自從開始熟悉,林格的問題總是很多。

「值多少錢?」我抬起從武者腰間抽出的那柄完好闊劍。

「普通的精鐵劍大約五個金幣,你手裡的這把鋼火很好,護手的卸力弧度幾乎完美,應該是紅矮人打造的,最少得值二十個。」林格把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你最近搞什麼鬼?想喝酒在這裡拿就成,沒必要去買。這就回去了?哎,站住」

今天好像是什麼坎蘭節,大街小巷的人流比平時多出了幾倍,到處都是明亮的燈火和沸騰的笑語。我盡量避開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位,走在街邊的陰影里,不想被人看見身上的血跡。

兩年前,普羅里迪斯開始派馬車接我。他是個謹慎的人,從來都是讓車夫在兩條街以外等著,但我今晚沒打算坐車。

帝都是嚴禁私人收售武器的,想要把這劍賣掉,只能去喀什雅街區。默克爾爺爺帶我到過那兒,一幢幢很大的房子里有著很濃的香味。醉酒的男人笑起來像打雷,喜歡把錢袋拋得叮噹亂響,被他們叫做「寶貝」的女人都捏著嗓子說話,而且穿得很少。

喀什雅經常能看到傭兵,我已經賣過好多次武器給他們了。雖然默克爾老愛偷我的錢去買酒喝,但這不算什麼,他瞎了,總得有人顧著他。

至於我,攢錢本來就是為了去邊雲,沒有其他用途。這些年我找過紅很多次,並打算一直找下去,它肯定還活著,就像我夢見的那樣。

走出西郊,再穿過亨頓大道,就到了喀什雅街區。和以往的夜晚一樣,這裡的每家酒館都被擠得快要倒塌。臉上塗著白粉的婦女遊盪在街面上,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大房子里的一切,只有在路過的行人投來目光時,才會露出做作笑容。

在東區的火鳥酒館旁邊,我看到了傭兵傑克。他正和一個牛那麼壯的女人摟抱著,靠在黑暗的巷子口做些很奇怪的動作。

「有把劍,你要不要?」我上去叫他。

傑克喘著粗氣轉過頭,好不容易看清是我之後咧嘴笑了笑,把手從女人褲襠里抽出,在對方衣服上擦了擦,「瑪麗心肝兒,去那邊等我。」

那女人罵了句粗話,極不情願地離開了。傑克看了看周圍,站在原地沒動,右頰上的幾條刀疤擰成一團,「小鬼,又帶了什麼破爛來?上次那些到現在還積在我手上,賣也賣不掉,真是操他媽的」

我解開包在外層的衣服,劍身亮起的寒光讓他立刻停止了抱怨,「這把什麼價?」

「十五個金幣。」我不喜歡討價還價,所以價錢一直都開得很低。

「你瘋了么?拿走拿走!這麼個破爛,還想當成上等貨來賣,你以為我是傻瓜?」傑克揮舞著拳頭,彷彿馬上要衝上來揍我一頓。

我看了他一眼,重新包起闊劍,剛走了沒幾步,就聽到他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叫,「該死的,快回來,再讓我看看!天,十五個金幣,那可是我的全部家當!」

「臭小鬼,整天板著個臉,連大叔也不知道叫一聲,好了不起么?」從頭到尾把闊劍輕敲了一遍的傑克哭喪著臉,恨恨地瞪了我幾眼,掏空口袋后坐在地上脫去了皮靴。

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把錢藏在靴子里,我看著他一刀刀挑出縫進鞋幫里的金幣,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刀刀在剜自己的肉,覺得有意思極了。

「都在這裡了。」傑克望著地上的一小堆金幣,眼神隱約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了原樣,「拿上錢快回家吧,記得以後別再一個人出來賣東西。唉,你父母就算是吃這碗飯的,也總不能老讓孩子和別人打交道,難道就不怕你死在外面么?」

