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風聲鶴唳
「滴答滴答」的銅漏聲是靜寂的乾清宮中唯一的聲響。久未通空氣的殿內瀰漫著一股沉重,腐朽的味道。繡花帷帳重重疊疊的低垂著,遮住了殿內大部分的光線。
繞過那雕龍描鳳,嵌珠畫金的巨大屏風,一眼可以瞧見朱顯面若金紙,閉目躺在後面那張奢華的龍床上。他緊抿的嘴角邊起了一個大大的燎泡,搭在錦被上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層皮,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會喘氣的骷髏。
龍床邊隨伺著不少手持拂塵,端著痰盂,搭著帕子的太監,宮女。還有劉院判帶著葯童靜靜的跪坐在角落。大夥連呼吸都是屏住的,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驚擾了塌上人的休息。
高大的朱漆刻金殿門「吱呀」一聲被徐徐打開,郭皇后扶著姚女官的手臂,款款而來。在開門的瞬間,似有一股清涼的風吹了進來,吹散了殿內那腐朽的味道。可惜,終歸只有一瞬,沉重的殿門再度被緊緊的關閉,那一縷難得的清風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見過皇後娘娘!」殿內的眾人齊齊下拜行禮。
「都起來吧!不要驚擾了皇上。」郭皇后淡淡的吩咐道。
「是。」
姚女官扶著郭皇后在榻邊坐下,郭皇后傾身仔細看了看朱顯的面色,粉面立顯愁容。她抽出一塊錦帕在眼角處輕輕印了印,隨即蹙眉道:「趙全,昨晚是誰在侍疾?」
趙全是朱顯的太監總管。別人或許還能有喘口氣的功夫,他卻只能****夜夜的隨在朱顯的塌邊,一步都不敢離開。這段日子下來。他原本飽滿略顯喜慶的面色,明顯的凹陷了下去,雙眼下更是一大片的烏青,顯得十分憔悴。
見郭皇后出口詢問,趙全立刻上前拜倒,道:「原本是儷妃娘娘伺疾,可是娘娘到了亥時末。忽然覺得頭疼難忍,便回了凌霄閣。」
「胡鬧,簡直是胡鬧!」郭皇后聞言。怒不可喝的道:「她頭疼難道就可以不管皇上死活嗎?皇上本來就是因為陪她騎馬,才會病成這幅樣子。如今只是要她照料皇上一晚上而已,她居然還敢推三阻四!來人。」
「在。」幾個宮女立刻跪倒領命。
郭皇后低頭輕撫指上三寸長的赤金鑲珍珠護甲,嘴角含著一抹殘忍的微笑。冷冷道:「傳本宮口諭。儷妃欺君罔上,不知進退。讓她跪在長樂門三個時辰,靜思己過。」
「是。」宮女們得了口諭,立刻退了下去。
姚女官眼中浮現出一絲憂慮,她知道,郭皇后已經忍儷妃忍得太久了。到了此時,驕縱慣了的儷妃還不知收斂,這不是自己上趕著往皇後手里送把柄嘛!只是跪三個時辰。聽上去倒是不算什麼過重的懲罰。可是長樂門是何處?那是宮女太監出入最頻繁的地方。別說跪三個時辰,就是跪上半個時辰。以儷妃那驕傲的性子也會受不了,會比殺了她還覺得難受。
她張了張嘴,郭皇后抬起眼眸似笑非笑的掃了她一眼,道:「怎麼,姚女官還有話說?」姚女官一眼看到了她眼底的厲色,頓時悚然一驚。忙屈膝行了一禮,道:「皇后還請顧著自己的身子,不要為了這些不懂事的嬪妃太過動怒。」
郭皇后收回了眸光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鬢髮,哀哀嘆了一口氣,道:「哎!本宮何曾想要動怒,可是她們一個兩個太不讓本宮省心了。」
「皇嫂為何如此動怒?」郭皇后話音剛落,朱毅的聲音從偏殿傳了進來。她不禁抬眸望去,就見朱毅束著金冠,穿著明亮的五爪蟒袍,意氣風發的從側殿大步而來。
對於他的出現,郭皇后似乎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她探身用錦帕擦了擦朱顯額頭冒出的虛汗。淡淡的道:「睿親王不是在慈寧宮伺候太后,怎麼到乾清宮來了?」
朱毅也探頭看向朱顯的睡顏,就見他睡得極不安穩,眉心深深的蹙著,瘦削到驚人的蠟黃臉頰上布滿褐色的斑點。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道:「太后始終不放心皇上,所以讓我來看看!劉院判,皇上這熱度可退下了些?」
