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地窖裡面的大珠姑娘
崔鈺幾乎不敢相信她看到了什麼。
徐清明垂著腦袋,額頭前散著柔順的碎發,眼睛要闔不闔的,靠坐在對面。
他曲起一條腿,懷裡抱著那顆熟悉的黑珍珠,像是睡著了,又像只是在沉思。
但他看起很嚇人,崔鈺從來沒見過那樣嚇人的徐清明。
他渾身是血。
還稚嫩的雪白臉上,沾了一大片濺上去的乾涸血點。
散亂的頭尾被血粘在一起,顯得干硬。
身上穿的鎧甲被血色蓋住,連顏色都辨不出,連每個鎧甲片的縫隙里都是血。
血腥味充滿了整座山洞。
這時的安靜反而恐怖。
徐清明手指微動,摸了摸珍珠球,極疲憊地嘆了口氣,聲音嘶啞。
「小魚餌,我又闖禍了。」
崔鈺驚得立刻躲到洞外面,但隨即又覺得不對。他連頭都沒抬,怎麼就知道她來了?
她又朝里探了半個腦袋瞧。
「我把東海海底的那幾條龍給殺了。我知道,就算我把整個東海都攪爛了,紫微的傷也好不了,但讓我看著那群害我弟弟身體再也長不大的東西逍遙,我可做不到。」
他用力地閉上眼,仰面靠到洞壁上,用不耐煩的語氣,近乎喃喃:「玉帝又要怪我殺戮過重了。」
是回到紫微大帝剛剛不能長大的時候了?
青天大老爺~那是多少萬年前啊?
崔鈺正想著,那珠子的光暗了暗。
徐清明看到,扯扯嘴角:「你不用為我覺得難過。我去前,就做好被罰的準備了。殺戮過重,呵,」他自嘲般笑,「要統治八荒,不殺,難道光靠嘴皮子勸嗎?」
你怎麼會有這麼落寞喪氣的時候啊?
你不是應該一直光芒萬丈的嗎?
崔鈺看著他,心裡一陣疼。
她好想好想走過去,抱抱他,但~她戳戳自己的手心,有點難過,徐清明現在看不到她。
崔鈺躡手躡腳溜到徐清明面前,蹲下,捧著臉看他,輕聲說:「雖然我不知道,這時候的殺戮到底是對是錯,但我知道,你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殺戮,你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會有很多人喜歡你仰慕你的,所以,不要再難過啦。」
徐清明不說話,伸手用手背蓋住眼睛,耳後倏地滑下滴血,掛在略顯瘦削的下巴上,如硃砂般晃著崔鈺的眼睛。
「你受傷了?」
崔鈺大驚,伸手就去摸他的臉,但手指還沒碰到他的面頰,就被他一把掐住手腕。
他蓋在眼睛上手沒動,掐著崔鈺的手只動了動兩根指頭,就把崔鈺的手腕扭變了形,骨頭髮出細微的咔嚓響。
他連看都不看她,懶懶地拖著腔:「來地窖偷東西,還是來殺我?」
「經常……有人要殺你嗎?」
徐清明問話的語氣太平常,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崔鈺咬著嘴唇忍住痛,顫抖著問他。
徐清明聽到,放下蓋住眼睛的手,打量了崔鈺一眼,嘴角彎起,滿滿譏諷:「女人啊……還這麼丑,不過倒是有幾分本事,已經近到我身邊,我居然都沒發覺。誰派你來的,我把他殺了,然後你過來替我守門怎麼樣?」
邊說著,指間又加重了力道,痛得崔鈺渾身打顫。
「我不是來殺你的,」她眼眶都紅了,哽咽地啞著嗓子,「我是這顆珠子。」
徐清明詫異地挑挑眉,把崔鈺拉近,溫熱的嘴唇幾乎貼上她的脖頸,過了會兒,他眉頭緊皺地放開她,掌心圈住她受傷的手腕。
「確實有我的味道……」他有那麼點發愁地看著崔鈺,「你已經能化形了?是不是早了點?要不再回珠子里養養,我去給你弄兩張美人圖,你照著那個樣子長几年再出來?」
崔鈺的手腕是不痛了,但她氣得心肝痛。
這是在赤~裸~裸嫌我難看吧?