我收好錢,轉身,走上大街。黑吃黑的勾當早就遇到過了,剛才傑克在有殺氣的瞬間哪怕是動一下指頭,我都會立即讓他和以前那幾個傢伙一樣,變成一堆碎肉。

他的善心,救了自己的命。

快要出喀什雅街區的時候,不遠處傳來的激烈吵鬧聲吸引了我的注意。轉過頭,只看到一幢大房子門口圍著很多人,無論男的女的都在拚命往裡擠。

「不給錢?你這骯髒的老瞎子,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喝罵,夾雜著拳腳擊中身體的悶響。

仔細看了看那房子,我嘆了口氣,知道被打的那個多半是默克爾。他第一次帶我來喀什雅,找傭兵賣掉什麼魔晶戒指和一把生鏽的破斧頭以後,就來到這兒玩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天他花了很多錢,也賠了很多錢——有個喝醉的貴族婦人看到坐在房間外面的我,就莫名其妙地撲了上來,結果她斷了兩條腿和一支手臂,隨後還被光著屁股衝出房門的默克爾踩了一腳。

女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但老默克爾更奇怪。每次在外面逃過帳單,就算是一杯酒,他都要跑到我面前炫耀好幾天。有一回我對他說,實在不想付錢的話,就帶上我,把那些店裡的人全殺了就是,結果被老頭打了一個耳光。

默克爾的確是個瞎子,也的確總是髒兮兮的,但我痛恨有人當面這麼叫他。

撥開人群,滿身酒氣的老默克爾就躺在地上。這趟偉大的逃帳行動讓他的眼眶高高腫起,鼻血一直流到胸前,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剛被最粗長的骨棒迎面砸過。

「他欠你們多少?」盯著仍騎在老頭身上的男人,我問。

「去你媽的!小東西沒事滾遠一點,今天非把這瞎子的卵蛋捏爆不可!」男人舉起了右拳,卻沒能落下去。

他的拳頭已經在我的手裡,變形,碎裂。等到白森森的指骨擠出皮肉,黏連著斷筋滾落在地上,我才鬆脫了這團不成形狀的物體,「多少錢?」

「六個金幣,六個金幣」那男人痛得滿地打滾,看熱鬧的人逃得一個不剩,包括他的同伴。

我數出金幣,扔在地上,扶起老默克爾。走出半條街不到,他仰天打了個酒嗝,陰陽怪氣地笑了笑,「你來喀什雅幹嘛?長本事了啊!要是每個夠實力的修行者都像你這樣,普通人還活不活了?做錯事被抓到就得認罰,被打成什麼樣是老子活該,用不著你來插上一腳。」

「我不會先去惹別人。」

「放屁!剛才那人惹了你?要是有半點反抗,我看你會殺了他罷?!」老默克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教你精神力抽汲,就是為了壓制那個小鬼的靈魂。現在倒好,你簡直比他還要嗜血,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你們的人性會半點也不剩。」

「人性有什麼用,能幫父親報仇嗎?」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東西。

老默克爾沉默了很久,嘆息著摸了摸我的頭,「算了,現在不說這個。總之要記住,別老把自己當成野獸你的腳步聲聽起來有點不一樣,是右手斷了么?」

「嗯,沒什麼的。」有些時候,我真懷疑他是不是能看見。

「讓我瞧瞧,來,不痛不痛」老默克爾摸到我的右手,只是一冷一熱的交替過程,細密的骨節炸響就開始傳出,沒見到半點回復術的光芒。

默克爾應該是個很厲害的魔法師,可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替人守夜,挨打也從不還手。難道這就是那個『人性』在起作用?

一路上我們走得很慢,他似乎還沒醒酒,老扶著我的肩膀不放。右手的骨頭已經接起來了,翻開的血口也都合攏如初,就像幾年以來他為我治過的無數道傷一樣,好得不能再好。

到了離家不遠的地方,老默克爾昏昏沉沉地抽了抽鼻子,忽然精神一振,扮了個鬼臉,「好香啊,是麥芽糖么?快帶我去!聽清楚,是我買,不準拍馬屁亂付錢。」

我沒覺得好香,倒是有點好笑,「你都這麼老了,還吃糖?」

「少廢話,連人家小妞都說我溫柔又羞澀,心態簡直比少年還純情,你懂個屁!」老頭給了我一記爆栗,然後開始在口袋裡東掏西挖。

賣糖的是一對母女,女孩還很小,很瘦弱,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時間雖然還不算太晚,但由於地方偏僻的緣故,攤子前面連一個客人都沒有。