劉院判慌忙出列,他偷偷擦了擦額角的汗珠,彎腰行了一禮,道:「回王爺的話,皇上丑時熱度的確是退了些,不過到了卯時又反覆了!」
朱毅冷冷哼了一聲,道:「先皇就是被一場風寒毀了身子,反反覆復,纏綿病榻數月後去世。沒想要這麼些年了,你們太醫院依然一點長進都沒有。居然又讓皇上走上先皇的老路......」
劉院判「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蒼老的身子抖得如同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請睿親王慎言!」郭皇后戴著三寸護甲的手猛地拍在榻上,她厲聲道:「皇上與先皇不同,他定會聖體安康,福壽延長的。」
朱毅無聲的笑了笑,他退後幾步,微一彎腰,道:「是臣弟因為心急,所以一時口快,請皇后恕罪。」
郭皇后漸漸放緩了語氣,道:「待會還要請劉院判為皇上施針,睿親王既然已經看過皇上,就請回去休息吧!」
「那臣弟就告退了!」朱毅再次笑笑,他沖著郭皇后抱拳行了一禮,隨後退了出去。臨出門前,他忽然又回首,不經意的道:「對了,方才臣弟聽說皇后欲罰儷妃去長樂門跪三個時辰,臣弟認為不妥。」
郭皇后沒有回頭,只冷著臉道:「難道本宮身為皇后,連懲罰一位嬪妃的權利都沒有嗎?」
朱毅頗為恭敬的行了一禮,道:「皇后掌管後宮,自然有懲罰嬪妃的權利。只是據臣弟所知,皇上對這位儷妃娘娘頗為眷念。若是待會醒了,想要招儷妃娘娘前來伺候。偏偏儷妃娘娘又是一瘸一拐的,那就不美了。」
郭皇后嘴角抽了抽。半響后,才垂下頭,道:「是本宮疏忽了,來人,傳令下去。儷妃三個時辰的刑罰改為一個時辰。」她抬起頭,一雙明亮的眸子逼視著睿親王,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睿親王可還滿意?」
朱毅突兀的哈哈大笑幾聲。一甩袖子,轉身昂首大步離去。
「趙全。」待朱毅離去后,郭皇后忽然厲聲吩咐道:「立刻讓人查查。儷妃娘娘與睿親王私底下到底是何關係。」
「是。」
趙全悚然一驚,領命后急急退了下去。
郭皇后垂眸靜默半響,才吩咐道:「去打盆熱水來,本宮給皇上擦擦臉。」
「是。」
一大盆熱水端到郭皇後面前。姚女官挽起袖子。絞了一塊熱熱的錦帕交到郭皇後手中。郭皇後接了在朱顯瘦削的臉上認真擦拭起來。
擦著擦著,她抓著帕子忽然悲從心來。繼而俯下身子痛哭起來:「皇上,您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如今這些人一個二個的全都欺負到臣妾的頭上,您要快些好來為臣妾做主啊!」
郭皇后這一哭不要緊,周圍的太監,宮女們呼啦啦的跪倒了一大片,可她依然不管不顧的用痛哭來宣洩著心中的委屈及恐懼。
空曠靜寂的大殿里,空氣彷彿凝固看般。只回蕩著郭皇后哀哀的啜泣聲。她的手裡死死揪著一塊雨過天晴色的錦帕,因為太過用力。白皙的手背上,細小的血管一根根暴起,就像一群扭曲糾結的蚯蚓。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感覺自己手背被人輕輕碰了碰。那溫熱潮濕黏膩的感覺讓她心頭一顫。她慌忙抬起頭,恰好對上了朱顯那雙渾黃無神的眸子。
「皇後來了!」朱顯精神極度萎靡不振,他緊緊蹙著眉頭,說話也喘的厲害。他劇烈的咳了幾后,才緩緩道:「儷妃呢?」
郭皇後面上一僵,隨即胡亂抹了一把臉上殘留的淚水,勉強笑道:「儷妃照顧了皇上一夜,很是辛苦,臣妾讓她回凌霄閣休息了。」
朱顯又疲憊的半闔上眼眸,含糊的嘟囔了一聲,迷迷糊糊的似乎又要睡去。郭皇后忙提起嗓門叫道:「皇上,用些膳食吧!肚子里有些東西,精神也會好些。」
朱顯久久沒有應承,郭皇后不得不提高嗓門喚道:「皇上?」朱顯身子輕輕一顫,才恍惚的睜開眼睛,有氣無力的說了一聲好。
宮女太監立刻忙碌起來,郭皇后甚至捲起袖子親自服侍他洗漱。而後又擺了滿滿一大桌他素日愛吃的粥水,糕點。一頓忙乎后,朱顯半倚在床頭,就著郭皇后的手只勉強用了幾勺薄粥,就搖頭再不肯進食了。
郭皇后無奈只得揮手讓人撤下膳食,然後讓人取來了萬壽丹。朱顯見到那鮮紅的萬壽丹眼前立刻一亮。他掙扎著自己坐起來,伸出顫抖的手取了丹藥,艱難的放進嘴裡。郭皇后忙奉上一盞早就備下的溫水。朱顯梗著脖子費了半天的力氣才吞下這顆丹藥,眼角卻憋出了閃亮的淚花。