徐清明忽然又笑了:「算了,剛生出來的精魂,我說什麼你也聽不懂,」他摸摸崔鈺的頭,「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你亮晶晶的,是我拿來在地窖里做魚餌用的,所以我就叫你小魚餌。」
「不過小魚餌不像是小姑娘的名字啊,」他想想,很歡喜的樣子,「就叫小鈺兒,好不好?」
「好。」崔鈺答地脆生生。她還惦記著徐清明流血的事,掙開他的手,探著身子去看他的耳朵。
徐清明突然就看不見她了。
「小鈺兒?」他向前伸手,捏到了一處柔軟的地方,在觸摸到的瞬間,崔鈺的輪廓又慢慢顯現出來。
崔鈺的眼睛瞪得渾圓,盯著徐清明按在她胸前的手,神情很是複雜。
徐清明想縮手,但手感真的很好,再想想眼前是他盼著養出來的小姑娘,而且才誕生,應該什麼都不懂,就順著心意又捏了兩下。
崔鈺臉漲得通紅。
就知道他是個下流胚子~!
居然打小就有這毛病~!
她惱著去拽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握住手腕。拉扯間,他耳邊又滴下串血珠子。
徐清明渾然不覺自己在流血,還在玩著「抓住崔鈺再放開」,看她在眼前消失出現,出現消失,簡直樂此不疲,還笑著去擰她的臉,對她的臉頰又按又拉:「你靈力太弱了啊,只有碰到才能看見你。難怪你接近我,我都感覺不到……我都抱了你幾千年,你怎麼還是這麼弱?」
崔鈺懶得理他,抻著身子撥開他的頭髮。
他耳根那裡裂開一道很深的口子,肉都外翻出來,看著就覺得疼。
「一點小傷。」
徐清明沉聲撥開崔鈺的手,無意間碰到傷口,疼得眉骨輕顫。
血都嘩啦啦地流了~這人到底逞的什麼強啊?
崔鈺強硬地掰歪他的腦袋,撕了幾條衣裳邊,忙活著總算把血止住了。
徐清明安安靜靜的,倒也沒添亂。但崔鈺剛吁口氣把結打完,肩膀就被徐清明給捏住了。
「你到底是誰?」
借著黑珍珠微弱的光,他看著崔鈺的眼睛,眼睛微眯,眸色沉沉,裡面流淌著猩紅的光華,嗓音明明沒有變大,卻讓整個洞都隨著顫動起來。
「剛誕生的小精魂,會說話的都不多,這珠子又常年在地窖里,會懂給人包紮傷口?」
「你不是說,我身上有你的味道?」
崔鈺乖巧坐在那裡,一點也不害怕,眼睛被那珠子映得越發水亮盈瑩:「我就是這顆珠子啊~不過不是現在的珠子,是很多很多年以後的。」
……
她其實自己也不算明白,說得更是稀里糊塗,但徐清明沒打斷問,她也就繼續說,把那些她聽說的一股腦全倒出來,滿地窖里全是她黃鸝鳥一樣的聲音。
「……然後我就不小心碰了一下那顆大珠子,等我能看清楚,就已經站在這裡了。」
徐清明聽完,挑著嘴角好笑看她:「我用雷車接你回我的天宮?還讓你在只有黑白的宮裡種花?」
「對啊~」崔鈺理直氣壯。
「嘖,」徐清明後仰著捏捏脖子,「那我還真的是很喜歡你了。」
說完,他又望著洞頂,慢慢問:「我後來,應該過得很開心吧?」
「你現在,不開心嗎?」
「現在三界還亂呢小姑娘,我也不是什麼帝君大帝,每天除了殺人,就是防著別人殺我,」他聲音里笑嘻嘻的,崔鈺卻覺得他滿心倦意,「睜開眼閉上眼,看到的全是鮮血、屍體、亡魂,耳邊全是哀嚎、求饒、廝殺……所以你說我將來的天宮只有黑白兩色,我就相信你了。」
崔鈺沒聽懂,但她覺得悲傷。
原來,在她看來無人可敵、耀眼奪目的徐清明,心裡也曾埋藏著如此沉痛的荒涼。
他也會膽怯,也會疲倦,也會難過,也會哀傷。
他和她,其實一樣。
「想什麼呢?別給我露這種臉。要心疼……」他摸摸她的側臉,小聲說,「以後好好對我。」
「什麼?」崔鈺沒聽清。
沒什麼。
徐清明用手指勾起崔鈺披散著的頭髮,卷了卷:「我娘的那個玉勝,雕花那面的左下角有塊跌痕,你看到沒有?」
玉勝?