見到我們走近,那年輕的婦人趕緊擦了擦手,招呼說:「是要買糖么?新鮮的麥芽糖,今天剛做好的。」魔晶路燈的光亮投在她的身上,打滿補丁的布衣漿洗得乾乾淨淨,笑容也乾乾淨淨。

「怎麼擺在這兒,生意會不好噯。」默克爾顯然在沒話找話,到現在他還沒能摸出半個子兒來。

「隔壁那條街是要熱鬧很多,但得交稅金。」婦人揀了一小塊裂開的糖片,放在不停拽她衣角的女兒手上,「想賣了錢再去那邊,不怕您笑話,今天還沒開張呢!」

「哦,是這樣啊,給我來一根。」默克爾終於摳出塊銅幣,乾笑著撓了撓後腦勺,「我想買多點,可是錢不夠。」

「一個銅子能買三根。」婦人還是很歡喜,收了錢,將麥芽糖包好遞給他。

默克爾點點頭,扶著我就要走開,那小女孩舔著指頭,看了我們一會,忽然說:「媽媽,我還想吃。你給我三根大的,我長大了去掙錢,還你很多很多銅子,好不好啊?」

「今天是坎蘭節,大陸誕生的日子,每個孩子都該有禮物的。」默克爾抽出一支麥芽糖,塞進我嘴裡,轉回去把紙包放回攤板。

「再買三根,也給她。」我拿出剩下的金幣,全部放到攤子上。

直到走出很遠,我們還能聽見那婦人抽泣的聲音。默克爾按了按我的肩骨,再摸向頸椎,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已經有十一歲,不再是個小孩子了這就是人性,懂了么?」

麥芽糖很甜,我才懶得理他。

「哥哥,哥哥!」等在家門前的薇雪兒一見到我就歡呼著跑近,玫琳無奈地站在後面,應該是來催胞妹去睡覺,卻根本沒有辦法。

「怎麼還沒睡?」我問她,同時聽到默克爾發出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怪笑。

「坎蘭節禮物呢?我和姐姐都要哦!」薇雪兒歪著頭看著我,像個小精靈。

「禮物?」除了嘴裡的最後一點麥芽糖,我身上只有衣服。

「薇雪兒,他不會有任何東西給你的。」玫琳在冷笑。

「可是我整天都在等哥哥的禮物啊,很多人送給了姐姐,她都不喜歡。我想,她也在等你的那份呢!」薇雪兒扁起了嘴,似乎隨時會哭出聲。

自從那次救了薇雪兒以後,玫琳對我的態度就好了很多,但現在她又變得冷漠起來,「胡說什麼!我才不希罕他的禮物!」

「這樣吧」正當我想問她們,有沒有人需要殺的時候,兩枚冰冷的小物件從後面塞到了我的掌心裡。

「既然早就準備好了,不如快點送給她們吧,吊別人胃口可不是紳士該有的行為。」老默克爾從沒有這樣一本正經過。

我稀里糊塗地伸出手,薇雪兒瞪大了眼睛,玫琳掩住了嘴巴,就連我自己,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兩支玫瑰,我認識這種花,普羅里迪斯的花園裡到處都是。但它們卻完完全全是冰雕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枚花瓣,每一絲莖脈,都透著冷酷的華美,讓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沒法移開視線。

這個晚上過得很不一樣:薇雪兒始終笑個不停,玫琳第一次來到我的房間,老默克爾喝光了姐妹倆偷出來的酒,變戲法一樣憑空扔沒了所有的空瓶。

到了凌晨醒來,發現自己又是一個人。天很黑,屋子裡很安靜,就像是墳墓。坎蘭節的禮物,我想我已經得到了,再過一會兒,就得暫時忘記它,重歸到殺戮中去。

想要變得更強,就得拋棄那些無謂的情感,就算刀捅進了胸腔,也別覺得恐懼

我是撒迦,應該有十一歲了,從三年前開始,我不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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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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