說也奇怪,吃下萬壽丹后,他的精神立刻就好了很多,高高凸起的顴骨上染了一層紅暈。朱顯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精神,他轉動著獃滯的眼球環視了周圍一圈,忽然發怒道:「趙全那個狗崽子呢?看著朕病了就出去鑽沙,莫非他那雙狗腿是不想要了!」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趙全恰好在外面聽見了朱顯的咆哮,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忙硬著頭皮疾步奔了進來,跪趴在朱顯的面前磕頭認罪。
朱顯兩側鼻翼****的煽動著,顯得非常震怒,渾黃的眼珠子漸漸充盈一層妖異的血色,他順手抓起一隻茶盞對著趙全身上砸了過去。
可惜他如今的力氣有限,晶瑩的薄胎白瓷描牡丹茶盞軟綿綿的碰到趙全的肩頭,反彈到白玉石鋪陳的地面上,居然連一個角都沒有磕破。
這情景有些可笑,殿內卻無人敢笑,他們甚至覺得十分恐懼。有一個膽小的宮女忍不住全身顫抖了起來,差點癱軟下去。
因為每次吃了萬壽丹后,朱顯的精神都會有所好轉,同樣他的脾氣會變得非常暴躁,一點一點小事就會雷霆大怒。為此,在這十多天里,乾清宮已經杖斃了五個小太監還有三個小宮女。
看著在地上滴流亂轉的茶盞,朱顯越發憤怒了,他瞪著面前的趙全「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眼睛鼓得更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就像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一樣。那模樣就像是地獄出來的鎖魂厲鬼,就連郭皇后看著都覺得心驚肉跳,忍不住調開了眸光不敢再看。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趙全嚇得渾身發抖,他拚命的在堅硬的白玉石上用力磕著,額頭上立刻烏紫了一大片。
郭皇后忙道:「皇上息怒,這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趙全衣不解帶伺候了您十多天,就算稍有疏忽,也罪不至死呀!」
朱顯重重的哼了一聲,道:「他也配拿老虎比喻,頂多就是一隻癩皮狗!朕又沒要你死,在這裡哭天抹淚的做什麼?還不滾起來!」趙全到底與其他太監不同,朱顯就算在暴怒中也暫時沒想過要他的性命。
「多謝皇上!」趙全抹著眼淚,小心翼翼的站起來。
朱顯喘著粗氣閉上眼眸養了養精神,然後道:「趙全,去御書房拿十本奏摺過來!」
「這......」趙全偷眼去看郭皇后。朱顯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他拍著床榻,疾聲厲喝:「狗東西,朕還使喚不動你了,你還要去看旁人的眼色!」因為情緒激動,他劇烈的咳嗽起來。他咳得那樣用力,彷彿要把心肝脾肺腎一起從嘴裡咳出來一般。劉太醫忙背著藥箱上來,又是扎針,又是推拿,又是熏艾,好一陣忙活。
見場面變得無法收拾,郭皇后指著趙全厲聲道:「糊塗東西,皇上讓你去拿,你就去拿!就算你是心疼皇上怕他費神累著,可也不能不尊聖意呀!」
趙全忙彎腰行禮道:「皇上息怒,您可千萬要保重聖體,奴才這就去給您拿奏摺。」
見他一溜煙跑出了大殿,郭皇后忙回身手忙腳亂的為朱顯撫胸拍背。朱顯一邊咳嗽,一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甩,然後狠狠瞪了她一眼。
郭皇后一驚,訕訕的收回了手。她知道朱顯一向疑心極重,尤其是病重的這段時間,幾乎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趙全那下意識的一瞥,已經在他眼中撒了毒,釘了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