崔鈺覺得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就老實搖頭:「我沒見過什麼玉勝啊。」
徐清明意外:「你……沒嫁給我?」
崔鈺遲疑著繼續搖頭。
「喂,」徐清明偏頭笑,「我到底有多不合你的意,連人都是我的了,卻還不願意嫁給我?怎麼,想就這麼沒明沒份跟著我?」
崔鈺抿著嘴垂下頭。
徐清明垂眸一想,捏捏一直拉著的小手心:「小鈺兒,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就回去乖乖把婚事答應了,怎麼樣?」
「為什麼?」知道秘密我就要答應啊?
「因為我想娶你。行了,過來。」
徐清明不由分說把崔鈺拉到胸前,貼著她耳朵,蔫壞笑著小聲說了幾句話,崔鈺越聽臉越紅,抬手就要推他,卻不小心碰到了他懷裡的那顆珠子。
眼前又是一陣眩暈。
徐清明的聲音扭曲著慢慢消失。
徐清明看著突然不見的崔鈺,倒沒顯出驚奇。
他抱起那顆珠子摸了摸,一股暖意流淌進他的四肢。
這裡是亂世,神魔人間,該死的,不該死的,他都殺死了。
他曾想,等這世間太平,他就再也不要殺戮了。他不配玉帝給他許下的威名高位,只要蓋一座高塔,鎮壓自己的罪孽,以黑白為祭,奠那些死在他箭下的冤魂,餘下數不清的歲月,就這麼度過了吧。
原來……徐清明起身,微笑,眼睛里的光芒熠熠生輝。
他能得到救贖啊。
在那只有黑白的冰冷高塔里,也可以添上其他的色彩。
他慢慢把珍珠放到牆壁上嵌著的架子里,在鬆手的瞬間,他愣了一下,摸摸自己包著布條的脖子,疑惑地皺起眉頭。
他走出地窖,渾身被白布裹得滿滿的紫微大帝,一瘸一拐跑著追蝴蝶。周御王和斗姆元君在洞口拎著籃子採花,還你給我戴一朵,我給你別一枝~恩愛得不像話。
徐清明捏捏眉心問:「剛才……有誰進過地窖嗎?」
紫微大帝哼笑:「不會是你那顆寶貝珠子~變成小姑娘出來陪你了吧?」
徐清明面無表情看他一眼,紫微扭頭往斗姆元君身後溜。
斗姆元君也笑:「你這麼寶貝那珠子,乾脆把那珠子化成個小姑娘,塞給你啊做媳婦得了~!」
徐清明張張嘴,那句「胡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
他居然莞爾笑起來,不知為何,滿心溫暖。
他一笑,驚得元君手裡的籃子落地,鮮花灑滿一地,裡面有整個盛開的繡球花,軲轆轆滾到徐清明腳下,他彎腰把花撿起來,送到元君手裡。
「那就拜託您了。」
……
而突然消失掉的崔鈺,卻實在笑不出來。
她剛能看見,睜眼就是就猛烈的一片陽光。她抬手遮眼緩了好久,才揉著淚汪汪的眼睛四處看,然後她發現~
她飄在空中。
而腳下,是五百年前,她和徐清明住著的的那條縣衙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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